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毫无顾忌，当面斥责这位位高权重的宁州副将。
韩沧海并未动怒，平安营连番两次孤军奋战，一夜之间从两千人硬生生打到不到四百，任谁都会有所怨言。况且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撤出宁武的决定对他而言也十分艰难。
“身为都尉，你可以只谋一城一地得失，但我作为将军，就必须担负起整个宁州的生死存亡。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韩沧海语气平静，但眼神难免有些黯淡。
“身不由己？好一个身不由己！短短四个字就能置十万人的生死于不顾，将军大人果然好大的做派！”楚平安离奇的愤怒，声色俱厉。
“如果把宁武的十万百姓比作你麾下军卒的性命，宁州全境的安危比作我们今夜这场夜袭的胜利，那我们就可以试想一下，你本可以及时撤退，保全你麾下军卒的性命，可你为了最终的胜利，咬着牙坚持，这是个痛苦的过程，却不得不那样去选择，我且问你，你的选择，和我的选择有什么区别？”韩沧海淡淡道。
楚平安脸色阴沉，握刀的手青筋凸起，显然这个比喻极大的触怒了他。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一直在极力掩饰或者逃避一些东西，但楚平安，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只要这场燎原战火没有熄灭，总有一天，你会作出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残酷十倍，百倍的选择。”韩沧海并不在意他的愤怒，似乎认为这是他必须经历的一个环节，直呼其名道。
“所以说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官家子弟，明明没吃过什么苦，明明什么都不懂，非要摆出一张自以为洞察一切，天下尽在掌握的臭脸。残酷的选择？你所谓的残酷不过是冷眼旁观，把别人的痛苦挂在嘴上，使之成为能够矫饰做作的本钱，让人听起来觉得大义凛然，嚯，这将军真是冷静果敢。好，你满意了，你用别人的痛苦完成了自以为是的残酷。但真正的残酷，真正的痛苦降临到你头上的时候，你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当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座城里，若没有你的保护，他们就会死，你是否也能扬长离去，等他们都死了，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身不由己？”楚平安愤怒的低吼，韩沧海沉默不语。
“你得庆幸你是将军，老子奈何不了你，要不然老子非抽死你这孙子不可。好，你要走尽管走你的。但老子说话从来就不当放屁，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楚平安挥刀在石板路上划出一条刀痕，横贯在他与韩沧海等人之间，北大营军卒气势如虹，目光决绝，边锋、福禄、滚刀三营军卒大多埋下头，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抛弃手无寸铁的百姓，对军卒而言都是一种耻辱。
韩沧海摇头道：“你手里顶多还剩下三四百人，何必要留下来送死？凭这点人马是守不下宁武的。”
楚平安冷笑不语，面目狰狞。
这时有人策马过来，大喝道：“谁说守不下来？俺铁枪营八百兄弟决意留守城中，与八斗军决一死战！”
“我城防营将与宁武共存亡！”
“我巡城营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以及一众副尉、卒长策马赶到北大营，想来他们已安顿好了营中之事，以及布置好了西门的防务。
李东福怒斥道：“张铁枪，韩将军已经下令撤军，你们这是要违抗军令，要造反吗？”
李青蔓、洪承宪、邓万春等人脸色均是难看得很。
张铁枪啐了一口道：“你这鸟人，少他娘的拿根鸡毛当令箭，休说是他韩家老二发号施令，就算是他兄长，他老子站在这里，俺也不买他账。你们这帮鸟人要做缩头乌龟，尽管去做，还是平安兄弟对俺胃口，豁出这条性命，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反贼破城，生灵涂炭！”
李东福阴沉笑道：“如此不知好歹，来人，把这帮反贼拿下，擒下他们再派人去接管他们的军营。”
几十名福禄营军卒出列，想要动手，但北大营军卒杀气腾腾，不等福禄卒拔刀，便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步步逼退，张铁枪长枪一舞，眼见得局势就要失控，韩沧海挥手制止道：“够了，他们留守这里，也能拖延一阵时间，但楚都尉，张都尉，奉劝你们两位一句，身为统帅，当在绝处求生，而非一味求死。若守不下去了，希望你们能够早日退到北阳。”
楚平安冷笑道：“放心，宁武绝不会比你北阳更先城破。”
李东福嗤笑道：“大言不惭。”
此时又有一队军卒押送着近百辆推车过来，楚平安挥手，立即有几十名北大营军卒将他们拦下，邓万春恼道：“楚都尉，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平安反问道：“我倒想问你们是想作甚？如今宁武城不仅缺粮，连这些运输器械的推车也缺，你们全都给我运走，当真不给宁武百姓留半分活路？”
邓万春道：“我们需要把这批粮食运到北阳城去，宁武已是座弃城，不需要这些东西。”
楚平安笑道：“那是你们觉得不需要，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所以你们想走，尽管走，但城里的粮食，一粒都甭想带走。”
李东福怒道：“姓楚的，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平安笑眯眯道：“老子不仅欺人太甚，欺你全家你又能怎的？”
李东福气急道：“好好好，这笔帐李某人记下了，韩将军，就任由他们如此肆意妄为么？”
韩沧海叹了口气，道：“出发吧，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耽搁了。”
传令兵在得到韩沧海的授意后开始下令进军，三座大营连带郡守府的几十辆大车自北门退出，李东福翻身上马，在出城门前又看了楚平安一眼。
楚平安冷冷道：“李东福，不是只有你跟我有账要算，我也有好几笔账要跟你讨教的，你可别死得太快啊。”
李东福阴沉着脸道：“彼此彼此，楚都尉，后会有期。”
“你会为这句话感到后悔的。”
宁武守军超过一半的人马从北门离开，有听到动静躲在巷子里旁观的百姓惶恐不安。楚平安看到了他们无助的眼神，并未去解释什么，一直等到北门缓缓关闭，街道上空空荡荡，他才轻声道：“是我的偏执才把几位大哥牵扯进来，对不住了。”
张铁枪拍打他肩膀，不快道：“平安兄弟，你也是个爽利的人，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身为军卒，百姓安危自然首当其冲，摆在第一位，这里又不止你一个人当兵，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当真以为所有人都跟那群鸟人一样，打着什么拱卫北阳的旗号做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俺们留下来，就是要告诉那群鸟人，这天下还是有不怕死的好汉的！”
杨韬略亦道：“他们这么一走，虽然直接带走了一半宁武军力，但少了他们的勾心斗角，你我兄弟齐心协力，也不是没有胜算，今夜在八斗军大营里杀了个来回就是明证。平安兄弟，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有的是恶仗要打。”
楚平安点头道：“既然决定留下来，那我们自然不是就这么去跟八斗军硬碰硬一心赴死，定要打场胜仗给他们看看。三位大哥，凭我们的兵力要守住宁武城，非常艰难，所以我们需要充分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将一兵一卒的调动达到最大化。为了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有人站出来统一调度，依我看……”
楚平安看向杨韬略，希望他能够站出来担当此责，但张铁枪道：“还看什么看啊，兄弟，就是你了。”
楚平安讶道：“不行，我年纪太轻，且并不谙熟军旅之事，担当不起，不如杨大哥……”
杨韬略笑道：“平安兄弟一夜间接连打了三场胜仗，若这都担当不起，让我们几人何地自容？”
钟大佑也附和道：“平安兄弟莫要推辞，我老钟也看好你，一切都交给你了。”
楚平安与这三人相交不过旬日，但三人皆是生性耿直，坦诚相见，楚平安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当即言道：“既然这样，平安便当仁不让，绝不辜负几位哥哥厚望。如今宁武城的危机迫在眉睫，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杨四哥，我们现在需要迅速整合城内的可战之兵，你且去弄清楚城内究竟还有多少战力，包括军卒、器械、粮食，再派几名谍子潜伏到八斗军大营中，弄清楚他们究竟还剩下多少人马，有哪些将领，最好细致到这些将领的习惯，每日吃多少，哪个时辰段在哪里活动都要弄清楚。我会让麾下的宋升协助四哥。”
杨韬略在家中排行老四，故而熟识的常以杨四唤他，而钟大佑则又称钟二，他们两个这是排行，与张铁枪因六坛酒必发酒疯的张六疯并不一样的。
杨韬略点头，楚平安顿了顿又道：“钟二哥，要守住宁武，军械必不可少，但他们带走了大半工匠，我们急需从各营召集工匠出身的军卒，并且还要张榜，从宁武城中的百姓里补充工匠人数，器械营各个作坊的炉火，是一刻都不能停歇的。除此外还要核对各面城墙的破损程度，钟二哥，维持器械营的运转，并且将军械源源不断输送到城楼上，这至关重要的一环就交给你了，我麾下的李铜锤是铁匠出身，他会协助你的。”
不等楚平安发问，张铁枪就急不可待道：“兄弟，那俺干啥啊？”
楚平安笑道：“当然不会少了张六哥的事，现在城内撤走了一半军力，城内人心惶惶，八斗军的谍子必定伺机掀起动乱。张六哥麾下的铁枪卒乃是精锐，需要养精蓄锐，不能登上城楼固守，六哥便在城内巡视，维持城内秩序，但凡有起哄闹事的一律擒下，这个我会让小满来协助你的。”
张铁枪瞪大眼睛道：“就这小子？他能行吗？”
丁小满愠怒道：“你这黑炭头才是别扯了我后腿。”
张铁枪吹胡子瞪眼，丁小满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道：“大哥，你不是在城里降服了一个什么虎头帮吗？不用让他们出力的？”
楚平安摇头道：“他们有别的用处，六哥，小满，你们在巡视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这个虎头帮，有意无意就找他们的茬，他们不服就用兵力镇压，有怨言让他们尽管来找我。”
丁小满诧异道：“大哥，这样对他们，不是在逼反他们吗？”
楚平安道：“我就是要逼反他们。你莫要多问，我自有计较。另外杨四哥、钟二哥，我北大营损失惨重，仅剩下四百人不到，仅凭这些人手无法守住城楼，还请你们各调一千人给我，由我号令。另外杨兴烈，你带人去请三老到郡守府来，我有事要与他们商议。”
众人皆是点头离去，北大营军卒厮杀了一夜也都回营歇息。很快北城楼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一直沉默没有说话的柳菁菁道：“你不回去睡会儿吗？”
楚平安惨笑道：“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他们的脸，哪里睡得着？我分明记得我的初衷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如果只管自己的生死，放开手脚与人厮杀，我还觉得畅快，但要顾及许多人的生死，很久以前，我憧憬过这种感觉，可真的站在这里，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世事当真无常。”
柳菁菁刮了刮他的鼻子，楚平安诧异她为何作出这种举动，柳菁菁笑眯眯道：“怎么？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流氓就变成小老头了？不要有太多顾虑，放手去做吧，他们都是信任你的，我也是信任你的。”
最后半句话她说得很轻，他并没有听见。她掰着手指头站在他身边，天上倾洒下淡淡月华，月亮终于拨开云雾，显现了出来。两人成双，对影成四人，即便战争的阴云在天明之后又将笼罩在这座城池的上空，但仅有这片刻的安宁，也是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