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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阳光如烟(2)

大约是在1964年的春天,这座城市里出了件很蹊跷的新鲜事。那时候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还很贫乏,不要说其他,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能买上一台“红灯牌”或“熊猫牌”的电子管收音机就已算是极奢侈的高档家电了。人们平时的业余消遣,就多是相互传播一些街头趣事或市井见闻,很像今天一些晚报上登载的花边消息。说的是发生在市中心附近的一件事。那是个暖风醉人柳絮飘飞的下午,说在路边一间公厕门口,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拦住了一位在此过路的解放军战士,想请他帮忙给抱一下孩子,她说自己快要憋不住了,要赶紧去厕所小解一下。解放军战士正在学雷锋助人为乐,自然很痛快就答应了。可他抱着这婴儿站在女厕所门口,一等这女人不出来二等不出来再等还是不出来。后来见婴儿哭得实在厉害,这解放军战士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只好请一位过路的年轻姑娘去厕所里给叫一下。说这年轻姑娘进去一看,竟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间女厕所,哪里还有那年轻女人的影子?解放军战士这才知道是中了计,汗一下就冒出来,赶紧让那位年轻姑娘帮着打开这婴儿的小被窝,就见里边有一张字条,上面这样写着:“孩子爸爸没良心,孩子妈妈没结婚,交给别人不放心,只有交给解放军。”解放军战士一看就傻眼了,这穿着一身军装还要赶着回营房去,抱着这么个半月大的婴儿可算怎么回事?说也是这婴儿运数没尽,那位在此路过又热心帮忙的年轻姑娘原来是广播电台的记者,学雷锋做好事自然也是当仁不让,见此情形二话没说就将这婴儿从解放军战士手里接过来,表示一定要负责到底。据说后来这婴儿竞就如同一根红线,还将那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和这位出色的电台女记者拴到了一起,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并又传为一段佳话,那就都是后来的事也无从考诬了。

关于这个婴儿的传闻很快就被证实。那位女记者将这婴儿抱回到广播电台以后,一边由大家轮流看护着,就制作了一档特别节目。那时电台里的人还都很单纯,也热情,不像今天净被些名啊利啊经济啊炒作啊之类闲七杂八的念头缠绕着,满脑子只是为人民服务,这婴儿的事也就一下成了他们工作的中心。这档特别节目在电台一播出立刻就轰动了全市,加之为尽快寻找到婴儿的母亲,又连续在每晚的《温暖大家庭》时间里反复重播,在这座城市里一时就成了个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那段日子每到夜晚,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里就会传出悠扬凄婉的《小白菜》歌声,伴随这歌声的,是那位女记者煽情又很动听的声音:小白菜啊,地里黄,刚生下的孩子啊,没了娘,妈妈,你在哪儿,快来抱抱我吧,我不淘气一定听您的话……不知有多少善良的母亲和老人一边听着收音机都在跟着流泪。后来一则新的而且是令人振奋的消息终于又在《温暖大家庭》节目里广播出来,说是这个婴儿的母亲终于找到了,这个曾经牵动了多少人心的小宝宝终于又回到了妈妈温暖的怀抱。事情宣传至此,也就再无下文。其中原因不言而喻,小宝宝的妈妈是个未婚母亲,那时人们的伦理道德观念还没有今天这样开放,未婚先孕而且还生下了孩子,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考虑到舆论导向问题也就不好再过分宣扬。关于这件事电台播出的最后一则消息说,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小宝宝的母亲还患有一些妊娠后遗综合症,目前正在积极帮她寻找最有经验的妇产科专家治疗。

于是就来市中心医院,找到了盛明主任。在此之前,盛明主任早邑从报纸和广播里知道了此事,但并没放在心上。盛明主任作为妇产科主任,每天在诊室和病房里不知要接触多少个孕妇和产妇,其中又不知有多少是未婚先孕或未婚先产的。那时候人们的观念虽保守,私下里的行为却也并不比今天落后多少,因此未婚先如何者也就并不罕见。但是当盛明主任在诊室里见到这位未婚母亲时,却还是愣了一下。这个未婚母亲是由那位电台女记者陪同来的。此时这位女记者因积极报道并参予了此事的全过程已在这座城市里成为明星人物,其知名度和影响力恐怕不亚于今天电视上的那些小主持人。她正准备先向盛明主任介绍一下患者的背景情况,却发现这未婚母亲的脸色已经变了,接着就拉住她的手连连低声说不治了,不想治了,求她快些将她带离此地。盛明主任这时也已认出了这个挺漂亮的未婚母亲。大约是在一年前,这个未婚母亲曾来盛明主任这里做过检查。当时盛明主任正带几个医大下来的实习生,就让这个未婚母亲躺到诊床上来。盛明主任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从这年轻孕妇的神色立即断定是未婚先孕,却也并不点破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带着学生过来为她检查,一边还用戴了乳胶手套的手翻弄着给大家讲解,这是外什么内什么,这是大什么小什么,什么地方在孕期会呈什么样的变化等等,直讲得那些实习生都将脖子伸得很直地凑过来仔细观看。后来这未婚孕妇难为情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上提裤子。这一来就干扰了盛明主任的教学工作。盛明主任越为她朝下拉,她越是往上提,就这样盛明主任就生气了,冲她大声喝斥说,害什么羞你害羞?早知道害羞就别做那种事啊,一个黄花姑娘在外面偷着把肚子都搞大了,现在还假模假式地来装什么正经啊?旁边的实习生们一下就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这未婚孕妇躺在诊床上被人家笑得无地自容,含着羞愧难当的眼泪跳下床来二话不说就整理衣服。盛明主任接着训斥道干什么干什么,都快要当妈妈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啊?赶快躺回床上去!未婚孕妇说,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躺回去?盛明主任威严地说我当然有权力,我是医生,少废话快躺回去!未婚孕妇说我不检查了,不让你检查了还不行吗?盛明主任这才意识到,如果这个未婚孕妇声明不再让自己检查了,那么自己其实是什么权力也没有的。

这位未婚孕妇临出门时还说了一句话,她静静地而且是冷冷地看着盛明主任说,也就是现在吧,要搁我怀孕以前那时候,今天我要跟你有完我就是你生的!但盛明主任在当时显然没将这句话听进去,至少是没放在心上,否则她会将这个曾是未婚孕妇的女孩牢牢记住的。总之这一次见面盛明主任仍是处于盛气凌人的位置。盛明主任眯起眼笑了一下说,这些日子搞得这么热闹,原来是你啊,怎么,那个孩子到底给你生下来了?未婚母亲羞惭地说是啊,生下来了。几年以后,这个未婚母亲用手指着盛明主任的鼻子说,她那时真想把一口最黏的唾沫啐在盛明主任的脸上,她居然还有脸问自己是不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原本是决计要将这孩子做掉的,就因为那次检查之后她才被害得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一耽再耽直到连引产都有危险了才不得不将这孩子生出来的。她说盛明主任绝想不到自己是在一种什么条件下生的这孩子,那环境还不如个农妇,也正因如此她产后才落下了一身的病。

但在当时,在盛明主任的气势下她还不敢说这样的话,她只是勉强地应了一声。接下来盛明主任还是很认真地为她做了妇科检查,并约好每三天来复诊一欢。那位电台女记者在一边看出她们过去认识,待出来之后就问这未婚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未婚母亲便将当初检查的事原原本本都对她说出来。女记者还是个姑娘,听了顿时气得面红耳赤,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特意又返回去找盛明主任谈了一下。那时新闻媒体少虽少,却都严肃正经而且很正统,不像今天这样大惊小怪,动辄就批评啊曝光啊搞得满城风雨,所以当时社会各界对新闻媒体的态度就只是尊敬,却并不惧怕。这位电台女记者向盛明主任强调说,这个未婚母亲目前应该算是她们广播电台介绍来的患者,因此电台对她也就负有一定的责任,她希望盛明主任能够重视到这一点。盛明主任听了却只是笑笑,说救死扶伤是我们做医生的职责,在这里大家都一视同仁,你就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介绍来的,在我们医院也只是患者。

盛明主任精湛的医术这一次又得到了充分发挥。在她的悉心治疗下,那个未婚母亲很快就康复了。为此那位电台女记者还特意搞了个录音报道作为这场事件的收尾。盛明主任的知名度也就由此飙升,一时成为这座城市里当红的妇产科主任医生。

杜师傅成为杜神经,大约是1966年初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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