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回头对学生们说：“用心不分散，精神凝聚专一。这就是驼背老翁所说的道理啊！”老汉说：“你们是穿着儒服的读书人，也知道过问这些事吗？把你们那套仁义礼乐说教摒弃后，然后再谈论上面这些道理吧！”
原文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①，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②；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注释
①沤：通“鸥”。
②至为：最卓绝的行为。
译文
海边有一位喜欢海鸥的人，每天早晨去海上，同海鸥一起玩耍，飞来的海鸥数以百计。一天，他父亲说：“我听说海鸥都喜欢跟你一块儿玩耍，你捉几只来，我要耍耍。”第二天他来到海上，海鸥在空中飞舞不肯下来。所以说，最高深的言论要摈弃语言，最卓绝的行为要无所作为；只限于一个人的智巧所知，那就失之浅薄啦！
原文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①，藉芿燔林②，扇赫百里③。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
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人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④，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
魏文侯闻之⑤，问子夏曰⑥：“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⑦，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⑧，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注释
①赵襄子：即赵无恤，春秋末年晋国大夫，赵鞅之子。曾联合晋国韩、魏二卿击败智伯，三家分晋。狩：冬天打猎。一般用放火烧草树的办法来驱逐野兽。中山：古国名。春秋末年鲜虞人所建。战国时，其活动中心在今河北定县。
②藉芿：践踏乱草。芿，乱草。
③扇：煽动，播扬，引申为炽盛。赫：显耀，比喻气势很盛。
④向：方才。
⑤魏文侯：战国时魏国的建立者，公元前446—前396年在位。曾因改革政治，奖励耕战，使魏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国。
⑥子夏：春秋时晋国人，一说卫国人。卜氏，名商。孔子学生。魏文侯尊为老师。
⑦伤阂：伤害，阻碍。
⑧刳心去智：剔除思虑，摈弃智巧。刳，剔净。
译文
赵襄子率领十万人马在中山国狩猎，践踏乱草，焚烧树林，炽烈的火势蔓延百里。突然有一个人从悬崖的石壁中钻出来，随着烟火灰烬上下飘浮，大家看了都认为是鬼怪。
大火烧过，那个人缓缓地走了出来，好像没有经历方才钻石入火一样。赵襄子十分好奇，将他留住。细细察看，见他形貌颜色和七窍是人，再听他气息声音也是人。问他凭什么道术能居住在石壁里面？又凭什么道术能出入烈火？那人却反问道：“什么东西叫做石壁？什么东西叫做火？”襄子说：“刚才你所出来的地方，就叫石壁；刚才你所出入的东西，就是火。”那人说：“不知道。”
魏文侯听了这件事，问子夏：“他究竟是什么人？”子夏回答：“根据我听孔夫子所说，保全纯和元气的人，身心同外物融为一体，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和阻碍他，在金石里走动，在水火中跳跃，都能做到的。”文侯问：“那么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回答：“剔净思欲，摈除智慧，我还办不到。虽然如此，但试着说说这些道理还是可以的。”魏文侯又问：“那么孔夫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回答：“孔夫子能这样做，但是他更能不去这样做。”魏文侯听罢，非常喜悦。
原文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①，命曰季咸②，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③，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⑤。”列子入，涕泣沾衿⑥，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⑦，罪乎不誫不止⑧，是殆见吾杜德几也⑨。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⑩。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尸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注释
①神巫：古代自称能以舞蹈降神的人，主职奉祀天帝鬼神及为人祈福禳灾，并兼事占卜、星历之术。一般女巫称“巫”，男巫称“觋”。
②命：命名。季咸：姓季名咸，巫师。传说为春秋时郑国人。
③无：应为“贯”。
④信：通“伸”，表白呈露。
⑤湿灰：被水浸湿的灰不能复燃，指壶子不能复生。
⑥衿：同“襟”，古代衣服的交领，引申为胸襟。
⑦地文：土地的纹理，亦即土地的外貌。
⑧罪：当为“萌”字之误。张湛认为：“罪或作萌。”即萌动。这里用草木在萌动之际生机未显露，来形容壶子堵塞生机后的状态。誫：通“震”，动。
⑨殆：仅，只，杜：堵塞。德几：指生机。几，通“机”，枢机，比喻生命运动的关键。
⑩瘳：病愈。
灰然有生：张湛注：“灰或作全。”本句当作“全然有生”理解，即整个都舍有生气了。
杜权：杜闭中有权变，即在生气的闭塞不通之中开始出现了转机。
天壤：形容天的柔和之貌。此处用以形容壶子神气调谐，犹如天那样和美。壤，柔上，这里取柔和之义。
名实不入：名誉和实利都不能侵入。
机发于踵：生机从脚跟开始发动，形容阳和之气的上升。
善者几：发动生气的枢机。
不齐：不端庄整齐。指形体神气随意而动，没有确定的样子。
太冲：极度虚静。冲，空虛。莫眹：没有任何固定的迹象。眹，通“朕”，征兆，迹象。
衡气几：平衡神气的枢机。
鲵旋之潘：鲸鲵翻转而形成的回旋水流。鲵，雌鲸。潘，漩涡，回旋的水流。
沃水：从上浇注而下的水流。
氿水：从侧面流出的水流。
雍水：泛滥又被壅塞的水流。
汧水：从地下冒出而后积止的水。
肥水：不同源而后合流的水。
九渊：此处遍数九渊，旨在说明虽成因各异，但归于静默却是一致的。
与：应酬，对待。猗移：同“委蛇”，委曲顺从貌。
爨：烧火煮饭。
食稀如食人：饲养猪如同喂养人。形容列子泯灭了贵贱的差别。稀，大猪。
球：玉器上隆起的雕纹。朴：未经加工的木材，引申为质朴。
块然：安然无动于心貌。
纷然：混淆、杂乱的样子。指外部世界万象纷呈。封戎：意为“散乱”，指外形不加任何修饰。封，界域，引申为限定于一定的范围。
译文
有一个神巫从齐国来到郑国，名叫季咸，能推算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所预言的岁、月、旬、日，无不精确如神。郑国人看见他，都吓得急忙避开，列子见了他，却羡慕得心醉神迷，回来告诉老师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深的了，可是现在却有比您还要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你的只是通习了道的名相，还没有经过事实的证实，你就认为掌握道的本质了吗？这正像只有很多雌性而无雄性，又怎能产卵繁殖呢？你既然拿道去同世俗的东西相较量，必然会显出内心的真情，这就是巫师能拿你来算命的原因。你试着带他一道来，让他给我相相面。”
第二天，列子带他来见壶子。他走出来对列子说：“唉呀！你的先生快死啦，没希望啦，过不了十多天啦！我看到他神色异常，面色如灰。”列子走进屋，悲伤不已，泪水沾襟，把这番话讲给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像大地那样凝寂沉静的外貌，气息萌发在既不振动也不止息之间，他这是只看见我堵住了生机，因此说我快死了。你再试着同他来一次。”
第二天，列子又带他来见壶子。他走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呀！你的先生多亏碰上了我，他的病好啦。整个都有生机啦，我看见他的神气在闭塞之中恢复了，有了转机啦！”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像天壤那样柔和自然的外貌，名利不能侵入，而生机从脚跟开始向上发动，这便是闭塞之中发动气机。他只看见我生机发动了。再试着与他一起来。”
第二天，列子又同他见了壶子。他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坐在那儿，形神恍惚不定，我无法给他相面。等他精神安定了，我再来给他看。”列子进屋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的是毫无任何迹象的极度虚静，他这是看见我平衡神气的枢机了。鲸鲵翻腾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静止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流动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漫溢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上泻下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侧面流出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泛滥后又被壅塞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从地下冒出而汇集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为深渊，不同源而合流的水形成的回旋水流也为深渊，尽管波流变化莫测，但都离不开静默的深渊，这些就是九渊。你再试着带他一同来。”
第二天，列子又带他来见壶子。他还没站立住，就惊慌而逃。壶子说：“追他！”列子追去，没有赶上，回来对壶子说：“已经不见影啦，已经跑掉啦，我追不上他。”壶子说：“刚才我向他显示了我还不曾从道的本源中产生出来的样子。我虚心忘怀顺自然地应付他，以至于他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以为我是茅草随风而倒，以为我是波浪顺水而流，所以就怕得逃走啦！”
这以后，列子认为自己还不曾学到什么，就返回家中，三年不出门，为他的妻子烧火做饭，饲养猪就像侍候人一样。对任何事物都不分亲疏远近，去除雕琢，返朴归真，安然无动于衷，独以形体存在；在万物纷呈的大千世界里，保持质朴，专心守一，以此终生。原文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①？”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②，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③？”曰：“夫内诚不解④，形谍成光⑤，以外镇人心⑥，使人轻乎贵老，而其所患⑦。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⑧，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⑨！汝处己，人将保汝矣⑩。”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注释
①方：事，原因。
②十浆：十家卖酒浆的店铺。浆，泛指液体，特指酒。
③惊己：受惊而失去自控。
①内诚：内心的情欲。诚，情。解：排解。
⑤形谍成光：指用仪貌谄媚，举止逢迎来造成光彩荣耀。形，形体容貌。谍，察伺，引申为逢迎。
⑥以外镇人心：凭外表来镇服人心。
⑦其所患：意为凭外表来感动外物就会导致灾患。，乱。
⑧万乘之主：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按周制，王畿方千里，能出兵车万乘，故战国时的大国也叫“万乘”，万乘之主即指大国的国君。
⑨观：反观。指对自省。
⑩保：依附。
屦：用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
敦：竖起。蹙：原意为迫促，此处用为“抵住”。颐：下颏。
宾者：即傧者，替主人迎接宾客的人。
徒跣：赤脚步行。
废：通“发”，发放。药：药石。用以比喻规劝别人改过的话。
感豫：讨别人的欢心，别人被自己感化。
而：你。身：通“性”。
小言：不合丈道的言论。
人毒：毒害人心的东西。
相孰：犹相善，相互得益。孰，这里训作“善”。
译文
列子前往齐国，中途返回，碰见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他：“为何事回来？”列子答道：“我感到惊讶！”伯昏瞀人问：“你为什么惊讶呢？”列子回答：“我在十家卖酒浆的店铺里喝酒，就有五家争着不要钱白送给我喝。”伯昏瞀人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值得你惊讶的呢。”列子答道：“排除不了内心情欲，便会举止媚俗，外表光鲜照人，靠这仪表来震慑人心，就会使人轻视尊敬老者，而招致自己的祸患。卖酒浆的人只不过做点羹食之类的买卖，挣些盈余下来的小利；他们得到的利益十分少，掌握的权力极为轻微，还这样对待我。更何况拥有兵车万乘的大国君主，他们为国家奔波劳碌，为政事耗尽智力。一定会委任我以国事，考核我治理国事的功效，我所以感到惊讶！”伯昏瞀人说：“你观察得太深刻啦！你等着吧，人们将会来归附你了。”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去看望列子，只见厅堂的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向北站着，竖起拐杖下巴抵着，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走。迎候宾客的人去告诉列子。列子急忙提着鞋子，光脚追到大门口，问道：“既然先生来了，就不留下点劝慰的话给我当改过的药石吗？”伯昏瞀人说：“罢了，我本来就要对你说，人们要来归附你，果然来归附你啦。并非你能让别人来归附你，而是你能让别人必来归附你，那么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感化别人到这种地步呢？一定是靠讨取别人的欢心而表现得与众不同。而你一定要感化别人，就会动摇自己的本性，这又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同你来往的人，不能告诉你什么有利的东西。他们所说的那些谄媚或不合大道的言论，都是毒害人心的货色。和他们在一起，不能相互启迪，又怎么互相获得教益呢？”
原文
杨朱南之沛①，老聃西游于秦②。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③。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④，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⑤，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杨朱蹴然变容曰⑥：“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迎将家⑦，公执席⑧，妻执巾栉，舍者避席⑨，炀者避灶⑩。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①杨朱：战国初期哲学家。又称杨子、阳子居或阳生。魏国人。主张“贵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没有留下著作。关于他的片断史料，散见于先秦诸子书中。沛：沛邑，地位于今江苏沛县东。
②老聃：据说即老子。春秋时期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姓李名耳，字伯阳，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东）人。老子学说的内容主要见于《老子》（又名《道德经》）一书，对中国哲学发展很有影响。秦：古国名，春秋时建都于雍（今陕西凤翔），战国时迁都咸阳（今陕西咸阳）。
③梁：即大梁，战国时魏国首都，今河南开封。
④涫漱：盥漱。涫，通“盥”，盥洗。这里指洗脸洗手的水。栉：梳篦。
⑤睢睢、盱盱：张目仰视的样子，比喻骄矜自负。
⑥蹴然：肃然起敬的样子。
⑦舍：旅店主人。将：送。家：即旅舍。张湛注：“客舍家也。”
⑧执席：恭候于坐席旁。
⑨舍者：这里指坐着休息的人。避席：古人席地而坐，离座起立，表示敬畏。
⑩炀者：烤火的人。炀，烘干，引申为烤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