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人世界,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被遗弃在孤独里?
1
“我的北方来的小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的脸颊。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他们又躺在床上,依偎着对方。她对他轻声说着温柔的情话,他则是贴近她,看着她蓝色的眼珠,看着她在粉红色的嘴唇间闪闪发亮的牙齿。粉红色、白色、蓝色,他开始非常欣赏这种新的和谐状态。
她继续喃喃低语:“我的北方来的小礼物不太知道该对一个疯疯的喀卜隆呐克大女人说些什么。”
“我的南方来的大礼物。”
她笑了。
“如果我想得没错,我们进行的事情就是在交换礼物。”
“事情是应该这样,”他说,“两种文化之间如果没有交换礼物,就不会有和谐的关系。”
她笑了,接着沉默不语,脸上飘过一团轻飘飘的云。
“在担心什么事吗?”他问道。
“茱莉叶特。”
“您得跟她谈一谈。”
“要跟她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跟她说……说我很喜欢她,说我是不会伤害她的。”
玛希·雅莉克丝笑了。
“噢,可是我不认为她是在怕这个。”
他知道自己不太明白喀卜隆呐克的家庭是如何运作的。
“那她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玛希·雅莉克丝望着他。
“因为……噢,您别再担心这件事了,这不是您的问题。我会跟她谈一谈,我最近太少见到她了。”
“那她的父亲呢?”
“他不会有任何意见的,这个蠢货!”她望着天花板,声音突然变大了。
尤利克从来没听过“蠢货”这个字眼,不过他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赞美。她又望着他了。
“北方来的小礼物,您别为茱莉叶特担心了,也别为我担心了。”
“南方来的大礼物,只要我看到你们露出微笑,我就不会为你们担心了。”
可是她不再微笑了。她支着手肘把身体撑起来——正好让他看见她迷人的小乳房。
“我在想……或者该说我都没想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不会赞成我们交换礼物。”
“我是世界人类遗产,不管我做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对的,是好的。”
她又笑了。
“北方来的小礼物很快就了解了喀卜隆呐克人的世界了。可是南方来的大礼物会被人家说得很难听。”
“南方来的大礼物在她的网子里捞到一个可怜兮兮、迷失方向的因纽特人。”
她的身体一颤。
“是这样……您是这样看事情的吗?”
“当然不是,玛希·雅莉克丝,我是开玩笑的。”
“对不起,是我自己白痴。”
“您永远都是我的南方来的大礼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拥在怀里。
“好吧,我比较喜欢这样。”
他紧紧拥着她,他感觉到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近得连她的声音都闷住了。他发现她哭了。
“玛希·雅莉克丝?”
她吸了吸鼻子。
“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她流泪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男人将她拥在怀里了。
当尤利克感觉到她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脖子时,他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人世界,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被遗弃在孤独里?
2
稍晚她出门去买东西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通常玛希·雅莉克丝不在家的时候,他会让录音机启动,可是这次他在某种反射作用的驱动下,想都没想就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觉得尴尬了,心想是不是最好不要出声,然后赶快把电话挂上。男人继续说。
“您是尤利克吗?”
他非常惊讶,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知道他待在玛希·雅莉克丝家呀。
“是啊,我是。”
“啊,我是艾克托医生。”
“艾克托医生?”
“是啊,我是托马的心理医生,他经常跟我提起您。”
“他是个很乖的男孩。”
“可不是吗!是这样的,我想跟您见个面。”
就一个专业的医生来说,艾克托医生看起来算是年轻的。艾克托医生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蓄着小胡子,想事情的时候经常捻着胡子。如果要跟您谈话,艾克托医生会坐到书桌旁边,这样在你们之间才不会有障碍物。玛希·雅莉克丝跟他解释过,在喀卜隆呐克人的医生当中,还有一些传统领域之外的专业,艾克托医生的专长就是照顾人们的心灵。尤利克问过:“艾克托先生会不会召唤祖先的灵或动物的灵,或是某位神明的灵?”
“不会。有些心理医生会召唤梦境。也有些心理医生会开药给病人吃。还有一些心理医生会告诉病人,他想事情的方法哪里是不合理的。”
“您的意思是,就算在这些专家当中,也还有不同的专家?”
“是的。”
“可是这样怎么知道哪一种心理医生适合你们呢?”
“这确实不容易。通常我们得试过好几个才找得到。不过在所有医生当中,托马跟艾克托医生最合得来。”
尤利克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艾克托医生看起来是真的对别人告诉他的事情感兴趣,他不会让人觉得他的亲切是装出来的——他在这里遇到不少人也很亲切,不过都是装出来的。
尤利克一边告诉艾克托医生自己如何来到这个国家,一边以目光逡巡摆满了书的书橱,他还留意到几尊神或女神的小雕像,可是它们既不像因纽特人也不像喀卜隆呐克人。突然,噢,一个惊喜,他在两本书之间看到一只因纽特的雕像,那是一只石雕的熊,正在变形长出两只大翅膀,在背后伸展开来。
“这是我从魁北克带回来的。”艾克托医生说,“您的部落有雕刻师吗?”
尤利克回答说有,心里想着下次要带一只独角鲸的长牙做的雕像给艾克托医生。
“好的,我要说了,”艾克托医生说,“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托马是个有点特殊的小孩?”
“有啊。他对他脑子里想的事很专心,却会忘记身边发生
的事……”
“这个讲法很好。”
“……他也很喜欢重复说同样的事,或是听人重复说同样的事。我应该至少讲了六次猎熊的故事给他听了。”
“是啊,他也至少说了这么多次给我听。”艾克托医生带着微笑说,“可是,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你们打猎是不用猎枪的吧?”
尤利克解释说,事实上,他的部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不用火器的部落。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理由,可是艾克托医生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是对您来说,对其他人来说不是吗?”
“因为我们的首领决定要这样。”
他们的首领年轻时见到发生在南方的因纽特人身上的一切——他们接触了喀卜隆呐克人。于是,他决定将他的部落向北迁移,不论任何事情都不要倚赖喀卜隆呐克人,他的部落要继续过和祖先一样的生活。
“他认为我们如果开始用猎枪,那就是我们文化灭亡的开始。”
“我想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拿破仑,因纽特人的部落也不例外。”艾克托医生叹了一口气。
尤利克知道拿破仑是一个伟大的领袖;他觉得这应该是个赞美。
“我们回头来谈托马,”艾克托医生说,“我相信您对他可以产生好的影响。他来就诊的时候,我试着训练他去关注发生在他身边的事,包括对我。我相信您也可以帮助他。”
“他的父亲会管他的事吗?”
“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诊的费用是他父亲付的,可是我觉得他不太管托马的事。他的新妻子也是,在我看来她不是很有母性。我想他们觉得照顾托马很累;他去他们家度周末的时候,他们都让他一个人玩,反正托马刚好也有这样的倾向。”
他试着想象这个画面:一个孩子在自己玩,身边没有其他的孩子!这就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真是太不正常了。
“可是为什么托马会这样?是因为他的父母不在一起了吗?”
“我有些同行会告诉你,是的。不过我不认为。我觉得托马一直都有这种从他的世界抽离的倾向,不过,当然啦,他父亲的离开对这一点是没有任何帮助的。”
尤利克非常好奇,他想知道更多关于托马的父亲的事,可是他心想,问这种事会不会不太得体。不过艾克托医生似乎是无话不谈,于是他鼓起勇气:
“可是为什么他会跟一个像玛希·雅莉克丝这样的女人离婚呢?”
“嗯,这个问题有很多的答案。不过如果您想听我的看法,那是因为他想要感受到自己被一个比玛希·雅莉克丝年轻又没她那么聪明的女人崇拜。男人很喜欢感受自己被人崇拜、被人尊敬的感觉——我想因纽特人应该也是这样吧,而跟一个认识您太久的女人在一起,这种事太难了。”
“我明白了,可是他为什么不留下玛希·雅莉克丝?”
艾克托医生露出微笑。
“噢,那是因为她不会想要这样!在这里,女人是不会接受跟人共享一个男人的。因纽特人不是这样吗?”
“因纽特女人也不喜欢这样,不过如果您是个好猎人,有时您可以拥有两个妻子。一个比您优秀的猎人也可以从您那里带走一个,甚至两个都带走。”
“哇,真想不到!那这种方式一直都没问题吗?”
“不一定。您可以向对方提出决斗的要求,如果您打败他,女人就跟您走。不过她也可以拒绝。有时候这其中还掺杂了嫉妒的因素,而且有时候会有人杀了另一个人。”
“我还以为因纽特人没有嫉妒这回事呢!”
“对啊,好奇怪,这里有不少人都这么想,已经有人这么跟我说过了。可是事情并非如此。”
想到呐娃拉呐娃独自一人和那个爱吹嘘的库利司提沃克待在一起,他的心又痛了起来。
“所以你们也有离婚这种事啰?”艾克托医生问道。
“有啊,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结婚,一个女人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想娶她的男人。所有人都知道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不然他就会冻僵。单身的男人有可能还会给别人的家庭带来麻烦。而且没有女人,怎么会天天有合适的衣服可以穿去打猎呢?一个女人的单身状态永远不会太久。女人永远不会一个人生活。”
“嗯……我懂了。”艾克托医生说,“在这里,事情很不一样。在这个城市里,差不多有一半的女人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
尤利克花了好几秒才消化了这条信息。有几百万个家里没有男人,那些女人在夜里都是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可是……她们没有丈夫吗?”
“有些人曾经有过,有些人没有。”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噢,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第一个原因应该是婚姻不再是一定要的了。”
“它以前是吗?”
“差不多是。女人以前需要一个丈夫才能离开原来的家庭,才能保障她们还有未来的孩子的生活……而男人如果想跟女人上床的话,也一定要把她们娶回家!”
他开始明白了。在这里,似乎可以跟女人上床而不必把她们娶回家,也可以跟比较年轻的女人离开而不必留下原来的。
“所以,这是男人的错啰?”
“事实上,这个问题还要更复杂些。”艾克托医生说,“跟从前完全不同的,还有避孕的方式。从前女人会害怕,她们很怕没有结婚就做爱,因为她们有可能会生下小孩。现在,她们已经从这个担忧之中解放出来了。”
艾克托医生向尤利克解释什么是避孕药。尤利克想起他和嘉桑特在一起时的新发现:保险套。
“那因纽特人呢?”艾克托医生问道。
“因纽特女人只有在夏天才来月经。也就是这个时候,太阳永远都不会下山,这是所有人最想做爱的季节。不过对我们来说,我们的人口太少,所有婴儿我们都很欢迎……”
“拥有一个真正属于爱的季节……”艾克托医生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除非发生饥荒。”
他不敢告诉艾克托医生饥荒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不得不杀死一些婴儿去拯救其他的婴儿。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不过他知道族人有这种做法。显然喀卜隆呐克人已经很久没遇过饥荒了,可是在这个大城市里,他却很少看到小孩。
“为什么你们不多生一些小孩?你们的社会看起来这么富裕!”
“问得好,”艾克托先生说,“……可是我想下次再谈比较好,因为今天下午我还有几个患者要看,有不少都是独自生活的女人,真巧。”
3
尤利克回到玛希·雅莉克丝的公寓,她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随意出入。他在楼梯上碰到邻居,他现在已经习惯对人们微笑,对人们说“你好”,但不会继续说下去。他刚走到门房的时候,门就打开了,门房太太随即出现:
“有一封信应该是给您的。”玛丽亚说。
玛丽亚的个子不高,有一点胖,有些因纽特女人的身材就像这样(当然了,无人能比的、修长的呐娃拉呐娃不是这样)。
她递给他一封盖了邮戳的信,信先是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然后又被写上玛希·雅莉克丝家的地址。他很惊讶。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您。”玛丽亚说。
“对我来说,那不是好的回忆。”
“怎么会呢,您表现得很好。而且,我很喜欢您提到女人嚼皮革的事,我心里想,这应该可以止住饥饿感吧,这可是个减肥的好方法,而且,还可以给自己做几双漂亮的靴子!”
“你别再烦尤利克先生了。”一个雄性的声音从门房里头传了出来。
“我哪有在烦他,我们在聊天,你不会懂的。”
米盖尔出现了,跟平常一样带着一脸睡意。他晚上在一处永远不停工的工地工作。
“我很喜欢那篇报道。”米盖尔说,“你们捕鸟的方法太厉害了。您看过人家捕斑尾林鸽吗?”
“没有。那是一种鸟吗?”
“是啊,长得像大只的鸽子。我们也一样,我们用网捕鸟,都是在山里,在我们国家的边界那里。”
“你们可以捕很多吗?”
“好年头儿的话,是很多。我们得好好聊聊这个话题,您找一天过来喝一杯吧。不过现在我得去睡了……”
他转身去睡了,玛丽亚也没再拖着尤利克。尤利克一边上楼,一边激动地把信封打开。那是宽南威萨亚克(住在南边,做翻译的那个因纽特人)写来的。
亲爱的尤利克:
这里一切都好,只是事情在继续改变。石油基地又扩大了,你的村子只好搬到山丘的另一边。喀卜隆呐克人说要把雪地摩托车借给你们,帮部落搬运东西,可是你的首领拒绝了。他非常不高兴。库利司提沃克从喀卜隆呐克人那里弄来一把猎枪,他去猎麝牛,一天到晚在吹嘘。
你离开之后,村子里多了两个新生儿,不过其中一个死了。石油基地的首领说要叫他们的医生经常来村子里帮所有有需要的人还有小孩看病,首领又拒绝了,不过这一次,女人们都不同意,她们很生气,最后首领只好让步了。你看事情的变化有多大。
随信附上某个思念你的人送的东西。赶快回来吧。
愿所有的灵都与你同在!
宽南威萨亚克
他仔细看了看信封底部,三根海雀的小羽毛,都是精挑细选的,用一绺头发束在一起。呐——娃——拉——呐——娃——。
这栋住宅大楼的住户从来没听过因纽特人在楼梯上大吼的声音,不过一次就够让他们毕生难忘了。就像五楼的两只约克夏犬,从这一天起,它们一听到尤利克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就会开始低声哀鸣,躲到家具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