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是一种小甲虫。它底尾巴会发出青色的冷光，在夏夜底水边闪烁着，很可以启发人们底诗兴。它底别名和种类在中国典籍里很多，好像耀夜、景天、熠耀、丹良、丹鸟、夜光、照夜、宵烛、挟火、据火、炤磷、夜游女子、蚈、炤等等都是。种类和名目虽然多，我们在说话时只叫它做萤就够了。萤底发光是由于尾部薄皮底下有许多细胞被无数小气管缠绕着。细胞里头含有一种可燃的物质，有些科学家怀疑它是一种油类，当空气通过气管的时候，因氧化作用便发出光耀。不过它底成分是什么，和分泌底机关在哪里，生物学家还没有考察出来，只知道那光与灯光不同，因为后者会发热，前者却是冷的。我们对于这种萤光，希望将来可以利用它。萤底脾气是不愿意与日月争光的。白天固然不发光，就是月明之夜，它也不大喜欢显出它底本领。
自然的萤光在中国或外国都被利用过。墨西哥海岸底居民从前为防海贼底袭掠，夜间宁愿用萤火也不敢点灯。美洲劳动人民在夜里要通过森林，每每把许多萤虫绑在脚趾上。古巴底妇人在夜会时，常爱用萤来做装饰，或系在衣服上，或做成花样戴在头上，我国晋朝底车胤，因为家贫，买不起灯油，也利用过萤光来读书。古时好奇的人也曾做过一种口袋叫做聚萤囊，把许多萤虫装在囊中，当做玩赏用的灯。不但是人类，连小裁缝鸟也会逮捕萤虫，用湿泥粘住它底翅膀安在巢里，为的是叫那囊状的垂巢在夜间有灯。至于扑萤来玩或做买卖的，到处都有。有些地方，像日本，还有萤虫批发所，一到夏天就分发到都市去卖。隋炀帝有一次在景华宫，夜里把好几斛的萤虫同时放出才去游山，萤光照得满山发出很美丽的幽光。
关于萤底故事很多。北美洲人底传说中有些说太古时候有一个美少年住在森林里，因为失恋便化成一只大萤飞上天去，成为现在的北极星。我国从前都以为萤是腐草所变的。其实萤底幼虫是住在水边的，所以池塘底四周在夏夜里常有萤火点缀着。岸边底树影加上点点的微光，我们想想，是多么优美呢！
我们既经知道萤虫那样含有浓厚诗意，又是每年的夏夜在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现在让我说一段关于萤底故事罢。
1941年6月
国庆日所立底愿望
明天就是中华民国建国第二十八周年底纪念日，却是第二十九周年底第一日。从这点看来，也是一个元旦。这个建国底元旦当比时令底元旦更有深远的意义，因为这是国家底生日，全国底人民在这天不但要彼此祝贺，并且对着他底国家立个人工作底愿望。我们在元旦对于一切总是要从好里想底。我们对于一年中底期望也是要望着安泰与康乐那边去底。我们常回想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这样底好话。但是从前的人口里虽是这样祷祝，在行事上，思想上却没努力去求实现，弄到年年是在期望着，而风雨国民仍不免有不调不顺不泰不安底现象。这固然由于执政者底知识底不充足，但一般人对于国家民族底观念与见解底错误也是重要的原因。人民必得对于国家有深切的认识，知道国家底生存与他有密切的关系，才可以期望国运底兴隆。不然，虽有知识与愿望也是徒然。
对于国庆日我们不敢有很奢的期望，如果能达到下列四个愿望，便满足了。
第一，我们愿望中华民国底国本从今天以后越发坚定。旧时代底人民只知有朝，不知有国。且每每以朝为国。亡国只是换朝底别名。国民，在事实上不过是君主底臣仆。君主只知他底地位是上天命他来造元首，来享受，所期望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底无非是使他个人安享。他对于国家没有高尚的理想，只知道人民是为他而生存。人民也就不敢有什么主张，纵然有，也不敢阐发出来。
所以我们可以说在二十八年前，中国只有朝代并没有什么国家。“国”底产生，在中国只是这二十几年。我们底民众对于民主政体从模糊的接触，渐渐进到比较清晰的认识，也同于一个人从幼年进到成年期间，经验和理想都渐渐有了根基。我们今日的国难，便是命运将我们抛在民族海中或国家林里，来试验我们底图存力量是否充足；试验我们对我们建国底理想是否正确；我们对于所持底信念是否忠诚。我们愿望国本越来越坚定，先要了解我们底建国理想与护持我们对于国家底信念。
第二，我们愿望从今日起，国内渎职贪婪的官吏迅速被铲除。人民对于政府和国家缺乏热情的拥护，都是因为多数的文武官吏渎职贪婪。那班人底人生观只望求到个人的享受，仍脱不了朝代臣仆底观念，还没进到国族公仆底阶级。故此，一切的活动都是为个人的荣华富贵努力。他们对于群众的福利固然不关心，而对于公款私财，还要尽力榨取。人民底脂膏在他们手里，国家底命脉也要断送在他们底手里。我们要看这样的民贼底罪恶是和汉奸一样，要在短期间清除他们。我们要分辨他们是否贪婪是很容易的。对于“发国难财”底公务人员，更容易识别。政府如果对于他们没办法，我们就怕国家前途底荆棘会更多了。在严惩贪污以外，我们还希望政府能够明令规定人民财产底最高额数，凡超过法定的额数底财产充为公有。这样或者可以使贪婪者无所企图，于国家民族底康健是很有裨益的。
第三，我们愿望从今天起，国民底知识蒸蒸日上。人民被欺负多因于知识缺乏。他们不知道国家与他们底关系，在数千年底教训底下，使他们对于事事都听天由命，当事顺从，遇事畏葸。要知顺从不定是服从。服从是由于自己的了解，对于某事佩服，才随从着做下去。顺从是不管你了解与否，你总顺从着别人的意思去做。这样纵然不把他们变成犬马，也与奴隶差不多了。我们愿望有知有力有权底国人迅速地把他们从愚暗底牢狱解放出来。那么，对于他们，我们应当负起供给一个健全的国民应具底常识底责任。识字运动与国语统一运动是刻不容缓的。在传播知识底工作上，我们受过教育底人们都应当参加。这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底事业，也是我们神圣的使命之一。还有我们见得到底信预言，信真命天子，信符咒等等知识上与心灵上的微亡［霉］菌蔓延于各阶级中间，更要使我们对于知识底传播是必须迅速地举行底。
第四，愿望国民对于文艺和精神上等的资养料越能吸收。干燥的知识若没有文艺的陶冶，或者只能造成一个有用的人，可不能做成一个有性情的人。性情对于事业也是很重要的。许多没灵魂的国贼民贼，多半由于性情乖戾所驱使。要预防这个，我们在文艺上应当供给有益的粮食。这个步骤，当然要分出许多等第，但我们最要的作品，必须以能供给前方将士与劳作底群众为主。他们底需要文艺皆比优闲的人们更迫切。所以我们希望全国文艺家努力为他们多产些作品。我们不希望滥调的宣传文学，只希望作者能诚实地与热情地将他们底感想与经验宣露出来，使读者发生对于国家民族底真性情，不为物欲强权所蒙蔽，所威胁。
我们不要打空洞的如意算盘，望国际情形好转，望人来扶助我们。我们先要扶助我们自己，深知道自己建立底国家应当自己来救护，别人是绝对靠不住的。别人为我们建立底国家，那建立者一样可以随时毁掉它。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国庆日于我们特别是可宝爱的，我们要人人得到天赋的权益，在世上满足地生存着当须念念不忘地图谋所愿望底工作能够逐渐实现。
1939年10月9日我对于《孔雀东南飞》底提议
我们对于倾动一时底女高师学生底创作《孔雀东南飞》必不能沉默着容他过去。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本国的古事上留意，和平常所谓新剧不同。现时要排演古事剧本不容易，因为国家还没有完全的历史博物馆供我们参考，对于古人底日常生活很难考定。这是观剧者要原谅底。
女高师学生所演底《孔雀东南飞》编排底情节还好，不过扮焦母底，没有尽量地把诗中“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那般狠泼的性地形容出来，烘托不出刘氏底苦凄。这样，多少总会减些感人底力量。其余的脚色都表演得不劣；扮刘兄底更能把人情曲描出来，是很难得底。但我还盼望扮刘兄底能把当时社会底趋向表现出来，如人来求婚时，第一次被拒绝第二次便应许，那原故是因为太守和宦官有关系。这也可以使人感得当时宦官底权势。诗中特把“承籍有宦官”写出来也是这意思。
对于布景和服饰一层，我可有一点供献。我说过这样困难是免不了底。但我们自己用功考究一下，最少也可以博得“虽不中，不远矣”的安慰。要考究汉人底风尚本不甚难，我们只要察察日本人今日的起居，服御，就能得着我们古汉人日常生活底一二特点。
在这出戏里底布景本可以很简单，这里可以略述一二。我想着场面可以不用椅子，因为汉朝，椅子还没有通行。管宁也是生于建安年间底，史载他割席拒华歆；又本诗所载底“蒲苇”也是那时编席子底主要材料；所以场面只要设席便够了。汉时常人家里虽没有椅子，而榻和床是有底。床榻都是很矮，所分别底就是长狭底，我们察察《释名》便知道了。若嫌席太矮，不容易使阅者都看见，也不妨设榻。
汉人画壁，雕壁底风气很盛，但中人以下的家庭，也许只是垩墙，没有多少装饰。宅第底制度也和周秦差不多，我们可以参考《乡党图》和《井田图考》。我想现代北方底房子，厅和房中间底板墙每开一窗，那和“牖”底制度是差不多底。汉代底窗常以绛纱，青纱为帘，所以窗户只用很简单的布置便够了。那时候底灯有羊灯，鸭头灯，宜子孙灯，可以往古物陈列所参考一下。
至于服装一层，可以参考孝堂山画像，武梁祠石刻，鲁王墓石人(以上俱见《金石索》碑碣类)，和近日出土底各种明器。将上面底材料来和《汉书？舆服志》对照一下，然后酌量装束起来总错不了多少。汉人底服装，若是在舞台上或观感上有不方便底地方，也不妨减去一二。如那时自天子以至庶人无有不佩剑底，若使仲卿佩剑上台，而剑无所用，那就可以不必佩了。又古时女人底面涂黄，白，绿，红数色，若扮刘氏底涂成这样底鬼脸，也可以不必。
我这篇不是要批评什么，只要提出上述几件事，因为我听大悲说，《孔雀东南飞》已送给《戏剧》杂志发表，那么就免不了有第二次排演。我很盼望再演时可以得一个较合宜的背景。去年在上海参观天马会底展览会，看见一幅《张敞画眉》，图中有洋桌巾，洋灯，铜熏炉，玻璃镜等项，一见就令人觉得不称。演古事剧也是如此，如果所布置底失掉历史的价值，不如不布更好。观剧者本不在布景，若我们不能确知古代事物底情状，也不妨改为今装。
我恐怕这篇多占篇幅使阅者生厌，所以不敢细说，盼望以后扮演底人，在古物上多留意一下再登台。
1922年3月5日
中国美术家底责任
美术家对于实际生活是最不负责任底。我在此地要讲美术家底责任，岂不是与将孔雀来拉汽车同一样的滑稽！但我要指出底“责任”，并非在美术家底生活以外，乃是在他们底生活以内底事情。
一个木匠，在工作之先，必须明白怎样使用他底工具，怎样搜集他底材料和所要制造底东西底意义，然后可以下手。美术家也是如此，他底制作必当含有方法，材料，目的，三样要素。艺术底目的每为美学家争执之点，但所争执底每每离乎事实而入于玄想。有许多人以为美的理想底表现便是艺术底目的，这话很可以说得过去，但所谓美的理想是因空间和时间底不同而变异底。空间不同，故“艺术无国界”底话不能尽确。时间不同，故美的观念不能固定。总而言之，即凡艺术多少总含着地方色彩和时代色彩，虽然艺术家未尝特地注意这两样而于不知不觉中大大影响到他底作品上头，是一种不可抹杀的事实。
我国艺术从广义说，向分为“技艺”与“手艺”二种。前者为医，卜，星，相，堪舆，绘画；后者为栽种，雕刻，泥作，木作，银匠，金工，铜匠，漆匠乃至皮匠石匠等等手工都是。这自然是最不科学的分法，可是所谓“手艺”，都可视为“应用艺术”，而技艺中底绘画即是纯粹艺术。
中国的纯粹艺术有绘画写字，和些少印文的镌刻。故“美术”这两个字未从日本介绍进来之前，我们名美术为金石书画。但纯粹艺术是包含歌舞等事底。故我们当以美术为广义的艺术，而艺术指绘画等而言。
我国艺术，近年来虽呈发达底景象，但从艺术底气魄一方面讲起来，依我底知识所及，不但不如唐五代底伟大，即宋元之靡丽亦有所不如。所谓“艺术底气魄”，就是指作品感人底能力和艺术家底表现力。这原故是因为今日的艺术家只用力于方法上头，而忽略了他们所住的空间和时间。这个毛病还可以说不要紧，更甚的是他们忘记我们祖宗教给他们底“笔法”。一国的艺术精神都常寓在笔法上头，艺术家都把它忽略了。故我们今日没有伟大的作品是不足怪底。
世间没有一幅画是无意义，是未曾寄写作者底思想底。留学于外国底艺术家运笔方法尽可以完全受别人的影响，但运思方法每不能自由采用外国的理想。何以故？因为各国人，都有各自的特别心识，各自的生活理想，各自的生活问题。艺术家运用他底思想时，断不能脱掉这三样底限制。这三样也就是形成“国性”和“国民性”底要点。今日的艺术思想好像渐趋一致，其原故有二：一因东西底交通频繁，在运笔底方法上，西洋画家受了东洋画家底教训不少；二因近数十年来，世界里没有一国真实享了康乐的幸福，人民底生活都呈恐慌和不安的状态，故无论哪一国底作品，不是带着悲哀狂丧的色调，便是含着祈求超绝能力底愿望。可是从艺术家底内部生活看起来，他们所表现底“国性”或“国民性”仍然存在。如英国画家，仍以自然美底描写见长，盎格卢撒克逊人本是自然底崇拜者，故他们底画派是自然的写实的，“诚实的表现”便是他们底笔法，故英国画仍是很率直，不喜欢为抽象的或戏剧的描写。拉丁民族，比较地说，是情绪的。法国画在过去这半世纪中，人都以她底印象派为新艺术底冠冕，现在的人虽以它为陈腐，为艺术史上底陈迹，但从它流衍下来底许多派别多少还含着祖风。印象派诚然是拉丁新艺术底冠冕，故其所流衍下来底诸派不外是要尽量地将个人的情绪注入自然现象里头。反对自然主义是现代法国画派底特彩。因为拉丁的民族性使他们不以描写自然为尚，各人只依自己所了解底境地描写，即所谓自由主义和自表主义。此外如条顿民族底注重象征主义，虽以近日德国画家致力于近代主义，而其象征的表现仍不能免。这都是因为各国底生活问题和理想不同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