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命的气息，完全不同于孤寂——被孤寂包围，就像死人在坟墓里，只听得见自己的骨头在咔咔作响。
1
他听到墙壁的另一边传来茱莉叶特的声音，她是玛希·雅莉克丝十七岁的女儿，她还没睡着，在床上翻了个身。接着是轻盈的脚步声——应该是托马——正在往厨房走去。他还听到冰箱门打开的声音。同样是在他们的公寓里，另一处，有一扇门关上了。
房里一片黑暗，他在床对面的墙上看到一幅肖像，是一个眼睛清澈、满脸笑意的年轻男人站在一架小直升机前。玛希·雅莉克丝刚才跟他解释过，那是她的祖父，一位飞行员，在一场喀卜隆呐克人之间的战争中殒命。
他也欣赏了孩子们在不同年龄时拍下的照片，经常是和妈妈在一起拍的，他不敢问为什么从来没看见他们那个已经“离开”的父亲。他还记得“离开”这个字眼。他心想，所以，他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他坐在床上，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他的族人绝对不会让一个陌生人睡在一个没有男人在的冰屋里，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部落里有人在他旅居期间借给他一个女人。
他听见托马从厨房走回来了，脚步声在他的门口停了下来。
“尤利克？”
“嗯。”
“你还没睡吗？”
“还没。”
门被缓缓地推开了，托马踩着小小的脚步羞怯地走进来。他今年十岁，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安静无声。就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他举手投足的方式很令人惊讶。从玛希·雅莉克丝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她很担心托马。尤利克没有跟喀卜隆呐克小孩相处的经验，不过他感觉得出来，托马有一点特别。托马一直待在那里，站在床边，什么话也没说。
“托马，你妈妈一定会说，你该去睡觉了。”
“我已经睡过了。”
“是啊，可是晚上还没结束呢。”
“那你呢，你不睡觉？”
“是啊，可是我明天不必上学。”
“明天你要上电视。”
显然所有人都对他明天要上电视感到非常兴奋，他不太知道自己该怎么想这件事。
“尤利克？”
“嗯。”
“你再讲一次打猎、抓北极熊的故事给我听。”
这故事托马似乎百听不厌。晚餐的时候，托马发现姐姐茱莉叶特也在听他说猎熊的故事，而且她急于知道他们是怎么把皮缝在一起的，她对皮革的加工过程也很感兴趣。靴筒的外面是熊皮，内里通常会加上一层野兔皮，当然，女人们得用力把皮革嚼软……这些事她听得津津有味。
他又讲了一次猎熊的故事，加上他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奔跑的狗，像波浪般涌动在远方的雪地上的熊，然后是恐怖的时刻，一定要准确无误地把长矛插进这头飞扑而来的怪兽身上。
托马问他：“那你自己杀过吗？”
这是托马第一次直接问他这个问题。
“杀过。”
“几次？”
“两次。”
就是这样他才触怒了纳努克之灵。当他们要杀一头熊的时候，只有在纳努克之灵愿意把这头熊赐给他们的时候才能动手，所以，他们得办一场葬礼表达敬意，而且在几天之内，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动身去猎熊。可是在他第一次猎熊之后，他发现他最心爱的两只狗在夜里被一头来路不明的熊杀死了，他在盛怒之下，动身去追捕这头熊，把它杀了。
“那后来你被诅咒了吗？”
“或许吧。总之没有人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而且呐娃拉呐娃就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他心里这么想。不过他觉得跟托马讲这些事让他有点不安。孩子们应该学习他们自己的宗教，不该让自己的灵被其他民族的宗教搞乱了——这种事在牧师和神父来了之后，就发生在南方的因纽特人身上。
托马站起来，走过来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墙壁的另一边又传来茱莉叶特动来动去的声音。接下来是一片沉寂。玛希·雅莉克丝的房间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要在走廊上转个弯之后才是。
他觉得很舒服，集中精神之后，他甚至猜得出他们三个人通过半掩的房门传出来的呼吸声。这是生命的气息，完全不同于孤寂——被孤寂包围，就像死人在坟墓里，只听得见自己的骨头在咔咔作响。
他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沉睡的家里独一无二的男人，这种感觉真是令人惊奇！少了他，他们也会这样度过夜晚，一如他还没来到之前的每一个夜晚。这里没有男人回来述说他白天外出打猎的事迹，并且向小男孩展示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因纽特人，稍晚再到热乎乎的被窝里找他的妻子。从某个角度来说，玛希·雅莉克丝也是一个人，跟他前一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在旅馆的房间里没什么两样。他很佩服她可以忍受这一切，她从没显露出害怕的样子，甚至一整天看起来都很开心。
他在心里开始毫无意识地往她的房间走去。可是这会不会冒犯到她？他不懂这里的习俗。说不定她的微笑表示她已经同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没去找她就是冒犯了。他回想她粉红色的皮肤，回想她的微笑、她利落地开着那辆小车子的动作。
结果他睡着了，他的梦没多久就把他带到了因纽特人的国度。
2
“我只会问您几个关于您部落生活的问题，好吗？还有关于您初来这里的一些印象。”
主播的脸看起来很严峻，一板一眼的，还有一双略为凹陷的猎人的眼。主播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尤利克发现主播的头发经过精心梳理，为的是掩饰掉头发的问题，这也是大多数年老的喀卜隆呐克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看到主播的手，尤利克知道主播的年纪至少是他两倍，不过对一个首领来说，这样的年纪很正常。有件事从他抵达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让他感到惊讶：不只是女人试着要显得比较年轻——这方面，她们跟因纽特女人没什么两样，而且应该跟世界上其他种族的女人也一样吧——就连男人也努力要维持年轻的外表，这就令他疑惑了。一个男人的价值表现在他的行动上，不是看他的气色好不好！可是话说回来，这些人已经不打猎了，他们应该也失去了从前被认为是最重要的那些观念。
“好吧，”主播说，“您等一下就知道了，电视很简单，只要保持自然就行了。”
他已经在旅馆的房间里看过电视了，对他来说，这项喀卜隆呐克人的发明跟酒差不多一样危险：看电视就跟喝酒一样，只要一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很快，他就决定永远不要再打开电视了，不然他会看上一整夜，被荧光屏催眠，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心里想着要尽快搞懂那些由演员演出的真实故事。就像喝酒一样，电视似乎是发明出来帮人度过孤独时光的——这是一种药。
后来，他坐在一张形状像墨鱼软骨的大桌子后头，头上一盏盏小聚光灯放射出像太阳般的光芒，旁边坐着主播，独自一人对着摄像机说个不停。
3
“现在和我们一起出现在摄影棚的来宾来自远方，非常遥远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我们的世界。他和他的部落已经被宣告为世界人类遗产。（他转过头，对着尤利克）那么，尤利克，成为世界人类遗产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痹了。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他望着主播打量他的目光，那目光之中透露出些许不耐烦。
“这要看情形……”他用这句话开场。
“看什么情形？”
“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人类……喜欢我们。”
他词不达意，觉得自己很可笑。
主播立刻接着说了下去：“现在，为了让我们更了解您此行的意义，我想请您一起来看一段来自您的部落的报道。”
荧屏上立刻出现了一大片浮冰，镜头是从一架直升机上拍摄的，阳光的角度很斜，几乎贴着地面。接下来，噢，他呆住了，他认出那是伊格卢利克（Igloolik）的悬崖，还有喀卜隆呐克人的基地，红色的帐篷如繁星般在雪地上散开，更远处是他部落的冰屋群。“在北极圈的北部，”影片里的评论者说，“有两片人类的区域：一片是最后的因纽特游牧民族的村落，他们还生活在石器时代；另一片是勘探石油的新基地，他们运用的是最现代的科技……”这时出现了一架由狗拉的雪橇，带头的是一个因纽特人，手里拿着鞭子——他认出那是爱吹嘘的库利司提沃克——微笑着从镜头前面走过。接着是首领，站在一座冰屋前面，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宽南威萨亚克。喀卜隆呐克人带了几个住在南边的因纽特人来当翻译，宽南威萨亚克是其中的一个。“石油基地如何改变了村落的生活？”记者这么问。首领回答之后，宽南威萨亚克立刻做出翻译：“我们相处得很好，大家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接着影片上出现了几个石油公司的人正在一座到处都是石块的山丘上作业，然后是一顶装满现代设备的帐篷，里头有几个人穿着连体极地工作服，面带微笑。接着是冰屋内部的画面——尤利克觉得一阵羞愧袭上他的脸，因为跟帐篷比起来，冰屋显得阴暗、肮脏，还看得到烟熏的痕迹；接着是因纽特小孩在雪地上边跑边伸出手，往摄像机的方向跑来——他又是一阵羞愧。接着是勘探计划的负责人，是个大胡子先生，他解释说，他们白人之所以能存活下来，靠的是现代化的设备，可是因纽特人几千年来都用他们自己的方法面对这个世界。接着又是几个因纽特猎人驾着雪橇列队前进的画面，他们用声音激励那些拖雪橇的狗。突然，呐娃拉呐娃的脸出现了，她整个人裹着毛皮，神秘美丽宛如女神，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际。噢，呐娃拉呐娃——他感觉他的心扭绞着——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尤利克？”
他吓了一跳。主播应该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在这里待了几天之后，再看到您的村落有什么感觉？”
还能怎么回答呢？说他很想回村子？可是他并不想惹恼这些招待他的人，也不想惹恼玛希·雅莉克丝这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女士。
“这……让我心头感到很温暖，看见他们过得很好。”
这个回答实在太敷衍了，但是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把刚才首领真正回答的，而负责翻译的宽南威萨亚克不敢翻译出来的话说给大家听？首领说的是：“自从喀卜隆呐克人来了，因纽特人就很想偷懒。”
“您来到这里以后，”主播接着问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当中，哪一点给您印象最深刻？”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他想到了：
“专长。”
“专长？”
“是的，在我们那里，所有男人都是猎人。在这里，人们有大量不同的职业，很多种。当我遇到某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
“确实如此，亲爱的尤利克！那么在你们那里，女人做些什么？”
“在我们那里，女人养孩子、嚼皮革，她们的丈夫出门打猎的时候，她们还有事情要忙。”
主播露出微笑。
“好，既然你们还在那里生活，表示这个分工方式在你们的环境里运作得还不错！亲爱的尤利克，谢谢您来参加我们的节目。各位观众，尤利克来到这里，代表的是他的部落，他的部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人类遗产……”
尤利克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忘记最重要的事了。他代表的是他的部落，他应该要表现出聪明的样子。
“我还有些话想说。”他说。
主播露出一丝不快的表情，不过他可不能当着数百万电视观众的面粗鲁地对待这位温和的因纽特人的代表。
“没问题，不过请长话短说，我们的时间有限！”
“自从我来到这里，有两件完全相反的事情给我印象很深刻。”
“是什么呢？”
“嗯，你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在一个星期之内遇到的人比我一辈子遇到的还多——你们不断地举办一些大型聚会，把所有人聚集起来，可是与此同时，你们也可以忍受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这真是非常有趣，谢谢您，尤利克，谢谢您的观察。接下来是实时新闻……”
主播的脸重新占据整个荧光屏，这时有人对尤利克打了个手势，请他站起来往幕布后头走。
他站起来，满怀羞愧。他觉得自己没能好好解释，还在镜头前面待了太久惹人嫌，最糟的是，他没有把代表族人的这件事做好。
4
所有人都带着微笑跟他打招呼。他面对镜子坐着，化妆师用一下下湿润的轻抚让他的脸恢复原状。玛希·雅莉克丝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他们在镜子里看着对方。
“您说得很好。”她面带微笑对他说。
“不，我觉得很羞愧。”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一股温柔的暖意让他心里的痛苦平静了一些。
“尤利克，您没什么好羞愧的呀，您说的关于职业的事非常有趣。”
“可是他笑了！”
玛希·雅莉克丝看起来有点尴尬。
“因为……这对我们来说有点让人惊讶……女人的角色，在这里，事情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啊！所以我说的时候像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而且，他又看到了呐娃拉呐娃！所有人都会趁他不在的时候去对她献殷勤，尤其是那个爱吹嘘的库利司提沃克。他真是疯了才会选择离开！他真希望自己可以召唤所有北方的灵，立刻就回到雪地上，奔向他心爱的女人。可是他不行，他只能傻不棱登地待在这里，脖子上围着一条小毛巾，任由一个女人抹来抹去，像在帮小孩子擦脸似的。
就连玛希·雅莉克丝充满同情的目光也让他无法忍受，让他觉得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软弱，有多么张皇失措。
突然，他们听见两个女人在走廊上吵架的声音：
“您应该事先做简报的！”
“可是没有人说要提到你们公司啊。这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真是乱搞，您知道我们在这项维护计划里投注了多少资金吗？”
“这又不是广告节目。”
“是吗？新闻是纯洁的，是这样吗？等我们要决定广告预算的时候，我们会记得的！”
他认出弗萝伦丝的声音，她是石油公司大首领的手下（“媒体公关主任”，他记得是这样），也是玛希·雅莉克丝的朋友。现在，不只是一大堆灾难降临在他的身上，还有人在为他吵架。他知道玛希·雅莉克丝也听见了。化妆师刚把他脖子上的毛巾拿掉，他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他想离开，他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耻辱之地。正当愤怒的泪水涌上他的眼眶，化妆间里却进来了一些人想跟他说话，向他致意。可是玛希·雅莉克丝把他们挡开，把尤利克拉到她背后。
“对不起，”她说，“我们还有另一个约！”
这会儿他们坐上了玛希·雅莉克丝的小车子，在车流当中，车子钻来钻去，开得比平常还快。玛希·雅莉克丝想带他去找个避风港，她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可是，这是第一次，他想要一个人独处。他不想感觉到她的同情——那又是一项附加的耻辱——他宁愿她载他回旅馆，他可以把羞愧藏在他房间的孤独里，点几杯北极熊，然后叫那个戴耳环的喀卜隆呐克美女来陪他，让他重新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玛希·雅莉克丝明白？
他始终没想出该怎么开口。一起走进公寓的时候，他没想出来；玛希·雅莉克丝把门在他们背后关上的时候，他也没想出来；她转过身来吻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想出来；两人进了她的房里，还是没有；他感觉到她全身赤裸地贴在他身上颤动的时候，还是没有——不过此刻，他已经不想告诉她他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了。
5
尤利克和玛希·雅莉克丝睡了，两人互相依偎着。
玛希·雅莉克丝躺着，裸着身子，皱皱的被单横过她的胯部，她像一尊腼腆的雕像。梦幻的笑容、小小的乳房，长长的睫毛在她紧闭的眼帘上，还有她的快乐，都让她今天看起来像个少女。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她裸着身体躺在一个男人的身边。她梦见她很快乐。
尤利克趴着。他厚实鼓胀的背像一根大骨头放在床上，仿佛有一头野兽的灵还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横过玛希·雅莉克丝苍白的腹部。他梦到了因纽特人的国度。
6
有人走进公寓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独自躺在玛希·雅莉克丝的双人床上。他一骨碌跳了下来。
他听见脚步声往半掩的房门靠近了。
“妈妈？”
听见茱莉叶特的声音，他僵住了，不知所措。他该出声让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吗？还是什么都别说？可是说不定她已经听到声音了。玛希·雅莉克丝在哪里？应该是又回去工作了吧。
“尤利克？”
茱莉叶特出现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拿被单裹住自己。她像一只已经懂得独自觅食的漂亮小水獭，一脸好奇又担心的表情。
“我……我正要去泡澡。”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浴室的门。
她露出微笑。
“可是浴缸又不在那里！”
她说得没错，最大的那间浴室在公寓的另一头。
突然，他看到茱莉叶特的目光停留在他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上，也看到又皱又乱的被单。他发现她迷人的脸正在涨红，同时感到一股热意袭上自己的脸颊。她掉头跑向她的房间。他听见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觉得愧疚。这种事谁想得到？茱莉叶特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学的。玛希·雅莉克丝离开之前应该先叫醒他的。在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做才比较得体，他完全没有概念。
他没有征求玛希·雅莉克丝丈夫的允许就亲近她——在家乡的话，他就会这么做。可是那个人或许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他在这一点上从来就不是很清楚。而且，他知道茱莉叶特和托马还是继续和他们的父亲来往。茱莉叶特会不会以为他——尤利克——即将成为他们的母亲的新丈夫？因为他的族人没有什么其他的仪式，只要家人同意，接下来就一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可是他不能当玛希·雅莉克丝的新丈夫，因为他想回到因纽特人的国度。与此同时，当他想起她裸身贴着自己，想起做爱时她的轻声喘息（和他在旅馆遇到的那个年轻女人完全不同），他的心里就会一阵悸动，但又觉得很快乐，也很骄傲，因为自己穿透了一个如此珍贵又迷人的女人的身体。
他终于走进浴室，真的开始在浴缸里放水了。他一边看着热水在浴缸里冲出漩涡，一边在那儿胡思乱想。一只塑料做的小鸭子从浴缸边上滑了下来，漂浮一阵子之后，随即消失在水龙头喷出的瀑布底下，接着又在稍远处浮出水面，然后再次陷入漩涡里。
此情此景，仿佛有个灵想要向他显现此刻他的处境。我就是这样，他心想，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几乎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只小鸭子随着水波不停地晃荡。
7
“我们被邀请了。”玛希·雅莉克丝说。
“我们？”
“对呀，您和我。我毕竟是您的地陪。”
她隔着喝咖啡用的碗对他微笑，然后把邀请卡递给他。
邀请卡上印了一头驯鹿，或是什么很像驯鹿的动物。驯鹿的下方写着总裁——就是建立了石油勘探基地的那家公司的总裁——很荣幸邀请他俩出席他们团队的晚宴。
“他想要‘收编’您。”玛希·雅莉克丝说。
“对不起，我没听懂。”
“他想要……让您高兴，然后您就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为什么？”
“为了他企业的形象啊。您知道的，尤利克，石油公司在这里的形象都不太好。相反，大家都对你们因纽特人有好感。所以石油公司才会捐这么多钱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去保护你们的部落。他们要在那里设一所学校、一个医务所……诸如此类的。”
尤利克陷入沉思。这一切说是要保护他部落的事，在他看来反而威胁着他的部落。他想起首领在电视上真正说的那段话。喀卜隆呐克人别有意图，可是他们的行为举止却像《熊和园艺师》这则寓言故事里的那头熊，它想要保护主人不受苍蝇干扰，结果却杀了自己的主人。
玛希·雅莉克丝又看了一次邀请卡。
“噢，原来我们可以去参加打猎，然后晚上才是酒会，之后是晚宴。”
“这是一场打猎的活动？”
一股兴奋的电波袭遍他全身，终于有一桩令人振奋的事了。除了女人，打猎对一个真正的因纽特人来说，是生命里另一个最重要的元素。石油公司的总裁真是个聪明人。
“是啊，您可以看到，我们要猎捕的那种动物就画在这上面。”
“用猎枪吗？”
“不是，是用围猎的。有狗，还有马。噢，这么看来，您好像很感兴趣。”她笑着说。
说也奇怪，他们对话的方式跟以前一模一样，继续以“您”相称，仿佛他们并不曾上床缠绵好几回。前一夜，玛希·雅莉克丝很晚才回到家——她说她去参加了一场应酬的晚宴——然后他们很快就让激情取代了一切，根本没说上几句话。一个喀卜隆呐克女人从来不说爱，这是正常的吗？然而根据他前一夜在电视上看到的，这似乎是她们的一种习惯。
他在等玛希·雅莉克丝回家的时候看了一集很长的电视剧，有个发型很漂亮的女人正在对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说，她想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可是他们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打转。后来他才搞懂，她要男人告诉她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要往哪里去”。接着他开始随便换台——轮番轰炸似的广告和音乐短片，和一些几乎衣不蔽体的妙龄女郎的目光交会，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脸的春情荡漾——他无意间看到一个节目，里头有好几个年轻女人在谈她们怎么样才会爱上一个男人，还描述她们想要的男人的典型。他发现几乎所有女人都希望她的男人“擅长运动”。他听了很放心。擅长运动，他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一类型的吧，因纽特人的“好猎人”应该就是这里所谓的“擅长运动”的同义词吧。她们也希望她们的男人“有幽默感”“有毅力”，还要“善解人意”。毅力，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缺，不然他这个孤儿也活不下来。至于幽默感，他就比较不确定了……他当然也可以让玛希·雅莉克丝发笑，只不过有时候并不是故意的。至于善解人意，他不知道这指的是不是一般的理解能力——如果是的话，那么打从他抵达，他就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善解人意——或者指的只是猜出女人心里的渴望和感觉的能力。可是就算是后者，他也觉得自己很匮乏，他之所以看不起自己，首先是因为他完全不明白在旅馆遇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意图，而且他直到事情发生了才发现玛希·雅莉克丝对他有好感。不过，当然啰，他可以努力让自己进步——就像渐渐明白猎物的习性和反应，成为一个好猎人——只是他缺乏可以观察学习的模范，就像小时候在村里那样。
这些女人上电视谈她们对男人的期待，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可是这个主题透露出她们都是独自一人。她们为什么不会觉得悲伤或不好意思呢？在因纽特人的国度，她们的孤独意味着她们有缺陷、个性不好，或是她们没有能力把丈夫照顾好。可是会不会是上电视的欢乐遮掩了她们的悲伤？还是她们猜想面带微笑比较容易吸引男人？因为他也留意到，所有看这个节目的人都可以打电话进去给她们。有个微胖的金发小女人特别让他感兴趣，她说她喜欢“自然、野外的空气、闲逛、出国旅行”。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她应该不讨厌在因纽特人的国度生活吧。他在脑子里玩味了一下“打电话给她”的这个念头，可是这里有玛希·雅莉克丝，那里有呐娃拉呐娃，他知道打这通电话并不实际。他乱看电视的娱乐最后是被托马打断的，托马一放学回家就立刻要尤利克再讲一次猎捕北极熊的故事。他渐渐明白托马有什么问题了：只要对一个主题产生兴趣，这个小男孩就会没完没了地一提再提。他讲这个故事讲得有点倦了，而且一再重复这个故事，他害怕又会吵醒被他触怒的纳努克之灵，可是托马一点都感受不到他的犹豫。前一天晚上也一样，托马跟他讲了好久的天文学，这是托马的爱好之一，对他细数地球和每一颗星星的距离。除此之外，托马是个很乖的小孩，只是对周围的事物不够注意，没办法成为一个好猎人。不过话说回来，托马也根本不需要成为一个好猎人。
“这场打猎，我可以骑到马上吗？”他在喝早餐咖啡的时候问了玛希·雅莉克丝这个问题。
他已经在照片上看过骑马的人和他们的马了，他觉得看起来并不难。
“可是尤利克，您从来没骑过马呀！”
“我是没骑过马，可是我驾驭过雪橇犬。我可以找一匹马，打猎开始之前，先去试一下。”
玛希·雅莉克丝有点犹豫，可是尤利克同时也感觉得到，他渴望骑马这件事让她很高兴。每次他看起来开心的时候，她似乎也很快乐。这就是爱，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突然微微一震。
这时，茱莉叶特走进厨房，一脸怏怏不乐、没睡好的样子。他刻意不去看她，不只是因为昨天她发现的事，还因为他觉得她有点太漂亮了，而且这天早上，他觉得她的身体在她穿着睡觉的棉织薄衫底下，看起来有点太暴露了。他在玛希·雅莉克丝的房间里碰到她的事，她跟她母亲说了吗？他跟玛希·雅莉克丝只字未提，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茱莉叶特坐了下来，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用的是那种可以归类为奸诈的眼神。
“睡得好吗？”她问道。
问题似乎是同时对两个人提出的。
“很好啊，你呢？”
“噢，还好啦。”
她给自己倒了咖啡，加了牛奶，然后用两手端着碗开始喝，仿佛在这个别扭的早晨，这只碗对她来说实在太重了。喝咖啡的时候，她的两眼始终直盯着尤利克。尤利克则是把目光转到别处。
“您要留在这里吗？”她突如其来地问了他。
“留在这里？呃，我不知道……”
“茱莉叶特，尤利克是我们的客人。”
“我们的客人还是你的客人？”
“茱莉叶特！”
玛希·雅莉克丝的脸色发白。
“茱莉叶特，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们可以等一下再说，不必把大家的早餐都搞砸。”
茱莉叶特咕哝着。
“礼貌，每次都是礼貌。”
“很好。还有，不要在咖啡里加太多牛奶，你自己知道，等一下你就会消化不良了。”
茱莉叶特故意继续往碗里倒牛奶。这时，托马走进厨房，亲了每一个人，一个接着一个。
“妈妈早安，尤利克早安，茱莉叶特早安。”
就连托马这么专注于自己内心世界的小孩都觉得厨房里的气氛有点僵。他坐了下来，看着大家。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托马。”
“好吧！”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给烤面包涂上奶油。所有人都望着他，借此避开其他人的目光。
“尤利克，你讲熊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这一次，尤利克很高兴可以再讲一次同样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