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溜子是这一条街上,谁见了都躲的人。
二溜子,从前有个外号,叫“六指”。因他的左手,长了六个手指头。这个“六指”,也有另外的意思。
二溜子是叫女人远远躲着的。老远看见,忙关上院门,插了,任是咋敲,敲碎了也不开。
二溜子气得瞪着眼,粗了筋,骂骂咧咧。明明见着有人出来,分明就是不叫我进去。便四外撒眸,见杖子上凉的衣裳,裤子、衬衫啦,顺手摘了,掖进怀里。或者是折根棍子,去街上撅些鲜牛粪、狗屎,臭哄哄地抹在人家的门上。
走远了,叫女人站在门口,祖宗八代地骂。
一街人最怕的,还是他借钱。涎皮赖脸的,倘借了,便是肉包子打狗。常爱帮人做活,没人敢用!帮了,便向你开口。认识三天、五天的人,见你拿着钱,张嘴便向你借。说是急,三、五日就还。
若借到手,便绝口再不提这事。看见了,老远就躲。
过三月半载,便没了这事。若要,便惊讶,借过钱吗?早就还了!若去了谁家,见有钱,便借,也有顺手摸了塞兜里的。
有的门开着,长链子牵着大狗,凶咬。有一回,撕开了他的裤子,吓得他挣命地跑。一大块破布呼煽着,露着白腚。
二溜子恨极那狗,便去山里,偷了个大红罗卜。夜里头,烧熟,烫烫地缠了麻线,悄悄扔进了那家的院子。
狗扑过去,一口咬住,再拔不出,一声也无,只乱扭乱蹦。二溜子摸过去,一棒子就闷在了那里。拖回去,皮剥了,炖一锅肉。
他正在家里狼吃着,突然闯进了俩警察,当场逮住,人赃俱获,赖不得口。
一些日后,二溜子打局子里走出来,脸青一块紫一块,腿一瘸一瘸的。
二溜子好赌。手头一有点钱,便心头痒痒,夜都过不去,一路急急地去好汉巷。
吆五喝六的,二溜子挽了袖子,抓起骰子,开赌!照样是输,红了眼,连衣裳脱下来,押上!光光的一个人,被打得满地乱滚。
撵出来,浑身上下、光溜溜无一根布丝儿,只两手捂着那羞物,勾着头、溜着墙跟儿朝回跑。
常事。衣裤也输光了,血红了眼,便把左手的那根六指押上。又输,立时赌断了脚筋,灰白了脸,还没等抢出门,四、五个凶汉一齐扑上,死捺到地上。将一条左臂按平,垫着木墩,刀光一闪,那根多余的六指,便瓜熟蒂落般,蹦跳到了地上,涌出一股鲜红。
门被撞开,几个好汉一较劲儿,二溜子便乱舞着手脚,飞出门去,光溜溜儿,狗抢屎般飞趴到了石路上。那回,连门牙也磕掉了一个,自此,说话便丝丝地漏风。
狗改不了吃屎。
有时拿着根棍子,或捡块石头,扒人家茅楼。女人常被吓得尖叫着跑出来,煞白着脸,胸急喘着,提着裤子的手,直抖。胆小的,便瘫软在那里,魂儿都吓没了。
二溜子欠钱累累。
有的,便经了官。警察局的鞭棍无情,直打得死去活来,哀告着,满地滚。夜里头,连身子都翻不过,疼得呲牙咧嘴,哼哼不已。想到临近的期限,想到那恶狠的脸,直是心胆俱裂。
就想,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拿了绳子,夜黑天,去了杏花巷的歪脖子老柞树底。两手抓着绳套,把身子吊上去。撸扣一勒,就尝到了将死的滋味,亏手和脖挣着,身子腿荡蹬着,没命地喊叫。
那回,亏了老刘头,正半醉着,在夜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晃荡,被呼喊声惊醒,才救下他一条小命。
后脖梗勒一凹黑紫的深印子,半年不消。
钱还是要还唉!想,若是让一口水呛死,便不能太遭罪。
就去了北大河。那有个土台子,高在河边。二溜子去那游过水,就从那土台子上,一咬牙一闭眼,直着跳了下去。
只呛了一口水,就难受极了。强忍住,反正是死,就抓着石头,沉在水底。无奈深秋的水冰冷刺骨,只一会,就坚持不住,又哆哆嗦嗦地爬上岸来。冻得脸白唇紫,浑身打颤。
就想,还是死到山里算了。
二溜子在林子边,撅了个深坑,跳进去,躺到了里面。死了,再落些叶子,也算是入土掩埋了。
躺了一天、又一天,到第三日,己饿得四肢乏力。躺到黑,只觉得两眼发黑,饥渴难捱。再忍不住,只好又费力地爬了上来。
唉,死也是很难的哩!
实在是没法子,只好逃去了外乡,直躲了大半年。
见二溜子来了,一条街上的饭馆,都像是盯贼一样。二溜子环视着这一众的眼神,转一圈,见无机可乘,只好骂咧咧地走了。
二溜子吃饭馆,不叫吃,叫“闹”。
捡人多的地方坐了,叫菜,要好!二两烧刀子进肚,脸就开始发白。盘子里菜下得极快,一顿狼吃,眼瞅着盘子就见了底。想到还要交钱,便放下筷儿,抬头四外撒眸着。见满屋乱飞着苍蝇,就阴阴地笑了。
二溜子猛地把筷子朝桌上一拍,惊天动地般,吓四围人一跳。大喊一声:“跑堂的!”
白褂儿跑堂的伙计忙过来,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一看到那盘里的湿苍蝇,顿时长长眼,傻了!
“你这馆子是卖菜还是卖苍蝇?连苍蝇也当菜卖?嗯,你给我吃了尝尝!你们老板呢?快把你们老板给我找来!”
遇上这事,老板早躲了。知道是说不清的事,只叫跑堂的出来应付。周围的人,都不平了,这啥饭庄,菜里还炒苍蝇,老板成了缩头乌龟。
有人拿手绢儿捂着嘴,呕起来。
二溜子心里暗暗高兴。知道是老板怕了,便拍案而起:“我把这店给砸了!”
老板见事不好,慌忙打后屋出来。
“客人息怒,这都是厨子不小心,待我管叫他!我叫厨房重做,这顿饭就不算钱了!”
二溜子见老板直赔不是,胆气更壮,直是凶神恶煞般。
“谁缺你的几个臭钱,瞧你大爷没钱是不?”
伸手打怀里摸出块“袁大头”,“叭”地拍到了桌上:
“你瞧瞧,货真价实的银子!瞧大爷穷,吃白食来?这么的,你现在,就当着这诸位老少爷们的面,把这苍蝇吃了,大爷就认一回倒霉,我转身就走。要不,今天大爷,就摘你的幌儿,把你这馆子,砸个稀巴烂!”
老板好劝歹劝,生意是还要做下去哩。便一个劲认错,让到店后屋,塞些钱了事。
二溜子出了饭庄,一路得意洋洋,吹着时响时不响的口哨儿,或哼着小曲,不时地把钱拿出来,一回回数。那块银元早放好,每回,都少不了它。
摇摇摆摆地走进巷子,正得意着,忽然看见有两只狗在吊秧子。便住下,盯着去看,已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二溜子乐意看狗事,看得趣味无穷。常拿着块骨头,巷子里走,引得狗馋馋地跟着。待见了俩狗、或三条狗,便把骨头朝狗中间一扔,自个儿蹲在一旁,对揣着手,笑嘻嘻,不怀好意地瞧热闹。
狗争起来,凶对着,呲露着利牙,“呜呜”地吼。
对峙一会,其中一只狗便怯了,败下阵来,夹着尾巴溜到一旁。贴着杖跟的影儿,“呜呜咽咽”地跑了。
二溜子骂一声:“操,夹尾巴狗!”见另只狗已将那骨头叼往,忙喝着打开,把骨头再拾回来。
有回见了四、五只狗,忘了带骨头,一着急,把怀里那块做道剧的“袁大头”,顺手给扔了出去。二溜子一急,心差点跳出来,红了眼,发疯般不顾一切地朝那“袁大头”扑过去。
狗却带搭不理的。有一只低头嗅了嗅,也不再理,慢慢走了。只二溜子一个人连扑带抢,叫一群狗望着,觉得奇怪好笑。
二溜子,叫一条街的人头疼,却也遇上了个叫他头疼的人。
有回,见一红褂儿的小女子,俏俏儿地在巷子里走,就牵了眼神般,一路在后面跟过去。不知不觉,就跟进了一个大院儿,猛看见一大盆浑水晃呵晃的,接着是一张罩了乌云的胖泼脸,那污水已是兜头盖脸地泼过来。
二溜子蓦地缓过神,咋跟到鸡毛店里了。撒腿就跑,脏水己泼灌了一身,水淋淋的。听得后面那女人“哈哈”大笑,接着一阵泼污水般地破口大骂:
“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跟着我闺女,把你的狗腿给剁下来。”
二溜子满镇只敬一个人,赓先生!
去赓先生药铺的人抓药,有钱没钱,都抓。赓先生说,不生病,没人吃药!”
过年了,去求幅对联,赓先生也从来一视同人。
大树底、朱家铺子里,二溜子对谁都不屑一顾,只一说到赓先生,便好了脸说:
“人家赓先生,那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