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云，大块大块地堆着，却无雨。云块和云块之间，呈露出一疙瘩一块的蓝天。敲响的钟声，缓慢着，一声声地震荡着人的心灵。
旅行家站在旗镇高处，眺望着谷地的空旷，和山峰的逍遥。忽然望到了那北山静矗的寺庙，就想，快四月初八了。到了浴沸节，寺就要热闹了。可惜山仍枯着，尚未绿起来。
说绿就绿了。一场雨，再一阵风，山忽地就一层绿了，且一天深似一天。山色一深，北大庙就潜藏进山林里去了，远远地，只能望见寺庙的红顶。
渐渐就走出了镇子。来来往往的，一些人在挑水。小路穿过北大井，鸡毛店，就下了荒凉的谷地。
谷地里，贴着地皮，一层的薄绿。有人赶着牛车，吆吆喝喝地在往地里拉粪。
一条大河“哗哗”地流淌着，横在眼前。歇了一个雪冬的北大河，又开始流淌了。旅行家后来在他的书中写道：
“北大河，只是一条小河，不深，涉着水，人是可以过去的。有牛车，经常涉着水过去。”
旅行家坐在河滩上。有凉冷的风，不住地吹着。
谷地很空旷，渐绿的荒草里，散放着些牛马，也有成群的羊。沿河一团团的树丛，如画般。有火车贴着北山跟儿，缓缓地在向西行，把些烟雾飘散进山里。
冰已是融尽，只一条涌流澎湃的流水。白花花的卧羊石，星星点点半浮在水中。
眼前，一溜省略号般的石头，歪歪扭扭的搭去河那岸，便是桥。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太，要去彼岸，正摇摇晃晃地走在河中间的石头上。
这条河，几十里，没座像样的桥。不远处有条老道，一辆四轱辘牛车正在过河。水深的地方，刚刚能湿着黄牛的肚皮。
河那边，山已逼得很近。朝对面望，半山腰三座大殿的庙宇，林荫中，举目隐约可见。大殿宏钟敲响的时候，狮子吼般声音，撞人耳骨。这抬眼可望，仅隔了一条河的彼岸，不知道究竟有多遥远。
河是要过的，在这流淌了多少年，又多少年的流水之上，有人铺垫了这点点的星星之石桥。曾经有多少东西，在这夕阳流水间，在这去彼岸的路上被省略了。这一行经年累月里，被永无休止、永无尽头的河水，冲涮着，浸泡着，日日磨蚀着的不起眼的石头，真的就是由此岸走向彼岸的路吗？
寒冷的水气一阵阵漫过来，屁股底下的石头，叫人感到有些凉了，春天毕竟是微寒的。
就站起来，走向河边。旅行家知道，他不是去彼岸，他去不了彼岸，他只是在过河。
他曾经在河的那边，遇到过庙里的主持方丈慧悟大师。老和尚正弯腰在河里打水。他问：
“哪里是彼岸？”
老和尚没有抬头，只说：“在此岸的那边。”
“此岸又在哪里？”
和尚将盛满水的桶放下，抬起头，指着桶里刚打满的水说：“施主你看，十方世界尽在这一水之中。”
旅行家愕然。
老和尚提着水，上山去了。
旅行家一个人，走在上山的路上。没遇到一个香客。乍暖还寒，游人还很稀少。
院中空落着。殿屋，高树，庭院中一旁的石棋盘，只空空纵横着些纹纹络络。看来是很久没人下棋了，连两旁的石凳，都已落了一层尘土。
一个小沙弥在院中走过。
旅行家走进大殿的时候，大殿极静，佛像庄严。殿内只方丈慧悟大师一人，正在蒲团上打坐。
旅行家到庙里来过，认识慧悟大师。谈玄论法，由棋盘谈到棋，也对弈过一局。
就再弈一局。石凳上各放一个蒲团，二人去上面坐了。拂去尘灰的棋盘，已多了两盒棋子在上面。
擦拭去遮蔽已久的尘埃，方能见清南北路，东西道。
老和尚打棋盒里，抓出一把黑棋子，扣在桌上。旅行家微微一笑，用中食二指，夹出一枚白子，轻放到石盘上。和尚将手揭开，拿手指将子二二拨开，最后只剩下一粒黑子。然后收起，将一盒黑棋子推到旅行家面前。
“啪！”一粒黑子，很响地拍到了棋盘的天元上。
旅行家同和尚下过棋，知道和尚的棋力比自己稍弱，这一子行棋过于空阔，无任何实地可言。因先行要贴子，可以说是让了半招。虽说棋盘上星座361点，点点都可以落子，但第一子拍在天元上，便往往有蔑视含义在里面，常能激起对方的火气，行棋便不够冷静，留下破绽。
旅行家第一子拍下，便一直望着对方。
慧悟老和尚微微一笑，说：“万物因境生灭。施主这第一子，便如日当空，普照八方。虽凌虚而光芒四射，惠万物于无形之中，高明之极！”便去对方的右上角拍下了一子。
旅行家的故乡之地，也有一座寺庙。庙中的和尚，修禅宗一门。旅行家孩童之时，常去寺庙里，听小和尚们斗答禅机。此时方觉得，这北大庙里的慧悟方丈，实在是比家乡庙里的和尚佛法高深。便再摸起一子，却不落下，问：
“敢问大师，为什么盘上有四个星位？”
慧悟大师微微一笑：“佛家讲成、住、坏、空，为一圆。生、老、病、死为一圆。古棋，是要先摆好座子。四时，四方，四是方，也是圆也。”
“这棋中也有佛法吗？”
“一切都是佛法造就。一切都在慈悲之中。棋盘生理，纵纵横横，便有棋子落下，自此黑黑白白，千劫万劫。世人为幻像所迷，只知棋子攻攻杀杀，却不悟棋子相反之外还有相对；除了相克，尚有相生和谐之理。何谓赢输，乃执着所致也。”
有人进香来了。和尚将盘上棋子一扫，仍是空空一张盘，线道纵横，虚实分明。问：“胜负何在？”
人不动，影子便静在地下。
棋子依理而落，棋局因子化生。再有棋子落下，已经是另外的一局棋了。
有清风拂过庭院，将几片枯叶，“沙沙”响着吹去庭院那边。院庭边上，已见不少的绿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