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聚鲜楼外发生的那场闹剧很快就被粘稠细密的雨水给冲刷殆尽,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得零零碎碎,不少人收拾着行囊细软匆匆出城。
要说之前停滞在安陆县城内犹豫不决,是对战局还有所观望,觉得不过是几个小蟊贼作祟罢了,官军剑锋所指,所向披靡,不消半旬工夫便能平定这场动乱。可如今战局不仅没有停息的迹象,越来越多的甲士集结到安陆县来,显然安陆县将作为阻击乱民的战略要点,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再者通过新近从邻县天长县传来的消息,乱民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天长县陷落后化为焦土。安陆县人心惶惶,官府已发出榜文,大开城门,只许出不许进,显然已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
楚平安和百里鸿鹄两人将周德兴爷孙护送出城。本来按照楚平安的调子,若非他们两人的见义勇为,这对爷孙难逃老的被乱拳打死,小的被卖到青楼的凄惨下场,他们可谓是周德兴爷孙的再造恩人,所以嘛,雪雁留下来报恩自然是合乎情理的事情,虽说雪雁还太小不能够以身相许,但做个洗衣做饭,端茶送水的丫鬟还是没问题的,等到雪雁长大成人了,啧啧,楚平安那双眼睛贼亮,谁都能瞧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闷葫芦”与他并非是一丘之貉,闷葫芦不仅执意将爷孙两人送走,出城前还自作主张把刚领到的饷银连带楚平安那份合计十两银子一并塞给了周德兴。周德兴执意不受,但闷葫芦淡淡道:“战事将起,生死难料,银钱不过身外之物,留来何用?老丈不必推辞。”
楚平安连拖带拽只差没捂闷葫芦嘴巴,那可是十两银子咧,是爷用命换来的饷银,怎么就这么平白无故的送给他人?你这玉面闷葫芦脸要摆阔充大方塞自个儿那几两银子不就够了?非要把爷拉下水?爷可是打算攒够银子去青楼里瞅瞅花魁长啥样的啊。
但楚平安的抗议在闷葫芦的执拗面前显得太过徒劳,楚平安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目送他的银子飞了,周德兴爷孙离开前,雪雁忽然转过身来冲他道了个万福,轻声道:“楚公子侠义心肠,有朝一日定能成为一名顶天立地大英雄的。”
说罢雪雁便扶着周德兴渐行渐远,湮没在了逃难的人群里。楚平安先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挠着头咧嘴笑道:“娘诶,这姑娘耳朵可真灵光,以后要是讨回家做媳妇儿,暗地里都不敢谈论别的姑娘啊。只是多半都没有这个以后了。”
闷葫芦沉默不言,似乎在他看来行侠仗义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他并没有楚平安那许多的花花肠子,他抬头看向城西的阴沉乌云,比较起吃喝拉撒都锱铢必较、喋喋不休的楚平安,他才更像是个坦坦荡荡、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吧?
春雨润物,喋血无声。
火头兵在十等军卒里虽名列末等,但在不同的军营待遇还是有所差别,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甲等营里的末等火头兵,地位堪比戊等营以下的甲等兵。
但楚平安显然没有出身甲等营那样的好运气,甲等营的人,就算是最末等的火头兵、养马卒,休说是小小都尉,就算是拥兵两千的校尉也是不敢轻易怠慢的。
楚平安所在的是铁字营。
铁字营的名号乍看之下威风得紧,但这其实不过是取自都尉王铁山名字中的“铁”字,属于临时拼凑起的杂号营。铁字营仅有两百人,区区两卒的兵力,还都是新近募得的新卒。这在编制上远远没有达到二十卒为一营的标准,不过战事一起,虚虚实实,马革裹尸,类似的百人营实在太多,不足为道。
铁字营属于十等军营里排在最末的癸等营,这在军械和饷银上就能窥测一二。早些时候甲士进城分发军械饷银,铁字营是最后进武库的,到手的都是些不知道在武库里积压了多少年,锈迹斑斑的刀剑,皮甲都没能剩下几套。也亏得楚平安奋力拼抢,这才弄了身破破烂烂的皮甲,但他很“识时务”的没去抢那些最易让寻常儿郎热血沸腾的刀剑,如愿以偿的成为了不用冲锋陷阵,安全第一的火头兵。
按照龙夏军制,士卒饷银本该是按月发放,因军营军卒等级不同,数额有所不同。但凡战事将起,钱粮司都将一次性分发下士卒数月不等的饷银,俗称买命钱。像此次分发饷银,戊等营士卒人均到手白银五十两,是楚平安等人的十倍之多,便知军营之间的差距了。
铁字营共有火头兵三人,除了楚平安、玉面闷葫芦脸两人外,还有个姓褚名长生的年轻人。褚长生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但很可惜,其本人不过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褚长生性极怯懦,虽生了副好体魄,但在营内处处被楚平安给欺凌,楚平安那份杂活,多半是他代为做的。
且说楚平安两人回到营中帐内,楚平安一直念念叨叨闷葫芦不该出手如此阔绰,把他那份银子也塞了去,他挣这五两银子容易啊?这可是他的买命钱,闷葫芦把钱给他夺了去,可谓是欠了他一条命。但任他如何说来,闷葫芦就是不为所动,恼怒之下楚平安只得又去图褚长生的银子,挖着耳屎说长生啊,爷最近手头吃紧,借几两银子给爷周转如何?等爷哪天做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休说是你那几两银子,还你一箱金银财宝,附送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如何?爷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颗钉,最讲信义了。
褚长生捂着锦绣小荷包痛哭流涕直说这钱是给他弟弟妹妹攒的,可不能乱借。楚平安破口大骂褚长生鼠目寸光,讨好了他这个大靠山,还需要为他弟弟妹妹的前途发愁么?以后那还不是坐拥金山银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最后甚至舞上了拳头,楚平安这才从褚长生手里弄了四两银子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粗麻钱袋里束好垫在枕头底下,未几,鼾声大作。
一枕黄粱,大梦春秋。
这楚大靠山虽然没银子去青楼里一亲花魁芳泽,但这做梦可是没本钱的买卖,眼见得楚大腿就要爬上那花魁的香榻,忽闻鼓声大作,这硬生生的把火头兵楚平安从梦里拽了回来,楚平安警觉立即掀帐,各个营帐却还没什么动静,都尉王铁山正舞着鞭子挨个踢开营帐大喝道:“城外敌袭,立即备战!”
楚平安见状咋舌道:“喝,狗日的来得这么快,老子还没做好当逃兵的准备呐。”
新兵们一个个揉着惺忪睡眼从营帐里出来,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在都尉以及几名老卒的鞭打脚踹下,这才摸索着铠甲胡乱套上,手握腰刀长矛杂乱无章的开始集结。
楚平安本意是趁着乱子躲藏起来,等到王都尉带着人出发,他们仨再蹿出来逃出城去,不去趟这趟浑水,可闷葫芦义正严词呵斥楚平安,“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我身为军卒,当肝脑涂地,报效国家,怎可做那临阵脱逃的无能鼠辈?平安,你莫要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若不然我只能将你捆起来带走了。”
楚平安绝对相信闷葫芦做得出把袍泽捆起来丢到战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的,当即把褚长生拉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爷是死不足惜,可这褚胖子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婴孩,他要是死了可就是一尸三命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褚长生急忙摆手想要解释,被楚平安狠狠踩了一脚,只得低头默不作声。
闷葫芦淡淡道:“长生,你是我兄弟,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楚平安慢悠悠道:“是不会死,顶多缺根胳膊少条腿儿,可怜的长生哟,家中老母无人赡养,嗷嗷待哺的婴孩无人哺育,全都拜无情无义的某葫芦所赐啊。”
褚长生被楚平安吓得神情不自然,闷葫芦皱眉道:“大战在即,莫要分心,平安,你这样危言耸听只会害了长生的。”
楚平安冷笑道:“对,老子没什么本事,只会害人,你本事大,能够拍着胸脯保你兄弟性命。咱们不是一路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此散伙总行了吧?”
闷葫芦沉默片刻,摇头道:“平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长生都是我兄弟的。”
楚平安气急败坏道:“狗屁兄弟!师父说了,多少人口头上称兄道弟,背地里却做着阴人捅刀子的勾当?姓楚的凡夫俗子,可当不起您的兄弟呐。”
闷葫芦沉默不言,褚长生抬头看了看楚平安,欲言又止,楚平安无名火起,掀帐道:“老子就是要做逃兵,百里鸿鹄,你他娘的有本事就把老子捆到王都尉面前去,没本事就闭上你那张臭嘴别再放屁,谢过您了,别了啊。”
楚平安走到营帐边,见闷葫芦和褚长生依然不为所动,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回望数步,闷葫芦和褚长生始终都没能追来。
楚平安行事机警,加上军营内实在混乱,他剥了皮甲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空子逃到了城东约莫十里处,回头看向安陆县城,火光渐起,大批逃难的难民望着县城痛哭流涕,那里曾是他们的家园,而他们现在为了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
楚平安幸灾乐祸道:“一个呆子,一个木头,要不是老子平日里多加关照,你们两个早就不知道捅了多大的篓子了,居然还说老子害你们?实在可气,可气!”
低头疾走了约莫两里路后,楚平安又道:“闷葫芦,你真把自己当棵葱啊?不就是长得比老子帅那么一点点,能打那么一点点吗?说什么肝脑涂地,报效国家,我呸!这国家要是值得报效,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样子吗?天大地大,老子的性命最大,为了那些大人物的野心就把性命送掉,你这是真蠢还是假聪明啊?就这么死在一个屁股大点的小县城里,能有谁记得你?一把火就被烧得死无全尸吧?还有你,褚胖子,乍听之下还以为你跟爷一个姓氏,可你怎么就没爷一成,不,哪怕一分的精明呢?你不姓褚,你姓猪的吧?那闷葫芦是厉害,可他挡得住多少个米贼?十个百个?杀到城里来的可是成千上万呐!连那个武林高手叫啥柳抽风的才对上两百骑就嗝屁了,闷葫芦还能比他更强?你咋就信他的留下来等死呢?你要死了你家里的一双弟妹可咋办啊?可笑,实在可笑!”
楚平安甩着手又赶了一里地,但瞅到前方三人相互搀扶前行,楚平安猛的一拳打到道旁树上,咬牙切齿道:“楚平安啊楚平安,就算他们不仁,你也不能不义啊。师父说过行走江湖要做那真小人,休要做那假君子,就算是小人,那也是义字当头的。你他娘的又不傻,谁真义气,谁假义气,又不是瞧不出来,对谁该讲义气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去他娘的,老子能做战场上的逃兵,不能做抛弃兄弟的逃兵啊,不行,得赶紧回去!”
打定主意的楚平安逮到就近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卒,出其不意将他掀翻在地,娴熟的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策马就走,那军卒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胆敢抢军方马匹?眼里还有王法吗?”
楚平安勒马答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刘彪刘都尉的人,休说抢你区区一匹马,就是抢了你家媳妇,你又能怎的?”
那军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道:“好好好,刘彪是吧?你且记住了,待我回去禀报大人,管你什么刘彪王彪李彪赵彪,统统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楚平安嘿嘿一笑,策马便走,那军卒气得跺脚,却也不能阻止,只能是自认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