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样啊，那也没有办法，理解，理解，当然要理解，会的！会的！多多支持啊多多支持！改天，好，改天，一定！一定！好的，再见。”放下手机时，钟经理脸上的笑容终于拉了下来，极大的反差就像是从脸上剥下一层人皮面具。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呼嗤！”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再从那两片鼻翼高高拱起的鼻子里“呼”的一声喷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终于精神了些，那双疲惫的眼像是通了电的白炽灯般开始微弱地亮了起来。他努力平静地向坐在办公大厅的业务员小李喊了句：“又有两笔订单取消了。”
业务员小李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没太多变化，无精打采，仿佛早已知道。只轻轻“哦”了一声又低了下去。坐在旁边的采购小春转过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向钟经理所在的会议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开发部的小吴与小赵从玻璃格子里轻轻冒了个头，两人对视了一眼，只看到对方一脸的莫名其妙，很快又沉寂了下去。另一边的办公室里意外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呼呼呼！办公大厅里电风扇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响亮起来，这个消息像这夏天的热气般开始在无形中闹腾，汗水湿了轻薄的夏装面料贴在身体上，让头发贴在额头上，弄湿了键盘的回车键。桌子上的水杯早已空空的，然而没人站起来去装水，因为取水的地方在会议室里。偌大的办公大厅里，笼罩着发了酵的异样情绪。
沉默，沉默着，如摆在烈日下的火药，只需丝丝火星就会爆发。办公大厅里连敲键盘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
钟经理坐在会议室的真皮沙发里，会议室不大，只有二十平方左右的大小，四面摆着黑色的真皮沙发，油油闪着光，中间摆着一木制茶几，茶几上是一套饮茶用具。乳白色的薄瓷茶杯上留着刚刚喝过的痕迹。
咕嘟咕嘟咕嘟！用来煮水的铁壶里发出水开的声音，接着又嘀的一声安静了，自动化的电磁炉能很好地控制水温。钟经理手里握着一只薄瓷茶杯，握得紧紧的，他的腰挺地笔直，两片鼻翼如在水里呼吸的金鱼一张一合，双眼定定地平视着前方，有两团莫名的火焰在燃烧，他一手微微向前伸着想将瓷杯放回茶几的消毒壶中，另一只手撑在沙发上，他的动作慢慢地，僵硬却有力，如电影中黔驴技穷的慢镜头，又似赛场上机警的跆拳道选手，仿佛随时都能跳将起来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不讲信用！”他豁然站了起来，大声吼了一句。左手猛的将茶杯向地上摔去，“噗！”这一声并不清脆，由于地面上铺着地毯没能让薄瓷杯达到爆碎的效果，只闷闷地响了一声“噗！”便碎成两半。他愣了一下，惊讶于杯子的声音，效果显然让他不太满意。他回过头看去，心里又忽然后悔起来了。这套茶具是两年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如今少了一只，已经不完整了。他懊恼地在大腿上大力拍了一下，颓然坐了下来。
办公大厅里，设计师小吴将摆在旁边的立式风扇开到最大，大风将他半湿的头发吹出了一个新的发型。他回头敲了敲坐在身后纸样师小赵位置上的隔间玻璃，见其抬头，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赵师傅，渴不？”
“渴！”小赵抹了抹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声音像木头用力地磨在发热的青石板上般沙哑。
“想喝水不？”
“想！”
“那敢进去打水不？”
“不敢！”
“我们石头剪刀布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有50%的几率输了。”
“但也有50%的几率赢啊。”
“那也不行！”
“能不能勇敢点？”
“不能！”
“是男人不？”
“是！”
“中暑了怎么办？”
“死不了！”
“唉！！！”
“唉唉！！~~”
采购员小春听着两人的无聊对话，回头嘿嘿一笑，随即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特大号的饮水壶来，一手用力一旋一拉，动作夸张，像是古代拔剑而出的侠客，接着将碗底圆般大小的壶口对着嘴盖住鼻子，咕噜咕噜一通，看得那两人双眼发直。
“卑鄙！”小吴将被子里最后的一滴水倒进口里。
“无耻！”小赵看着小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接了一句。
“下流！”业务员小李难得地抬起头又接了一句。
“贱格！”
“没良心！”
“猥琐！”
……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如文字接龙般数落着，终于在“夜不能举”这句上采购员小春忍不住了，他扯出那只大号水壶，做出大力夸张的动作却是轻轻地放在桌面上，确保没发出其他声音，压着声音狠狠说了句：“住口！你们这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哥这叫有备无患！”
“还是卑鄙！”
“还是无耻！”
“还是下流！”
……
“小春进来一下！”会议室里终于传出了钟经理的声音，中正浑厚。
采购员小春打了个激灵，其他三人无聊的数落戛然而止，变成了幸灾乐祸的掩嘴偷笑。采购员小春敛了脸上的表情，换上一副如临大敌的认真，从桌子上的文件夹中拿出一沓文件，又冲业务员小李埋怨的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为什么找我？订单取消关我个屁事！我是采购！”
“想你了呗！谁让你长的这么帅，想和你喝喝茶聊聊天谈谈人生理想。”设计师小吴一手端着杯子，一脸幸灾乐祸。
“里面有空调，舒服，快去吧！早去早回，顺便帮我打杯水吧！”小赵从玻璃隔间中伸出头来，手里抓着一个大杯子。
“有本事自己去打。”小春拿起资料转身向会议室走去。
笃笃！小春伸手敲了敲门，力度恰到好处，这是他特意研究出来的。
“进来！”里会议室里传来钟经理的声音。
小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坐！”钟先生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
小春走到钟经理对面坐了下来将手上的资料递了过去，钟经理接过随手放在一旁并不立即看，而是慢斯条理地洗着少了一个的薄瓷杯，他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棉球，镊子轻轻夹起薄瓷杯，棉球擦拭，每洗好一只，就放下一只，一排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在翻滚的煮杯的小锅里拨弄着，表情认真专注，像是基督教堂里虔诚地教徒。
小春呆呆地坐着脸上讪讪地笑，他并不想笑，一点也不想，那只是肌肉在强迫之下做出的怪异变形，他只想钟经理能快些，别像个迟暮的树懒，他想起家里冰箱中放着的那半只西瓜和绿豆沙。
但看着钟经理慢腾腾地洗着杯子，小春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了，看起来像是警察局里等待被拷问的嫌疑犯。
钟经理仍在一丝不苟地洗着杯子，手上的镊子在消毒锅里来回地拨动，像田径赛场沙池中用来刮平沙子的木板，刮着他心里的愤怒。这采购单在三天前他已经偷偷看过，其中有两单价格偏高，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跟了他五年，见证了他曾经的辉煌，见证了他的跌宕起伏，是公司里最能了解他的人，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终于茶几上摆了五个乳白色的薄瓷杯，一线排开，钟经理洗好茶杯却不动手泡茶，而是拿起放在一旁的文件开始翻看起来，他翻的很慢，表情非常专注，双眼发着像是扫描仪般的绿光，他每一页都看的非常仔细。
小春在心里欢快了一下又怔了一下，将一个季度的所有采购全部仔细看过一遍，这是钟先生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会议室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小春也慢慢地开始紧张起来，他坐立不安，偷偷看了钟经理一眼，又看了钟先生手上厚厚的文件一眼，在心里计算着钟先生看完所有文件的时间。文件有近百张，钟经理看完一张需要两分钟，也就是近两百分钟，三个小时又二十分钟，而下班的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按这么看下去，他要加班两个小时，再加上钟先生看完后肯定要与他讨论，他至少要加班三个小时。最重要的是其中有两单他拿了回扣，所以采购的价格有些偏高，这两单在文件的最后，按以往钟先生肯定不会看完所有，但今天不同。
他开始不安起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但一定要说些什么。
咕嘟咕嘟咕嘟！
茶几上的煮水壶再次发出了声音，又嘀了一声停了。小春一个激灵，提起水壶生疏地泡起茶来。他平时极少喝茶，会议室里的茶具只有钟经理能用，有客户来的时候他才能借着客户的光喝上一杯。但他看过钟先生如何泡茶，他照着钟先生的样子，他先从消毒皿里用镊子取出一个薄瓷杯，再取三分之一壶的茶叶，提起煮水壶开始倒水，第一壶先用来洗杯，他仔细观察着茶水的颜色，要泡成淡黄色才是最香。
他的动作并不流畅，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用镊子的时候险些让杯子掉下来，倒水的时候几次对不上壶口。但他还是泡出了和钟先生平日里相差不多的淡黄色出来，他在心里轻轻舒了口气将淡黄色的茶水倒进一个透明的玻璃壶中，再提起透明玻璃壶给薄瓷杯上注满茶水。
“小春啊。”钟经理忽然喊了一声，声音不温不火。小春全身猛地一窒，过了两三秒钟，又活了过来。他将泡好的茶推向钟经理，“经理，先喝茶。”
钟经理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薄瓷杯，一口将茶喝了像电视剧里好汉喝酒一般，但茶水仍很热钟经理被烫得直皱眉头。小春一看，又急了。他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欲去想给他倒杯凉水，钟经理面无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说：“先坐下来吧。”
“好，好的。”小春只好坐了下来，他将双手放在大腿上，不敢直视钟经理的眼。
“小春啊，这季采购的金额有些大啊。”钟经理随意地翻着手上的采购单。
“经理，其实相对于上一季度，这个季度的采购金额还少一些。”小春小心翼翼地说。
“哦？还少？少多少？”钟经理放下手中的采购单意外地说，眼神有些讥讽的玩味。
“少五百块。”
“五百！就五百！这也算少？”钟经理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他的身子向下俯着双手按在茶几上，头却是猛地抬了起来，他的嘴张着，露出由于茶叶的缘故发了黄的老牙，双眼发射着凌厉的光，看起来像一只呲着牙的猎狗。
小春的脸色刹那间发了黄，眼中充满心虚的忐忑，他像一只被猎狗吓软了腿的野兔，只能惊恐地等着锋利的尖牙撕烂他的喉咙。半饷，尖牙没能咬下来，猎狗经理重新底下了头将目光转到茶几上的采购单上。野兔小春劫后重生深深吐出一口气，呐呐地说：“经理，您看这单，看这单，还有这单，数额都是不小的。”
他飞快地从近以百张的采购单中抽出十几张来，每一张的右边角上都打着一个小小的三角，显然早有准备。
“还有，这个，我只是负责采购的，要采购多少，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呀，而……而且，这都是您签过名的。”到了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小了
钟经理的眼睛飞快地掠过采购小春抽出来的单，这些都放在最前面，已是他看过的。
“我知道，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些我看完了再还你。”
小春愣了一愣，表情中有着惊讶和疑惑，最后变成惊喜，忙说：“好，好的，您慢慢看。”
他缓缓站了起来，挪动有些发软脚步向门口走去。他轻轻推开玻璃门，又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钟经理，见他仍在看着采购单才蹑手蹑脚跳了出去。走出会议室小春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竟是湿透了，贴在身上异常难受，他无视从三个方向投射而来的询问眼光，一把拉出那个特大号水壶又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才松垮了表情瘫坐在位置上。
“里面没开空调？”设计师小吴最先忍不住问道。手里拿着一大瓶冰冻矿泉水，显然是跑出去买的。
“开了。”
“那，那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剧烈的运动？你看起来很累。”
小春鄙夷地看了一眼小吴，不去理会这个无聊的家伙的龌龊玩笑。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哦。”小吴不屈不挠。
哈哈哈！办公大厅里响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压抑笑声。
会议室里，白色的采购单忽然飞满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