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营、滚刀营并未按照计划出现在八斗军的左右大营里,这不仅挫败了整个计划,还使得北大营陷入死局,一千五百军卒杀得仅剩不到四百人,八斗军三大营已经完成合围,北大营的全灭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能够在成功拖延八斗军两炷香的时候下令撤退,绝不至于陷入这等困境的。但一则左右两营的大火未起,他需要坚定不移的执行他的计划,二则即便他已经意识到李东福和邓万春的人马有可能不会出现,可亲眼看到自己手下的弟兄一个个倒下,他实在是心有不甘,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都要咬着牙坚持,他不能让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不能把他们的尸体白白丢在这里!
但正是他的固执成为了北大营军卒的催命符,是他亲手把他们推向了死亡的深渊,是他放任逃生的机会一点点流逝,如今希望全无,他恨啊!恨的不是没有执行计划使他们陷入绝境的李东福和邓万春,因为他本该预料到会出现的变故,察觉有变他还能及时的撤出,可他的孤注一掷却断绝了所有退路。
他恨自己不顾一切去拼取胜利的执念,他恨自己眼睁睁看着手下兄弟倒下却仍然不为所动,下令进军的狠毒心肠,他恨自己为何如此弱小,弱小到还需要别人用性命来让他苟延残喘,恨意让他癫狂,却并非是由愤怒支撑起的狂暴,而是濒临崩溃的绝望,战意溃散,北大营,将在今日除名!
楚平安颓然无力的跪倒在地,杀声阵阵,兵器的碰撞声和烈火焚烧的噼里啪啦声接连不断,但落入他的耳中却是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好像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天上有一只朱红色的鸟飞来飞去,鸟鸣和拍打的浪花清晰入耳,除此外再无别的声响。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在大海上飘摇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岁月,突然整片大海开始了颤栗,他随着波澜起伏不定,很快惊涛骇浪袭来,他这叶小小孤舟如何禁得起大浪拍打?眼见得就要倾覆入海,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伸手拽了他一把,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舟,而是一个人,然后他终于睁眼。
“平安,我们回去了。”
他诧异的看着那个脸色苍白,但仍然微笑着的女子,他不解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他是在做梦?
可即便是大梦一场,他也希望在绝望的尽头,会是他希冀的美梦,所以他没有犹豫就把手伸了过去。
周围情形变得清晰,杀声震天,张铁枪策马来回冲杀,所向披靡,他在楚平安跟前勒马,道:“平安兄弟,俺张铁枪接应你来了,快撤!”
大批铁枪营军卒手持长枪,结阵冲杀,硬生生的从南侧近万名八斗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城防营、巡城营的人在两侧策应,楚平安急忙看向大营外边,左右两大营依然平静,未曾有火势,他茫然道:“怎么回事?福禄营、滚刀营、边锋营的人呢?”
杨韬略斩杀两名欺近的八斗军军卒,恨恨道:“出了些变故,他们不仅不愿意出兵,还要舍弃掉北大营,说什么反正是群乌合之众,为了救他们再死掉几百上千名精锐步卒实在是划不来,真他娘的是群畜牲!”
杨韬略性子沉稳,极少骂娘,此番脱口而出,显然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钟大佑、宋老二等人也率人杀了过来,宋老二道:“平安兄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快撤,有什么事回去了再说,敌人实在太多,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楚平安点头,现在绝不是他犹豫的时候,柳菁菁骑在马上,他的手还跟她拉在一起,他借力翻身上马,丁小满拣起地上的刀扔给他,咧嘴笑道:“大哥,你咋能把吃饭的家伙落下,接着。”
楚平安稳稳接住,柳菁菁挑眉道:“小满,我让你看好你大哥,怎么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知会我一声?”
丁小满瞅到柳菁菁,撒腿就跑,边跑边嚎道:“大哥,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奸细,真不是奸细。”
柳菁菁愠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楚平安在她身后与她共乘一马,他低声道:“走吧。”
“北大营众卒听令,且战且退,撤回宁武城。留住性命记住今天的仇恨,他日定要为袍泽兄弟报仇雪恨!”
楚平安大喝下令,混战的军卒开始后退聚集在一起,沿着张铁枪他们杀进来的血路退出八斗军大营。八斗军虽然在人数上占据着多数,但仅仅是北大营一千五百军卒就冲垮了它半个大营,北大营孤军奋战陷入泥潭,八斗军又何尝不是?好不容易用数千条性命的代价要将北大营困死,杀他个片甲不留,但城防营、巡城营、铁枪营的四千军卒突然从后杀出,瞬间冲垮了八斗军的外围防线。凭借今晚宁武守军展现出的惊人战斗力,若倾巢出动成功发动全面奇袭,要击溃八斗军也未尝不可能。
但宁武城毕竟只杀出了一半人马,且奇袭计策少了攻取左右两个大营的环节,凭此莫说是八斗军的将近五万大军,连两万人都难以吃下。对楚平安等人当下唯一的优势便是八斗军正大营已经满目疮痍,厮杀许久承受如此损失,八斗军卒早已是战意消极,地形同样也不利于他们将兵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化,他们有魄力剿杀北大营的一千五百军卒,却绝没有魄力用几乎一半的兵力来打下这支突然杀进来的悍卒。再者城内还有兵马按兵不动,天知道宁武守军是不是还留有后手?今夜的厮杀已彻底将八斗军杀得胆寒!
八斗军方面不敢全力拦截,放任宁武守军退出大寨。其实他们也清楚,有铁枪营杀出的那条通道,即便他们拼出全力也无法阻止宁武守军的后撤,充其量不过是各自留下上千具尸体,徒增杀戮罢了。而且八斗军留下的尸体肯定要比宁武守军多得多,举兵以来首次遭受如此挫败,这也是八斗军始料未及的。
楚平安、张铁枪等人挥军杀出八斗军大寨,八斗军布置在南门的三千军卒被宁武守军牵制住,无法回援,楚平安等人循着南门原路杀回,三千八斗军触之即溃,城门官大开城门放这四千人马进城,在路上楚平安已听柳菁菁说起,原本李东福等人执意封锁城门,不要张铁枪他们出城援救,韩沧海举棋不定,李青蔓站在李东福那边,双方人马剑拔弩张,险些挑起内斗。
张铁枪大怒之下仍要闯门,但他已经闯过一次,岂能容忍他闯第二次?僵持之后还是杨韬略让他们暂且收兵,故意示弱,而后直奔南门,从南门杀出,这才避开冲突出了城。至于城内出了何等变故,以至于要放弃击溃八斗军的大好时机,柳菁菁便不清楚了。楚平安猜测只可能与北阳城有所关联。
大军进城,南门早有几十名军卒推着板车守候。他们将负伤军卒急忙送到行军郎中那里进行诊治,楚平安面无表情,手握鲜血淋漓的长刀领着众人要奔西城楼去,杨韬略告诉他韩沧海和李东福他们不在西门,在北门,这隐约坐实了楚平安的猜测,一行人转向北门。
张铁枪、钟大佑、杨韬略麾下的军卒各自回营休息,其中抽调了一部分到西城门布防。北大营存活下来的四百军卒,除了几十人伤重已送去医治以外,全都跟随楚平安赶往北门。路途上不少栖身于巷子里的难民看到火光,站在巷子口往外看,瞧到是浑身浴血的官军,并没有惧意,纷纷点头道谢,他们这身血,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流的。
北门聚集了大批军卒,本该出现在八斗军大营中展开厮杀的福禄营、滚刀营、边锋营皆在此地,毫发无损。北大营的军卒迫近,福禄营的人想要阻拦,被前排的北大营军卒蛮横的推到一边,有军官上前来呵斥,被丁小满直接刀架住脖子,腥味正浓。三大营的人拥堵上来,北大营军卒纷纷拔刀将他们逼退,强行挤开一条通道,韩沧海、李青蔓、洪承宪、李东福、邓万春等人全在城楼下。
看到楚平安迫近,来者不善,李东福阴沉笑道:“楚都尉安然返回宁武城,可是打了胜仗?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楚平安没有闲暇理会他,沉声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李青蔓道:“你是军人,只需要服从命令,不需要什么解释。”
楚平安狰狞一笑,挥刀舞去,直接斩断了李青蔓一缕头发,他这动作来得太过突然,没人想到他胆大如此,竟然敢对郡主出手,就连李青蔓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青丝断落,她后知后觉,脸色苍白,这是她今夜第三次被人用刀指着,三次都是出自楚平安的授意,但仅有这次是他亲自动手。
也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了。
楚平安淡漠道:“我没有问你,所以你没有回答的权利,如果你非要回答,我只有用我的刀来回应你。”
李青蔓咬紧银牙,终归没有将话说出口。
韩沧海缓缓道:“是北阳城那边传来紧急密信,有一支八斗奇兵绕过重重关卡,直取北阳,他们行军速度实在太快,等到斥候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打通了宁州与青州的通道,与青州的八斗军会合,现在十万八斗军直取北阳,北阳兵力空虚,我们必须火速赶回北阳固防,一刻都不能耽搁,所以我们无法在宁武僵持。”
楚平安冷笑道:“僵持?你可知道过了今夜我们就将击溃八斗军?放弃宁武,任由这几万军队去跟北阳的青州军会合,北阳就守得下来了?”
韩沧海摇头道:“楚都尉,你还不明白吗?这里的五万八斗军只是支疑兵,目的就是干扰我们的视线,使我们将大队人马齐聚在宁武城,作为保护北阳的屏障。而他们则拣选精锐轻装直奔北阳。北阳乃是宁州州府,北阳一失,整个宁州便将陷入混乱,八斗军夺取宁州全境,易如反掌。即便我们今夜击溃了这五万人马,但我们的军力势必也将消磨殆尽,届时凭这样一支残军,如何拱卫北阳?而且你也知道兵贵神速,八斗军正在全力进军,我们若是拖延半分,北阳可是朝夕难保!”
楚平安惨笑道:“北阳,北阳,你就知道拱卫北阳,我北大营一千多条命我先不跟你算,宁武城内的十万百姓怎么办?就这样弃城,逃之夭夭?”
韩沧海沉默不语,他的沉默显然已经给出了答案。
有军卒牵马过来,韩沧海翻身上马,犹豫片刻,他还是开口道:“楚都尉,召集人手准备撤出吧,只要北阳不倒,我们迟早能够收复宁武。我们要顾全大局。”
楚平安大笑道:“顾全大局?是谁说的‘虽身死,亦不退半步’?韩沧海啊韩沧海,亏老子还当你是条好汉,你口中的大局,不过是你韩家的产业吧?”
“你说的屁话,是老子听过最大的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