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局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箅了,箅了,不扫兴了。开酒吧!”
吴启明一直弄不明白,吃饭就吃饭了,为什么还要弄几个女孩子来陪吃,而且陆局长似乎还和那个什么李副争风吃醋呢?思忖时,坐在他身旁抽烟的阿荣已把一只手搁到了他的膝盖上。传闻中的“三陪小姐”可能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还是第一次遇上呢。三杯之后,小荣在陆局长的唆使之下和吴启明来了一次“小钢炮”。
所谓的小钢炮就是用啤酒杯斟上半大杯烈酒,然后两人交杯一次喝完。吴启明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喝法,半杯下去他已经感觉到了酒力在空荡荡的胃囊里燃烧,而小荣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农丰收在陆局长和阿珍的夹击之下也渐渐兴奋起来,不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且手也愈来愈不老实。后来干脆有一只手揽搭到了阿珍的腰上。吴启明忽然觉得这种场面相当无聊,赶忙要了一碗米饭,几大口吃了下去。又和陆局长搞了一次“小钢炮”,然后借口上卫生间就溜了出来。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他舒了一口气。他刚下到楼梯拐弯处,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擦身而过。在迈出两步之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偷看叫方。这瞬间的一瞥就像一根棍子,把吴启明给重重地敲了一下,他大声地叫了一声:“大妹!”
女孩似乎也认出了他,又惊又喜地说:“是阿舅呀,你回来了!”
吴启明说:“我准备回家。哎,大妹,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妹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说:“哎哟,人家……在这里打工呗!”
“做脤务员?”
大妹尴尬地点点头。吴启明忽然想到,眼前这个大妹大概就是那个让陆局长他们争风吃醋的大妹了。这么想着,他就有些疑惑地说:“你不是说要到广东打工的吗?”
大妹说:“去了,那边做工很辛苦,工资又低,就回来了!”
吴启明板着脸说:“那你也不能到这种地方来啊,乌七八糟的!”
大妹委屈地说:“谁想在这种鬼地方哩。我妈又病了,不是要照顾她我早就走远了!”
“啊,我大姐又病了?”
“嗯。这段时间都住在县医院里呢!”
大妹苦着脸说。吴启明吃惊地说:“啊,还不带我去看看!”
大妹面露难色:“我……我还上班呢!”
吴启明恼火了,大声说:“还上这种鬼班,快带我去!”
两人匆忙下楼时,被老板从后边看见了。老板大声呼喊道:“大妹,你乱跑去哪里?”
大妹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去看我妈!”
老板在楼道上无奈地骂了一句脏话,吴启明没有听见。他们出到大门口,大妹拦了一辆三马仔,两人坐上去,快速驶上嘈杂的街道。路上,吴启明腰上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农丰收打来的。农丰收问他饭没吃好就跑到哪里去了,他告诉他要去医院看个病人,并告诉他们继续好吃好喝,他一会就回来。他收起手机,对大妹说:“大妹,你妈得的什么病呀?”
大妹说:“还不是老毛病,累了就复发,这次还都吐血了呢。都花几千块医疗费了!”
吴启明哦地一声,沉默许久,又说:“大妹,你不能到那种酒楼上班!”
大妹说:“那我怎么办嘛?我总不能呆在家等饭吃呀!”
吴启明说:“那种地方那么脏,你们那不是三陪吗?这怎么行呢!”
大妹撇撇嘴说:“我只陪他们吃饭喝酒嘛,那些男人坏得很哩。不过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放心吧!”
吴启明说:“不行,你不能再到那种地方去!”
“那,除非你帮我找一份工作!”
“我回去帮你找找看吧。”
“不行。小舅,你非要帮我找到不可。不然,我还是要去那里上班的!”
大妹说。吴启明刚要生气,医院到了。他钱包里都是大额纱票,司机没法找零。大妹在包里掏了半天,也摸不出半张钞票来。这时,他才想起应该给大姐买一点什么营养品,于是吩咐大妹在原地等一会,自己又坐上三轮走了。吴启明的出现令大姐激动得面色潮红起来,并伴以一阵大声的咳嗽。他赶忙过去将她扶到床头,倚靠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他坐到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她一双枯瘪的瘦手,如同抚摸一棵枯萎的植物。大姐因每一声喘咳而引起的抽搐直接传递到他的手里。就是这双手,曾经一针一线地缝制了不知多少件衣物,使他从小就得到了温暖和遮蔽。也是这双手,分担了父母亲多少活儿。现在,这双手枯萎了,原先硬朗的身体也倒下了。待大姐的喘咳声慢慢地平静下来,看着被白色的床单映衬下她那张复又变青的脸庞,他的泪腺在涌动着一种滚热的液体,随时都要喷发出来,但都被他抑止住了。这时候他不能流泪,不能在这么嬴弱的大姐面前落泪。大姐突然抽回了手,虚声说:“弟,离我远点,会传染给你的。”
吴启明重又捉住她的手说:“不会的。姐,你好些了吗?”
大姐不安地点点头。又说:“我这病,治不好了,不如死了箅球!”
吴启明说:“姐,你不要这样想。到医院来就是要安心养病,听医生的话,把病治完全好了才回家。啊!”
大姐唉声叹气地说:“这个家都挨我一个人刮得只剩下老鼠了。唉,真是造孽啊!”
吴启明沉默一会,指着床头柜上刚买来的一大包营养品说:“姐,我给你买了一些补养身体的,你慢慢吃。不管怎么样,要先把病治好。大妹就不要去打工了,让她在医院照顾好你。往后的医疗费我来出,啊!”
大姐的眼眶里盈满了泪花,哽咽道:“弟……姐……咯咯……”吴启明掏出钱包,取出全部的十张大钞,塞到大姐的手里,说:“姐,这点钱你先拿着,回去我再给你寄。我这次是顺路来的,不晓得你住院。我一会要回家去看看妈。”
大姐此时已是边咳嗽边抽泣,大妹赶忙过去扶住她。待她平静下来,吴启明说:“大妹,从现在起,你要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守住你妈,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听见了吗?”
大妹沮丧地说:“那我这个月的工资就完了!”
吴启明说:“这个月你干了多少天了?”
大妹说:“还有几天就可以领一个月工资了。”
吴启明说:“没事,等下我去帮你要回来!姐,我先走了。”
大姐挣扎着要下床送吴启明,却被他摁住了。之后,他找到医生值班室,向值班医生询问了大姐的病情。医生告诉他,这种病是慢性病,想要断根很难,只能慢慢调养,伙食不要太差,人也不能太劳累。大妹送他到门口,眼眶湿红地说:“舅,你一定记得帮我找工呀!”
吴启明以平和的口吻说:“你看你妈现在这样子,你能离开么?等她好了我会考虑的。哎,二毛呢?”
大妹说:“我弟还不是在中学念三年级,明年考高中!”
吴启明说:“他的成绩怎么样?”
大妹说:“不上不下,比我以前还差,好不到哪里去!”
吴97启明说:“你看你们姐弟,书读成这个样子,怎么行呢?你连个中专也考不上!”
大妹使劲搓着手,低着头说:“考上也没钱读,不如考不上。”
一句话把吴启明给噔住了,他不想再说什么,对一个农村的小妹仔期望太高希冀太大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大妹只是他这个庞大的农民家族中的一员,其他人需要面对和需要解决的困难也不少,光像大妹类似情况的女孩就有好几个。如果这些孩子都像他当年一样埋头疯狂读书,他们的父母都能承受得了么!他不敢再想下去了。离开医院大门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大妹那对美丽而可怜的目光,像火一样仍在烤灼他的后背。回到酒楼,面色阴沉的吴启明先把女老板扯进一个空包厢,几句话就把她给吓住了。老板晓得他的来头,不敢再争辩,只好拿出二百元钱塞给了他,并表示不会再招大妹到酒楼里干活了。进入原先的包厢,只见里面乌烟瘴气,农丰收和陆局长都已喝得面红耳赤。阿珍坐到了陆局长的膝上,任他的一只手在衣服里摸索。小荣则倚靠在农丰收的身上,醉眼迷蒙。农丰收见吴启明进来,眯着一双醉眼说:“启明,你他妈的到哪里快活去了?”
陆局长也说:“坐坐,阿珍是你的!”
吴启明只好又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对农丰收说:“丰收,你和局长继续吃饭,我自己回去一趟。你今晚在县城住,我明天早早过来!”
农丰收板着脸说:“这怎么行?我和你一起回去!这次来没有公务,主要是去看你母亲!”
陆局长说:“农主任,吴主任这个意见你可以考虑一下。”
农丰收倏地站起来说:“不用考、考虑了。陆局长,你安排部车先送、送我们下去!“吴启明说:“丰收,你好像喝高了,还是先休息吧。我一个人回去得了!”
农丰收说:“陆局长,埋单吧,我们马上就走!”
陆局长说:“你们先出去,在下面等我。”
吴启明和农丰收并肩走下楼梯,农丰收打了一声酒嗝,又瞥他一眼说:“你、你的脸色很难看,没事吧?”
吴启明摇头说:“没事,你先借五百块钱给我。”
小轿车出了县城沿着驮娘河谷往西走,一条窄小的柏油路在河岸山脚下弯来绕去,走了七八公里后天地豁然开朗,平用村到了。这是驮娘河谷一块难见的垌子,随河岸呈半月状展开。午后阳光下,几百亩田里稻谷一片金黄。在河的对岸,一排连绵起伏的山峰远远地逐级而降,到河边形成了一个半岛状的斜坡,平用村的八十户人家就散落在那里。车子刚驶人田垌的边缘,农丰收就大声嚷嚷叫停车。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吴启明以为他要下车方便,却见他从包里拿出数码照相机匆匆下了车,往路坎上爬去。吴启明只得随后下车,跟在他身后,攀爬到路坎上方。吴启明告诉他,那边有个地方角度更好,好多人都在那里拍到了好照片。农丰收听了不以为然,说那些家伙都没有脑,搞摄影就是要有自己的角度。许多风景点的照片都千篇一律,没有创意。农丰收一口气拍了数张照片,又一一倒给吴启明看。吴启明说:“确实拍得不错。”
农丰收得意地说:“才是不错啊?告诉你吧,我发表的照片有差不多一百幅了。文联那帮狗屁摄影家都是吃软饭的,有几个有我拍得好?等会我给你老母亲拍一组肖像。”
吴启明说:“我妈最不爱照相了,每次她都推托不让照。”
农丰收笑说:“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车子穿过田野,来到驮娘河边。对岸是村子,农舍掩映在葱绿的古树之间,滔滔流水上悬着一座铁索便桥,农丰收一时被眼前这景致惊住了。桥头的楠竹丛下聚拢了一群闲人,他们或蹲或站,有的抱胸,有的光着膀子,看见小车到来,都一律伸长脖子朝这边看,并没有人挪步。吴启明从车里钻了出来,手拿一盒烟就往人堆里走过去。这是他每次回家的一个老节目,从桥头开始便给父老乡亲们敬烟,一路敬到家门口。启明的出现让大伙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马上就有人认出他了。“老五!”
“是老五!”
“原来是我们老五呀!”
人们都兴奋得站起来,亲热地呼唤着他。吴启明逐个地敬烟,逐个地打招呼,农丰收则拿着相机跟在他身后不停地狂拍。敬完一轮烟,吴启明便在年长的光头叔公跟前站住,把剩余的烟全给了他。光头叔公是吴启明的一个族叔,当年送他上大学时,他曾经给过他一张十元大钞,这一慷慨的举止在村里一时传为美谈,同时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短暂的寒喧之后,乡亲们大体知晓了吴启明突然回家的目的。以往他回家,要么是春节或是清明,要么是家里有什么大事,比如母亲生病之类。吴启明把农丰收介绍给了大家之后,两人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车边。吴启明试图邀请司机到家里坐坐,司机说局长下午还要用车,还问吴启明什么时候回县城,吴启明说吃过晚饭就回去。农丰收提出可以陪他在家住一个晚上,吴启明看出是一番真心,嘴里却坚决地否定了。农丰收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司机先回县城,顺便叫陆局长开个房,晚上再过来接他们。他们提着东西刚要上桥,却被光头叔公拦住了。光头叔公告诉他们,铁索桥已经坏了,不久前还有人从桥上掉到了河里,现在村人来往过河靠的是两只仅有的旧木船。吴启明还小那时候,驮娘江并没有这座便桥,那时候人们也是靠独木舟渡河。后来山上没有大树了,就造木板船。后来有桥了,木板船也渐渐绝迹了。现在桥坏了,木板船又有用场了。光头叔公执意要陪吴启明他们回家,刚上船就说:“老五,你回来正合适,帮建军打个报告给上面,叫公家再拨点钱来给我们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