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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前面说了这个小镇从古至今除了出产鹧鸪鸟,就是出美女和贼。绿娘的丈夫的眼睛鼓了一下死去的现象是被潜藏在暗处的贼看见的,这个贼并非是我所认识的这个贼,看见绿娘丈夫死去的贼早已不在人世了,是喝醉了酒从古石桥上跌落到河里淹死的。那个贼除了看到绿娘丈夫怎么死去,而且还看到了另外一张床上,绿娘的身体上压着的镇长,镇长在绿娘的丈夫猛然惊醒,亲眼目睹绿娘身体上的男人时大叫一声,镇长便在这大叫一声后离去。待绿娘的丈夫的眼睛鼓了一下就倒床而死之后,贼便从暗中出来对绿娘交了底说了他看到的一切,就从绿娘那里得到了绿娘家产的一半,最初说绿娘的丈夫眼睛鼓了一下,也就是从贼那里来的。

一般巷子里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会去追究绿娘的丈夫眼睛鼓一下的真正原因。

绿娘和镇长的来往通常在夜深人静时,镇长出动的时间大致与贼的出动的时间不相上下,即便是夜里有过三碰六撞,都会装聋作哑,白天就更是心照不宣了。

镇长要来绿娘家过夜,绿娘一般不关房门的,虚掩着,因为夜深人静叩门关门惊动邻里,这样镇长进出都十分方便,像一只猫腰一闪就从虚掩的门缝进来出去了,不留下一点响声。可是镇长和绿娘一碰到一起,就像大河决堤,响声大作,人声物声杂乱无章。我第一次接触这种声音时,是毛发直立,四肢冰凉,心脏蹦到体外来乱跳。他们那种踢床碰头的响动,像有几世的仇气在一瞬间迸发似的。我的床就与他们一床之隔,我几度猜想,我睡的床就是当年那个眼睛鼓一下就死去的男人睡过的,虽然我初次没被吓得鼓一下眼睛,但是我的心脏蹦到体外来乱跳,是足使我回味一番的。因为床与床之间仅挂了一块粗布帘子什么都能听见,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曾产生过撩起帘子想看个究竟的念头,我也真的撩起过,由于光线太暗,能见度低,我只能凭借想象。那个如同飘泊在水波中的呈南瓜状的东西是镇长的屁股,那个在空中没来由地划动的如鹅脖子一样的东西大概是绿娘的胳膊,你想南瓜与鹅脖子,你无法想象会是什么结局,除此之外,绿娘那美丽的身段几乎是淹没在那只飘泊的南瓜下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便觉得没意思,就放下帘子,万般无聊之中发现窗外一片亮敞,顿生溜出去一游的念头,这种念头一产生,脚就不受使唤地顺镇长进来的地方出去。这样就落下了后来的夜游症,我压根就没想到这种病症会导致后来如此不良的结局。

镇长一般在天亮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离开绿娘,从屋里出来之后穿过那条幽静而长的林荫道,再走一条小径,便可消失在晨曦之前的冥蒙之中。镇长出门的时候,我一般都站在不远的树林下面,他所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天我站在空地的月光下,镇长一出门就发现一个小人站在那里,吓了一大跳,赶紧缩回屋里去,接着绿娘就出来了,从那天开始,绿娘断定我患了夜游症。

虽然镇长也同贼一样在夜深人静时出发,从事夜间活动,不同的是贼白天在家里睡大觉,几乎不露面,而镇长白天得穿戴整齐地管理市场,整治犯罪和交通,还要召集人们开这个会那个会,很忙。

我由绿娘来管理和监护,是因为镇长召开的一个含义不明的会议,就把我的父母赶到河那边山里头的牛棚里去了。那个时候,牛棚这个词对我来说挺陌生挺刺激,就如同镇长半夜猫一样闪腰进门,在绿娘的床上推拉弹跳一样具有刺激性。后来我读了鲁迅的书,才知道有种人像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这种牛大概说的就是我父母那种人吧,因为他们被都市放逐到小镇,又从小镇赶进牛棚,至于他们在牛棚中挤出的是奶还是其它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父母被赶进牛棚之后,我自然就成了无人管教的野孩子,我成天绿头苍蝇似的东碰西撞,打听父母的去向。有一天打听到镇长家去了,我问镇长是否知道我父母的下落,他说我不认识你父母是谁?我说就是某一天开大会你给戴高帽子的那两位,镇长一听就乐了,说,这孩子挺有意思,说别找啦,他们都在牛棚里,你找到他们也没用,好好呆着吧。后来我就一天去找镇长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镇长就烦了,我就对镇长说,我饿了!镇长就把我送到绿娘家,让绿娘来管教我,包括我的吃喝拉撒。

绿娘的丈夫死后,她一个人显得很寂寞,她没有再嫁人就像我很老了嫁不出去有着不谋而合的意思,前者是因为好端端的丈夫在她的身边眼睛鼓一下就死了,后者是夜不归宿,满世界游荡与贼寇为伍,反正殊路同归。

与贼第二次相遇是在一个阴雨天,在这种天气里既不能赏月也不能观自己的影子,我只好像一只夜里行走的老鼠,漫无目标的东游西逛,行至那片残墙时见到了贼。他蹲在那里抽烟,身边放着一个包袱,好像是刚偷到手的。他见了我,也没感到意外,说,夜游神,过来!他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很沉闷。我走近他,蹲在他跟前,天色晦暗使他的面孔显得很模糊,接着我就闻到他身体上发出的烟味和汗臭味。我说:真臭。贼就笑了,昏暗中贼的牙齿很自。贼边吸烟边说,你挺够朋友的,没告诉别人。我说,告诉了也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孩子的话,与其这样不如不说。

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做贼最合适,夜里不睡觉,白天还挺精神。

我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贼。

贼说,你是怎么患这种怪病的?过去我听老辈人说,镇上有人患这种病,后来掉进河里淹死了。

我盯着他红一下暗一下的烟头,心里一阵感伤,说,其实我没病,是因为其它的原因。

贼觑着眼睛看我,若有所思之后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你看这深更半夜,除了我,谁还出来东游西窜。说镇上出贼,是过去的事,旧社会镇上的贼很多,现在大多不敢了,抓住了就往死里打,旧社会只抓贼不打贼,贼是得罪不起的……可能现在镇上就我是贼了。

我说,不一定,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

贼说,什么人?我夜里来夜里去,从未见到过谁,除野猫,就是你。

贼扑哧笑了。

我默默的无话可说,我不想告诉他镇长也是夜里行走的人,因为镇长既不是贼,也更不是夜游症,他在夜里行走是另外一种原因。即便是我说了谁又会相信我的话呢?况且人们都知道我患了夜游症。

我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乌云密布,估计天亮之后会下一场大雨。我说,天快亮了,你还不回家干什么?贼稍作停顿地看我一眼,然后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吐在地上,伸手在沙土里扒扒,将烟蒂和烟灰覆盖了。贼站起身,提着包袱,目光机警地四处看看,然后低下头,着着我,并伸出手指在我头发丝里旋转,这次不疼,便有几分怜惜之意。我抬头望着他,他在看我,我心里生出不舍离去之感,觉得在这样的夜里跟贼呆在一起很充实,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充实,可我很想跟他呆在一起。

我含义朦胧地对他笑笑,说,你是贼。

他说,是,我是贼。他对我做出恐怖的鬼脸。

你想,在这么一种天黑人静的夜里,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在黑暗中鬼头鬼脑地对着傻笑,是一种什么情景。

贼扛着包袱走了,他离去时的身影像风一样呼啦一声倏然而逝。

天亮之后,天就下起小雨来,满世界发出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在这时,住在镇子中心的镇长家突然暴发出一种语意不明的喊叫,接着镇长老婆大呼小叫地冲出大门,站在街上哭喊道--“抓贼啊,贼啊!”

镇上的人都被她的喊叫声惊出了被窝,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于是人们就看见镇长从门里冲出来,像拖什么东西似的将他老婆拖进屋里去了。镇长的老婆的喊叫声顿失,接着就传来“乒乓”的关门声,旋即就是一片寂静。站在屋檐下的人愣愣怔怔,你望我我望你,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如何是好,都纳闷,这镇长家到底抓到的是什么贼?人们迷惑不解,便也眩眩乎退去。

镇长老婆大喊捉贼时,我正在家中睡觉。绿娘刚起不久,听到镇长老婆喊捉贼,吓坏了,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望着屋外飘洒的细雨,好半天才愣过神来,对着雨天长叹了一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贼偷了镇长家的什么东西?他老婆为什么喊两声就哑了?

接着这一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挺奇怪的,镇长竟然一夜没来,那扇半掩的房门一夜地袒露着外面的夜气,很晚绿娘才躺下,躺下之后长吁短叹,辗辗转转翻了好几次身,终也禁不住困倦地睡去。我没想到绿娘在深睡之后竟然大声地打起呼来,声音之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镇长在的时候不曾这般,她除了像小鹅那样嘤嘤叽叽地鸣叫之外,很少这样。没想到她独自一人时竟然会鼾声如雷。

就在绿娘鼾声大作时分,从虚掩的门缝里闪进来一个人影,我看了那不是镇长,镇长是方块形身段,此人是瘦长型身段,不用多费仔细,就辨认出来人是贼。贼在屋里猫着腰溜了一圈,往口袋里装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就站在我的床前,他微微伏下身子,凑近地看我,我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就挑起脚趾头去踢他的鼻子,没想他被吓坏了,转身就逃。他逃出门时的声音极似刮风,“嗖”地一声就卷了出去。我感到非常得意,就忍不住在暗中咯咯地笑起来。

绿娘突然醒来,不假思索地问,谁在笑?

我便赶紧打住了。

绿娘静听了一会儿,嘴里呜呜噜噜地骂了一句,翻了一个身睡去,打呼。

天亮时,绿娘穿了一条三角裤头,赤裸着双腿,站在我的床前,皱眉觑眼看我半天,将我叫醒,说,你没患病啊?半夜里笑什么来着?

我坐起来,双手捂住眼睛,说,我患什么病啊?大清早的,我笑什么了?

绿娘这才幽怨地退一边去,边穿衣服边说,这孩子怎么病成这样!

自从镇长家被盗之后,镇长四个夜晚没到绿娘家里来,第五天夜里来了,一如往昔。我仍然如期而至地潜出房门,那天晚上的月亮亮得吓人,月光将人影子穿透似的映在地上。我径直地去了往日贼蹲过的那片残墙,贼早已蹲在那里抽烟,贼见了我,一直默不作声。我在他跟前蹲下,看着他被月光映亮的面孔,他的双眼贼亮,充满了神秘的忧伤,鼻子突兀地耸立着,给一边脸映了半扇阴影。我的心在莫名其妙地跳动。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天夜里我吓着你了吧!

他幽幽地吐着烟,说,你这个夜游神,闭着双眼看人,睁大眼睛睡觉,你干我这行准行!

贼说,镇长也是从别人那里搜刮来的,我不偷他偷谁。贼就嘿嘿地笑了,说,偷了他他还不敢声张,贼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牙,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莫测。

我说,你的牙真白!他就把嘴闭上,沉默片刻,他说,镇长今晚到绿娘家干吗?

我说,不知道,那是大人的事。

贼笑了一下,说,你挺聪明,从不乱说,这样好,咱们成为朋友吧。贼伸手跟我拉钩,他的手又粗又大。

我说,你今年几岁?

贼说,十九岁。

我说,你今晚偷到什么没有?

他默然摇头,说,下不了手。

我说,为什么?

贼说,有很多人家比我家好不了多少,偷不到什么东西。

贼沉默不语。我说,那怎么办呢?

贼说,等我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他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羞愧,嗓音也沙哑起来。

我发愣地直视他的目光,他垂下头,手在沙土里乱划拉。他说,我爹患了肺气肿,十几年了,家里什么都卖光耗干了,我娘是累死的,死的时候还在帮人磨豆腐,死在磨盘上,留下我和弟弟,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该上学了,可是我实在拿不出钱来让他上学。我想找点事干,镇长说我名声不好,曾经偷过合作社的白糖,那次是我第一次偷东西,被抓住之后挨打挨骂,就破了脸皮,后来偷东西就再没被抓住……

贼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了。

贼在前走,我跟其后,看着他两手空空地摇晃,就问他,你什么也没偷到,怎么办?

贼想了想,说,算了,天快亮了。

我突然想到了镇长夜里来绿娘家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包东西,进门之后就搁在桌上。

我对贼说,你跟我来。我在头里领路,他跟随其后,我先闪进门,他随后进门。在黑暗中,我凑近他,指了指桌上的东西,他立即明白了。他一个闪身就到了桌前,刚伸出手,就发现镇长已经站在桌子旁边,黑耸耸地立在那里,正慢慢悠悠系衣服扣子。镇长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拂面,睁眼一看,一耸黑影直奔他而来,吓得他大叫一声--谁!

我就在镇长的一声吼叫声中蹿到了床上。就在我头刚挨到枕头,就听镇长说,是你小子,好哇!看我打不死你这个贼!

贼说话了,他说,谁也别打谁,你赶紧回家吧,天快亮了。

贼的提醒,使镇长立刻冷静下来,他扔下贼就朝门奔去,快速地一闪腰,走了。

贼拿了桌上的东西,往腋下一夹,也是一个闪身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出,瞪大眼睛等待天明。

其实绿娘对刚才发生的事清清楚楚,她假装睡不醒的样子,等到天一亮,她像一只搜索鼠迹的猫,疑窦丛生地在桌子边转来转去。她自言自语说,这死东西,拿来的什么东西,也不告诉一声,被贼偷了不明不白的。

我以为到了白天,镇长会兴师动众大呼小叫地将赋抓起来,五绳八绑地送进监狱,可是等到中午,镇子里没有异样的动静,我就去镇上溜了一圈,看见镇长正神采奕奕地给镇上的人宣读遥远的政府传来的文件。镇长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好几倍,震得耳膜子发痛。

当天傍晚时分,镇上的人正在吃晚饭,贼的爹就死了。贼的弟弟的哭声才把邻居引去。贼没有哭,目光呆滞地坐在父亲的身边,脸铁青着只语不发。

我听说贼的父亲死了,心里很难受,我想到贼告诉过我,他爹死了就再也不偷了,在往后的深夜,我云游在外,就再也见不着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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