宁武城陷入当下死局,一方面是因为韩沧海等人临阵退兵,使得城内兵力大为空虚,难以应付超过己方军力十倍的八斗军,另一方面则是蚁附攻城的八斗军突然凭空多出了一大批攻城器械,攻城调度也变得沉着合理,这就像是乐师手中的琵琶,杂乱无章如烈火的音符突然变得冰泉冷涩,刀枪齐出,这可让宁武守军吃不消,无所适从,短短一天便险些城破,这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咎于王虎臣此人身上。
擒贼擒王乃是兵书常客,从古至今已不知有多少场战争因为主帅遇刺而扭转了整个战局的形势,功败垂成。以宁武城如今形势,生机几乎断绝,全凭最后一口气在苟延残喘。想要在布局合理,调兵有度的王虎臣手中盘活这口气,整个龙夏王朝军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屈指可数,对一个初出茅庐,籍籍无名的军界后生而言,难如登天,这等局势下擒贼擒王自然成了最为直接有效却也最为无奈的一种方式。
换句话说,倘若是王虎臣他自己,他多半也会选择这样孤注一掷的方式,但以他沉稳的性子而言,他是决计不会亲自领兵发动奇袭的,甚至在发动奇袭的同时他便会舍弃这支孤军,举军后撤,用军卒的牺牲为撤退赢得时间。性格决定了他绝不会用冒进的方式赢得胜利。
但在王虎臣看来血气方刚的楚平安却不同,他的打法奇诡冒进,简单有效,故布疑阵再亲自率军犹如利刃直插八斗军心脏,这些都在王虎臣的预料之中。无论楚平安带来的这近百名军卒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八斗军方面已经有所戒备,没了“奇”、“诡”,偷袭反而称谓了伏击,仅凭这点人马想要阻挡数千军卒,决计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这一百人皆有武艺傍身,甚至是能排得上武品的江湖高手,也不过沦为刀下鬼。
失去先机,计谋被识破,无论久经战阵的王虎臣如何看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都是必败局面,他的狂妄话语不过是临死前的一时意气,这让王虎臣忍不住轻轻一叹,能做到这一步的确是块不错的璞玉,若能让躲在京城与远避边关的那几位有数的兵法大家调教,过个几年保不准就能成为新一代的将星人物。只是生不逢时,他与他站在对立面上,为了他所贯彻的信仰,他不得不抹杀掉一切阻拦在他前行道路上的人,惜才之心终归抵不过他效忠先皇的热忱,所以这个不自量力的后生小子必须死!
八斗军正大营的厮杀正如火如荼上演,但与其说是势均力敌的厮杀,不如说是一边倒的屠杀。尽管楚平安麾下军卒展现出了颇为强悍的战力,可他们阵形散乱,各自为战,若在平素里他们有些武艺傍身,寻常汉子三五个近不得身,但那都需要地形与时间进行周旋,如今置身大营,可利用的地形空间太过狭窄,几乎难以寻觅到半分闪避回旋的空当,一个人面对六七根长矛的同时绞杀,哪有躲闪的余地?短短几个照面,楚平安麾下军卒便折损过半,一名年纪轻轻,据费老大所言,是家严早逝,寡母被乡里恶霸欺凌,一怒之下挥刀杀人的后生小子就在楚平安跟前被长矛捅了两个窟窿,这让楚平安猛的回想起白熊临死前那一幕,他青筋突起,怒目圆睁,但终归还是没有说什么,只能沉默。
那年纪与楚平安相仿的少年在临死前正好与楚平安迎了个正面,他艰难笑道:“大人,我这样是否洗净了自己的罪孽?是否洗刷了亡母所蒙受的耻辱?”
楚平安素来不信转世鬼神之说,但这一刻却也违心道:“你做得很好了,你们会在没有纷争的彼岸天国里再度重逢,过得很好的。”
那少年满脸向往与欣喜,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死亡,只是在他的鲜血顺着冰冷长矛流淌殆尽,他最终闭上眼睑的时候,他的笑容是轻松的,似乎对他而言这才是解脱,这个充满罪孽的世道对他而言太过沉重,只有无忧无虑的彼岸天国,才是他向往的永恒罢?
楚平安神情复杂而又沉重,他本可以阻止名为死亡的这场悲剧的上演,就像之前那场夜袭一样,若非他执意等待那不会到来的韩沧海大军,因为信任而追随他的军卒就不会在八斗军大营里白白的丢掉性命,死无全尸。可他不仅重蹈覆辙,还推动者悲剧的蔓延,战场上每一名士兵流淌的鲜血都浸染在他的手上,倘若真的有幽冥天国存在,那他究竟该承受多少罪孽?
胜利真的能够结束这一切吗?
或者说胜利才是挑起纷争的罪魁祸首,没有对胜利的贪婪渴望,就不会有纷争杀戮,自己道貌岸然的想这么多,其实他跟别人也没什么两样,是把信任他的人的性命当作垫脚石,一步步的去摘取那颗开花结果的“野心”果实?
楚平安心里的确是出现了一丝很轻微的动摇,在战场上这种动摇是非常致命的。若这丝动摇出现在势均力敌的关键时候,这足以左右战争的胜负。但值得庆幸的对方早已判了他们的死刑,并不认为他们有半点的胜机,所以这抹一闪即逝的动摇并未带来多大的影响。他避过刺来的长矛后退两步,无论是罪孽也好,贪婪也好,死亡绝不是属于他的审判,唯有活下去,他才能见证自己应当承受的一切。
他从来就不是逞口舌之利的人,在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陶罐子的时候,离他不远的王虎臣神情陡变,他后知后觉将楚平安的所有行径联系起来,终于意识到这个后生小子此举似乎并不是孤注一掷的最后疯狂,而是以他自己为饵将八斗军伏兵引出,不等他下令八斗军后撤,楚平安便将手中的“霹雳罐”投掷出去,活着的几十名军卒做出了与他同样的举措,王虎臣抱着一丝侥幸,前几日攻城自城楼上投掷下来的霹雳罐何止千数?区区几十个霹雳罐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包括楚平安在内,每一名军卒身上除了携带一个霹雳罐之外,还携带着一包火油,经过先前的一轮冲杀,几十名军卒零散的躺在八斗军的人群里,任人践踏,还有不少人扑倒在八斗军的营帐前,这是发起袭击前就定好的计策,一旦战死,便打开油包,并且就近寻找容易引燃的营帐。不仅是那些本就身负罪孽的军卒要这样做,连楚平安自身也是如此。
将死去袍泽的尸首作为赢得战争的工具,这是非常残酷非常亵渎的一件事情,楚平安自认不是王虎臣那等久经沙场,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沙场宿将,做出这样的选择使得他备受煎熬,连双手都忍不住颤抖。在掷出霹雳罐,引燃袍泽尸首的那一刻,猛然腾起的熊熊火焰中,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前还鲜活的人们,在火焰中痛苦挣扎哀嚎的情形。
无论他们身前背负了多少罪孽,在为了保护城中百姓战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罪孽都已洗刷干净,但洗刷的方式不过是由更为浓烈的血腥掩盖而过罢了,注定有人要来背负更加深重的罪孽。
他们的死需要有人来背负,他们死了,他们生前的罪孽也需要人来背负。
让他们死了还不得安宁的楚平安,自然是背负这一切的人选。
他终于知道,在踏进地牢,解放他们桎梏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成为了罪人。
既然是罪人,他也就没什么好动摇和犹豫的,他发出一声狰狞冷笑,那个捧着块红薯,扑通摔倒在地,弄了一脸红薯泥的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行渐远。
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性,那所谓的世故圆滑,乐天派姿态,本就是遇到百里鸿鹄与褚长生之后才有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他的脸,燃起的大火使得八斗军军卒惊慌失措,却也激起了楚平安麾下军卒的死战之心,费老大等人均是暴喝,奋勇杀了过去,在费老大挥刀从楚平安身侧冲过去时,灼灼火光下,他眼角分明淌下了两行清泪。
八斗军大营外,杀声四起,既然身处八斗军正大营中的楚平安是把自己当作引出伏兵的诱饵,这就成了螳螂捕蝉的局面,八斗军看似空虚的大营是那只最为弱小的蝉,楚平安这只螳螂想要乘虚而入,可孰料王虎臣这只黄雀却等候在侧,等螳螂现身后便发起袭击,意图将螳螂捕食。但这只螳螂却与蝉一样不过是诱饵,黄雀之后还有弹弓,只是弹弓的石子太小,而黄雀体型太大,想要用一粒小石子便击败黄雀,需要的不仅是准度,还要有力量。
王虎臣离楚平安不过区区数丈,他冷笑道:“好好好,没想到还来了这么一手,但这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就凭这点小把戏就想击败我麾下大军,真当我这一万两千人马是纸糊的不成?楚平安,你这究竟是痴心妄想,还是胆大包天?”
王虎臣说的不错,楚平安投掷霹雳罐引燃火油能够制造的只是短暂的混乱,这对付一般的昏聩将领尚可,但以王虎臣的调度,仅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能重整旗鼓,集中优势兵力击溃楚平安的奇兵,在天亮以前楚平安依然逃不过败北的结局。但本该是陷入绝境的楚平安阴森一笑,他在费老大等人的簇拥下趁着火势杀出了一条通道,王虎臣正要下令麾下军卒全力追击,要将楚平安格杀当场,但就在这个时候,有军卒急匆匆过来,神色仓皇道:“大人,大事不好,石豹叛变,突然从后发起猛攻,直奔过来,距离此处已不足百丈!”
王虎臣动容道:“石豹叛变?怎么可能?他如今应该坐镇宁武城西城楼才对,就算有所变故,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糟糕!居然中了此子诡计,他以自身为饵,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无论是他放火制造混乱还是突然从外围杀出伏兵,我们都被他牵着鼻子走,引诱了视线,误以为他把兵力都布置在伏击上,从而忽略他的真正杀招,那支一直潜伏起来的精锐冒充石豹麾下军卒,趁着大营一片混乱骗过前阵军卒,打着清剿敌军的名义掩杀过来,环环相扣,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机和手段,我果真是小瞧他了。”
有军官在旁焦急道:“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是战是退?”
王虎臣沉吟道:“如今中军一片混乱,无法在最短时间内结阵抵抗那支奇兵,只要宁武城西门还在石豹的控制下,胜利就还牢牢的掌控在我们手里,暂避锋芒,集中兵力全力进攻宁武,楚平安要偷袭我们的大营,尽管让他偷袭好了,只要从西城楼全力攻击拿下宁武,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那几名军官与王虎臣当即在几十名亲兵的簇拥下从大帐一侧撤退,与之同时还有十几名军卒前往前阵传达进发宁武的军令。王虎臣在后撤的时候极为不甘的瞥了远方的楚平安一眼,楚平安嘴角轻动,虽然四下嘈杂王虎臣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但大概能够从嘴型猜出楚平安说的那几个字。
“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