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安在县衙后院溜达一圈儿,确定四下没人察觉到他,断然钻到灶房里去了。
他这么晚了还如此行事,一半是因为席间菜色普通,合共才七八个小菜,那几个狗日的吃的是风卷残云,虽然他楚大腿也没落到下风,可饭菜有限,也才吃了个七八分饱。虽说刘夫人吩咐下去再弄几个小菜,可出于场面,还不都得推脱说吃饱了,要不然他堂堂楚大都尉吃相如此难看,还不让人给小觑了?
另一半么,则是明日一早他便要出发赶往宁武郡去,被柳菁菁那么一耽搁,从安平过去还得要三四天的脚程。这楚平安楚大腿还在铁字营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除了闷葫芦,别人休想从他口袋里撬出半个铜板。所以这银子么,能省则省,要是能从灶房里找到几个馒头揣兜里藏着,那接下来的几餐也就有了着落。他楚大腿的算盘打得是叮当响。
虽说来者是客,可他这个客下作到要到主人家灶房里弄吃的,这实在是有点教人拉不下脸。楚大腿也就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摸索进灶房,没听见别的动静,这才掏出火折子,照亮四周,他这一照不打紧,瞅到灶房角落里的人影,楚大腿险些没惊呼出声来,认出那人后,楚大腿气势汹汹的上前踹了他两脚,压低声音道:“喂,快醒醒,你个狗日的在这儿睡什么睡?吓死老子了。”
那人修眉俊眼,温文尔雅,不是淫笑兄陆吟逍还能是谁?
陆吟逍揉着惺忪睡眼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正是与周公吟诗作对的大好时候,平安兄叫醒鄙人作甚?扰人清梦好不烦恼。”
陆吟逍脚边有灯笼,楚平安拣起点亮吹灭火折子,没好气道:“你他娘的还知道是在做梦,不是和那什么狗屁周公吟诗作对啊?我的淫笑兄,有好端端的客房你不住,跑到灶房来作甚?难道也是跟爷一样,饥肠辘辘,来偷嘴的?”
反正这淫笑兄也不算是外人,楚平安说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当着他的面儿举着灯笼在灶房四处搜寻,晃晃这灶房里还有些啥吃的。
陆吟逍道:“非也非也,大梦一场六十载,我卧高楼看春秋。曾有先贤圣人元神出窍,梦中成诗,鄙人达不到那等玄妙境界,但与周公吟诗作对几句,还是能够做到的。”
楚平安不以为意道:“什么元神出窍,那都是说书先生吹出来的玩意儿,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都能信?”
他对陆吟逍这套颇有些嗤之以鼻,继续翻箱倒柜。
陆吟逍摇头却也不做解释,不置可否。
在这短暂功夫里,楚平安成功的在蒸笼里找到了几个尚有余温的馒头,递了一个给陆吟逍道:“对了,淫笑兄,你在公堂上跟那个薛大捕头都在打什么哑谜?那孙子也就仗着人多势众,老子的兄弟又恰恰不在,这才摆出那张臭脸,要不然老子非要狠狠拾掇那孙子一顿不可,他娘的,无怨无仇把老子往死里整,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儿么?”
回想起来楚平安就是一肚子怨气,狠狠咬了两口馒头,把他噎得不行。
陆吟逍笑道:“并非什么哑谜,只是鄙人与那位兄台恰好有同样的兴趣而已。他说天气不错,出去捉鸟吧。我说我有张蛛丝结成的网,很牢实,可以派上用场。他又说你那张网实在不怎么样,顶多能够捉捉蝉,想要抓住黄雀肯定不可能。我答他怎么可能,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他又说捕了鸟后在花前月下饮酒如何?我说你这个意见真心不错,那我们改天约时间吧。就是这样的。”
楚平安瞪大眼睛,果然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在公堂上大摇大摆的谈论鸟事儿,他愣是没听出来。他满脸遗憾道:“可惜我有事在身,不然肯定要跟你们一块儿去,爷别的本事没有,这斗鸡走狗,捕鸟摸鱼的本事可是超一流的。不管怎么说,淫笑兄,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化险什么来着?哎,就是摆平这件破事儿,爷从来都是恩怨分明,这笔情爷记下了,以后等爷发达了,肯定大鱼大肉再叫上几个楼子里的红牌姑娘招待你,对了,你手头要是宽裕点的话……”
楚平安楚大都尉觉得火候约莫到了,搓着手正要开口借银子,可这个时候两名衙役在后院里吆喝着“刘都尉”的名字。楚大都尉恼怒这俩衙役坏了他借银子的好事儿,可他不知这俩衙役的姓名,只能把怨气撒在他们口中的刘都尉身上,但很快楚大都尉猛拍脑门,刘都尉可不就是他吗?他抓了几个馒头塞在怀里,立即出去,要是在灶房里被人发现,那可就太无颜面了。
柳菁菁、典雄信、王文几人也都闻讯过来,楚平安凑过去后,柳菁菁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敢怒不敢言,便呵斥那俩衙役道:“你俩咋呼啥咋呼?本都尉在此,有屁快放。”
楚都尉色厉内荏,毕竟他可不是正牌都尉,不过是个小小的火头兵,要是冒充刘彪的事儿东窗事发,那可不是六十板子,发配边疆就能了事的,铁定是人头不保。
好在两个衙役点头哈腰,腰间也没佩戴有兵刃,楚都尉好歹宽了些心,一名衙役道:“刘都尉,出大事了,刘县令请您速到前厅商议。”
楚都尉不放心,旁敲侧击大概弄明白是有大批贼人正往安平县赶来,刘县令不过是个老迈儒生,不通行伍之事,恰好有楚平安这个刚刚经历了安陆县大战的“都尉”在此,便邀他过去商议如何抵挡贼人。
楚平安这都尉完全是为了救急用来搪塞刘县令等一干众人的,一听说贼人来袭,声势浩大,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跑路当逃兵啊。反正他当逃兵也不是第一次,轻车熟路。正想着借机尿遁,却不料柳菁菁和典雄信三人热情高涨,俨然一股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的架势。几人推推搡搡全然不给楚大都尉半点逃窜的空隙,楚大都尉一声哀叹,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他的命难道就这么苦吗?
半推半就的楚都尉终究还是往前厅走去,路上看到有捕头正在召集捕快,这些捕快跑动迟缓,一个个揉着睡眼,没半点精气神可言,较之铁字营的军卒还要不堪,最重要的就只有四五十人!楚都尉捂着脸不敢想象要是真有贼人攻城,单凭这点人手该如何固守?情况比在安陆县时还要糟糕!
“刘都尉,你总算来了。”年迈的刘县令正在前厅内来回踱步,神情焦急,见到楚平安这才神色稍缓。薛捕头侍立在侧,面无表情,陆吟逍踏过门槛后他才点头致意。另有一名捕快正坐着喝水,神情疲倦,显然是才赶了夜路累坏了。
那捕快见楚平安一行步入大厅,匆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刘县令指着楚平安道:“这就是彪字营的刘都尉,参与了安陆县的战事,你且告诉刘都尉城外的情形。”
那捕快神情微怔,似乎是没料到这都尉居然如此年轻,楚平安咳嗽一声,他这才慌忙应道:“启禀大人,小的是捕盗班的捕快,昨夜与几位兄弟快马出城追查一宗盗银案子,有了些眉目,今夜回城。然在离城约莫四十里路,名唤薛家集的地方,小的看到有大批人马举着火把烧杀抢掠,偌大一个村子竟然就这么被洗劫一空,全村两百余人恐怕无一活口。那贼首还扬言小小村子不过是道开胃菜,今夜血洗安平县才是饕餮盛宴。小的不敢停顿,策马狂奔回来禀报此事,恐怕不消半个时辰,那伙贼人便将抵达安平县城!”
这捕快说得悲切,扑通跪倒在地,潸然泪下道:“大人,您可一定要为那些死去的无辜村民做主啊!”
柳菁菁几人慌忙将他扶起,义愤填膺,楚平安注意到那捕快眼神闪烁,灰头土脸,皂青色的吏服上满是灰尘,不等他有所质疑,刘县令拍案怒道:“这群畜牲怎敢如此行事,视人命如草芥,眼里可还有王法?”
楚平安暗自一笑,这老头果然是读书读傻了,人家都扬言打到县城里来,这无异于把刀架在了脖子上,还谈什么王法?只是这等关头他被人盯着,没办法去做那逃兵,被绑在了安平县这艘船上,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些贼子真他娘的该千刀万剐,刘大人,依您之见,我们今夜该如何应对?”
平安平安,这个名字跟了他十几年,加上跟着他那个信奉孙子哲学的师父的耳濡目染,楚平安从来都是坚持安全第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自己推到危险境地。即便现在这种情形无法悄然身退,他也寻思着是否籍着传递军情这个由头赶在开战之前离开。这么做虽然有点不够意思,可他楚平安本就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战火一起,势必燎原,他一个蛰伏在秋草里的蚂蚱,难道还能阻挡这场大火不成?
楚平安也想带着典雄信几人一并离开,毕竟他们也算是相识,能有逃命的机会,何必守着这座危城等死?反正在州府的那些大老爷们眼中,这样一座小县城可有可无,就算像安陆县城一样化为灰烬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可典雄信、柳菁菁几人目光炽热,不消有人动员,就有与安平县共存亡的决心,尤其是柳菁菁,气势如虹,楚平安真想赞她一声巾帼英豪。
可楚平安毕竟是不想死的,他们几个要自己寻死,他拽不住便由他们去,他们又不是他的兄弟,他自然是不用为他们的生死负责的。他楚平安本就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还有些小肚鸡肠。
他这番话完全是为传递军情做铺垫,要把死守安平县城这个滚烫的山芋扔到刘县令手中,但刘县令却是长叹一声道:“本官苦读诗书数十载,一心想着考取功名,一则光耀门楣,二则大展鸿图,造福百姓。只是不曾料想弹指数十载,抱此残躯,也才做了这七品县令,有过怨气,但思古人先贤厚积薄发之语,力图做个为百姓谋福的好官。可身居此位,亲谋其职,方知纸上谈兵终是妄言,空有造福百姓之心,却力有不逮,彷彷徨徨,本官惭愧。夜深长叹,原来尸位素餐之语,说的便是本官啊!”
楚平安是听不大明白这刘县令的穷酸话,但从他脸上的惭愧之色还是能够窥测一二的,刘县令又道:“本官不过一介老儒,无能维护百姓周全,刘都尉年纪虽轻,却已为国为民甘洒一腔热血,着实教本官羞愧不已。如今安平县有难,本官斗胆请刘都尉暂领安平军务,率领军民抵挡贼人,本官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安平县同生死,共存亡!”
刘县令说完这番话,连那薛漱石薛捕头都有些微微诧异,刘县令涨红了脸,以他这等年纪,苦读诗书数十载,好不容易为官,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官途,反而作出这等决定,这不可谓不艰难。他这番话也成功的激起了柳菁菁等人的共鸣,柳菁菁抹着泪珠儿道:“小安子,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一个甘为家国肝脑涂地的人,我真的是错怪你了。你放心,我们会与你一起死守安平县城,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虽然没有完整的走完那条江湖路,但能够为国尽心尽力,我想这也就是我的江湖。”
她能有这样的觉悟,楚平安真是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欲哭无泪啊!他转头看向典雄信两人,典雄信抱拳道:“大人,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楚平安整颗心彻底凉了下去,把最后的希望寄予淫笑兄身上,希望他能够站出来说几句话,却不曾料想他已靠着背椅,呼呼睡去。
楚平安心底一沉,脸色苍白,终于开口问道:“大人,安平县内能够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刘县令愣了愣,转而看向薛漱石,薛捕头道:“捕盗、巡城、典狱三个班房共有捕快八十六人,但捕盗班大多在城外追查案子,典狱班亦有一部分押解犯人出城,实际能够调动的只有不到五十人。若再加上县衙的差役、更夫、马夫,则能召集大约八十人。”
楚平安点点头,转而看向那名报信的捕快道:“来的贼人大概有多少?”
那捕快低着头道:“启禀大人,贼人势大,少说也有……”
捕快欲言又止,楚平安追问道:“也有多少?”
那捕快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少说也有八百人之数。”
八百人?
楚平安笑了笑还算镇定,他真想猛的一巴掌拍碎这张桌子,再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意思是让老子带八十人去和八百人拼命?这不是让老子去白白送死啊?这个狗屁都尉老子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