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布庄的林大员外终于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了。
早些时候就有街坊邻居劝他赶紧离开,乱贼势大,单凭城里边的这点兵力根本就无法阻挡,安陆县城失守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腿脚要是不利索点,等到米贼进城,烧杀劫掠,那可就惨了!
林大员外未尝没有离开的心思,可他林家的产业都在这安陆县,几十处房产尚未出手,要是就这么走了,那可不就是白白送给乱民,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全都打水漂了吗?
林大员外实在是难以割舍,寻思着八斗米道作乱对付的是官府,想必不会把他们这些百姓商贾怎样,在掀起动乱之前,八斗米道的名声其实还是不差的。城里边传的那些烧杀劫掠多半是以讹传讹的谣言,只消在城里暂避风头,等到官军收复安陆县城,他不就保住家产了么?
林大员外如此自信,还有个鲜为人知的缘由便是他其实也曾是八斗米道信徒。他还年轻时候,穷困潦倒,恰逢八斗米道的老天师传经布道,因缘际会下幸得老天师指引迷津,他这才有了如今这份富庶家财。林大员外始终铭记这份恩情,这些年来去了不少八斗米道道观捐献香油,希望能再见老天师一面,当面致谢。然老天师仙踪难觅,林大员外始终难以得偿夙愿,弹指一瞬已二十余载,老天师尚在人世否,亦未可知。
与那些参与作乱的乱民不同,林大员外信的独独是老天师一人而已,他有家有业自然不会像其他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信众一样作乱的,八斗米道乱势一起,林大员外便赶紧的与八斗米道撇清关系,直到战火烧到这安陆县来。
林大员外敬重老天师,敬重老天师一手创立的八斗米道,相信他的信徒不会做那等惨绝人寰的事情,这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他的决定。事实上林大员外的选择也并无太大的偏差,可他始料未及的是,入夜之后,八斗米道大军尚未进城,便有骑卒沿街纵火,顷刻便使得好端端的安陆县城化成一片火海!
整个安陆县城压抑了一天的阴沉似乎就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惊呼、惨叫、哀嚎不绝于耳。林府管家吆喝着府内小厮端水救火,可火势这才扑灭了一小半,就有铠甲鲜艳的甲士闯进林府,林府管家质问为何纵火?领头甲士一言不发,拔刀便将老管家捅了个透心凉。小厮见了撒腿便跑,可火势蔓延又能跑到哪里去?其余几名甲士冲上前去将小厮仆役踹到在地,举刀便戳,鲜红的血溅洒在鲜艳的铠甲上,火势正烈。
林大员外无力制止这一切的发生,颓然无力瘫倒在地。领头的甲士森然一笑,手握尚在淌血的腰刀压上前去就要把这行善积德了大半辈子的林员外一刀了结,林员外业已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可就在这么一个关头,一名骑卒策马过来,厉声喝道:“贼人已经攻进城内,刘都尉有令,所有人火速前往城西集结,准备撤退,动作要快!”
那领头甲士收住刀势,迟疑道:“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坚壁清野,不给贼人留下半粒粮食,半个铜板,约定撤退的时间是四更天,现在才三更不到,贼人来势怎如此的快?”
那骑卒正色道:“贼人攻势太猛,超过预期,根本就抵挡不住。现在北门已经破了,数万贼人大举入城,再不撤退可就晚了!我还得去下一处传令,记住,在城西集结,保命要紧啊兄弟,驾。”
骑卒传完号令策马便走,领头甲士未做犹豫,当即带着人往城西赶去。林员外抹了抹额头渗出的冷汗,身子骨瘫软,半晌都无法站起。熊熊烈火吞噬着挂在横梁上的牌匾,林员外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产业一点点的化为灰烬,目光呆滞灰白,也许他应该和这座寄托了他无数心血的宅院一起毁灭掉,而非作为一个邋遢老头子苟活下去吧?
……
刘彪刘都尉想破脑袋恐怕都没想到今夜里他会成为那个发号施令掌控全局,偏偏对此却还一无所知的人。
安陆城还未破,城内却已乱成了一锅粥,原因无他,刘都尉,准确说是有人打着刘都尉的旗号在城内发号施令,城内原本奉命搜刮民财的几十股合计两百甲士被悉数调集到城西集合。
要是在平时,没有令牌令旗是无法调动军卒的。可如今的安陆县城内四处火起,乱贼攻城,无法固守,城之将破,人人自危。再加上统领城内军卒的都尉大人不过是泛泛之辈,并非是精通行军布阵的高明之徒,军纪涣散,在所难免,这才给人以可乘之机。
若散布谣言那人是八斗米道的信徒,那这安陆县城里的八百军卒可就惨了,里应外合,城破不过弹指之间,八百号人除了那些个胯下快马良驹的军官外,恐怕无一能有活路。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一炷香的工夫下来,城内虽然混乱无比,但主战场的北门仍在固守,八斗米道的信众只做零星骚扰,真正的攻城战恐怕要到拂晓才会揭幕。
刘彪在八斗米道的信徒大军里安插有探子,自然是得到了八斗米道大军将在五更天从西门开始攻城的消息的。以安陆县城的军力断然无法抵挡八斗米道大军的冲击,一旦打起来恐怕不过半日便将城破。而附近并未有其他的官军前来支援,刘彪得到的命令是死守安陆县城,但以他这老兵油子的眼界,哪瞧不出州府里边的大人物这是要放弃安陆县了,死守县城,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
刘彪在州府里也有些门路,早些时候也收到了私底下的消息,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在州府里的靠山让他处置好后事赶紧的撤离安陆县城,让剩下的几个营死守便可。所谓后事正是刘彪之前下达的那条军令,让麾下军卒大摇大摆的在城里放火,抢劫百姓财物封箱装车,运到州里去,大批百姓不敢相信他们没有死在所谓乱贼的刀口下,反而先被官军戳了一刀,来不及大声质问,他们便已变成温热的尸体,鲜血滴落,刘彪带兵的本事稀松寻常,可做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却是干净利索得很的。
刘彪一脚踹开一名不知死活的客商,左右甲士快速上前补了两刀,那名试图阻拦军卒搬运财物的客商顷刻间便身首异处,温热的鲜血溅洒在了装着金银财宝的大箱子上,刘彪冷笑道:“真是不自量力的贱民,你们这条贱命全靠老子护着,收一些利息算个屁?还要为此拼上性命,果真是贱如蝼蚁啊。不过你们还真得感谢老子,与其做个流离失所的丧家犬,还不如一刀抹脖子来得痛快,老子给了你们一个痛快,让你们少受如此多的痛苦,岂不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搬运箱子的甲士略作停顿,刘彪抡起鞭子狠狠抽了过去,呵斥道:“一个个愣什么愣?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了,乱民进城,烧杀劫掠,毁掉了安陆县城,我们虽然奋力抵抗,但寡不敌众,不得不撤出安陆县城。我们要铭记这份仇恨,终有一日要替这些死掉的百姓报仇雪恨,你们都他娘的给老子听明白了吗?”
脸颊被鞭子抽出一条血痕的年轻军卒身子明显一颤,攥紧拳头青筋突起,但在同伴的催促下他还是搬着箱子离开,刘彪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又要发号施令,但这时一名骑卒策马过来,临近刘彪约莫七八丈远,他便从马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到刘彪跟前,戴着头盔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他的慌乱是显而易见的,这骑卒急切道:“大……大人,出……出大事了!”
刘彪一脚将骑卒踹翻,骂道:“你他娘的结巴啊?有屁赶紧的放!”
骑卒爬起来喘了口气,说道:“大人,咱们上当了!这城里的一个富商他娘的是八斗米道信徒,他跟乱贼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城北失守了!”
刘彪陡然一惊道:“什么?不是传回消息说五更天才攻城的吗?现在才三更啊,快点召集人手随我去北门,老子得去看看是什么状况。”
刘彪翻身上马准备动身,但那骑卒死死拉住缰绳,急切道:“大人,使不得啊,现在城里的兄弟都中了计,全部被调到了城西,要在短时间内再度集结已经来不及了!大人,快撤吧,贼人势大,县城已经保不住了!”
刘彪脸色阴晴不定道:“看来是这把火放早了,那些乱贼看到城内火起,以为有机可趁,城里的乱贼趁着火势袭击北门,这才得手,哼,这些贱民都该死!”
骑卒唯唯诺诺道:“大人高见,大人高见,大人,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
刘彪冷笑道:“古人云处事不惊,临危不惧,你他娘的也就这点出息,活该一辈子做个骑卒。此去西门得半炷香的工夫,那边有甲士集结,赶过去虽然能够增加军力,可太过显眼,必然将遭到乱贼的正面攻击,敌众我寡,太过危险。来啊,你们两人火速赶往城西,告诉那里的都尉,就说赵将军已派兵增援,让他们务必阻截住城内的敌军,我们彪字营很快就过去与他们会合,只等援军一到,便逆转局势,杀光这些反贼!”
刘彪麾下伍长迟疑道:“大人,我们真的有援军吗?”
刘彪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援军自然会有的,快去传达我的军令吧。”
伍长神情沉重,但他仍然翻身上马,与两名骑卒一起策马赶赴城西。待得他们一行三人消失在街道尽头,刘彪脸色陡然一变道:“所有人听我号令,立即押送马车赶往城南,我们要赶在乱贼全盘接管城池防务之前撤出安陆县城!”
一名卒长当即站出来接替那骑卒拽住了刘彪的马缰,急道:“大人,我们还有不少兄弟在城中,如果不通知他们就这样匆忙退去,他们可就……”
刘彪麾下骑卒两百人,大半都在不久前被他派出去纵火劫掠,留在此地的不过区区五十余骑,那卒长所说的兄弟自然是那一百五十来骑,并非是其他几营的军卒。
刘彪狞笑道:“兄弟?有了这批金银财宝做敲门砖,州里的大老爷们都能跟老子称兄道弟,这些低贱的军卒也配做老子的兄弟?没他们留下来牵制乱贼,我们想要安全撤出可没那么容易,快撤吧,这是军令。”
那卒长神情复杂,约莫一半军卒均是停下了手中动作,后来居上的骑卒却是煽风点火道:“大人所言极是,如此勇决果敢,能为大人鞍前马后当真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大人发的话啊?”
那卒长脸色一沉道:“大人,请恕我等不能为大人尽忠效命了!大人不把他们当兄弟,他们却是我等袍泽,从军之日便立下誓言同生死,共富贵,我等安能岂誓言袍泽于不顾,安享太平?大人,我等在此别过!”
刘彪脸色刹那铁青,怒斥道:“你这是要反了吗?”
二十余名军卒均是出列,站在卒长身后,单膝跪地,齐声道:“请大人恕罪!”
刘彪指着这群军卒气得说不出话,偏偏他又不敢拿这些军卒怎样,己方本就仅有五十余人,现今被那卒长带走一半,以当下局势他是断断不敢按军令处置,再折军力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卒长带着人上马离开。
煽风点火的骑卒指着这群军卒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日的,白眼狼,大人平时待你们不薄,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却他娘的撒脚丫子跑了?也就是大人宅心仁厚,要不然非剁了你们这群狗日的不可,大人,您说现在怎么办?”
刘彪狠狠抽了道空鞭子,又吐了口唾沫,厉声道:“他们要去送死就让他们去,我们走!”
那骑卒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翻上马背,指着前路道:“好,大人,小的熟悉路径,就让小的来带路,弟兄们,走!”
二十余骑护送两辆马车往城南行进,很快就出了城。策马走在最前头的骑卒抬了抬头盔,熊熊火光映照出他清瘦的脸,他低声道:“褚子,长生,你们先等等老子,待大爷做掉这狗日的都尉再回去跟你们会合。师父是说了,人在江湖走,少不得要装疯卖傻低头做狗,能跪尽量跪,而且还要比谁都跪得更快更孙子,、跪也是门大学问,大境界啊。可老子终究是跪不出师父那样的高人姿态,老子就他娘的一贱民,胸无大志,气量小,睚眦必报。跪那些不把老子当孙子的人,老子心服口服不去计较。可跪那些把老子当成孙子的人,老子口服心不服,一旦找到空子,老子非剁了这些狗日的不可。现在,这个空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