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那没有知觉、没有温度、没有颜色的手指触动了小玉儿吧——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已经完全褪去了平时的紫红色,变得像象牙一样蜡黄蜡黄的了。小玉儿伏在我身边呜呜哭了起来。
“姐,你别哭了啊……”亮亮拉着小玉儿,想把她从我身体旁拉开。
“别,”小玉儿推着亮亮,说,“你让我还陪爹一下……”
我从这声音里听出了万般地不舍,和悲哀的无可奈何。我看到小玉儿的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我带她的情景:在我做活的榨油坊周围,田野里,她跟着我;我耕田的时候,她抱着一个大篮子给我送早饭;我带她挖荸荠,带她买年画……
这个傻孩子啊,还记着这些干什么?哪个爷爷不疼孙子呢?
听到那句话,亮亮松开了小玉儿的胳膊,陪着她站在我旁边:“姐,你别伤心了……要是爹看见了,爹心里也不好受……”
我的孙子啊,你说到爷爷心坎里去了,我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呢?人活一百岁,也是要走那条路的啊,伤心有什么用呢?
“你不知道,爹这一生多苦,我总以为爹会在那里的,还有好多机会可以跟他说话、给他买东西吃、带他去玩,可……可……呜呜呜……”说着,她哭得更伤心了。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我有多少机会可以对爹更好,我没有给爹买一身新衣服,没有带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买的新房子,没有让爹去住住……还有好多好吃的,没有让爹吃到……你还没有赚钱,你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悔悟……”
亮亮跟我一样不善言辞,只能默默地听着小玉儿说。
“爸爸走得早,家里全靠他撑着,六七十岁,别人都在安享晚年,他还要挑担子、干农活、耕田、种地……哪样不是他……小时候妈妈就跟我说,你别嫌爹走得慢,爹是累着了,没力气、没办法,脚才在地上拖……”
——唉,我的孩子啊,你念起这些来干什么?人死如灯灭啊,你还让自己伤神干什么?
可这哀哀戚戚的抽泣一直绵绵不绝,就像一根针一样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我难过极了,只好迈着沉重的步子踱到院子里来,我想在那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还想再一次在自己家里,抬头看看自己头上的天空。
五
我再次坐到后院的栀子花树下,我用目光测量着这院子,这曾经自己的领地。可是死神却将我赶走了,我知道,过了这几天,这里将永远地不再属于我了,将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就像平时老伴供奉祖宗时嘱咐的:你只能保佑他们……
村支书听了他老娘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以睡棺材了。可是,怎么睡?还是个问题。我摸了摸自己的驼背,这个驼峰,跟着我半辈子了,让我这半辈子像个骆驼一样辛苦忙碌。我看见他们把我放在棺材旁比了比,我的头要触着棺材盖了。我僵硬着手和身体,把头伸得老高,再次给他们出了个难题。
棺材是老早就打好的,那还是三十年前我生病时,女儿为冲喜,请的几十里外十里铺的老师傅打造的,凤头燕尾,大气得很。平时就放在旧宅里,进去拿柴草或喂猪都能看见,我满意得很。
再重打一口,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年村里人都是火葬,装在骨灰盒里,再套上棺材,从来都没遇到这样的问题。
“那……还是按老办法……”春元还是十指交叉在肚子上,试探着说。
“什么老办法?”大女儿和明明一齐问。
“我以前听我老爹说过……装……驼子的办法……”
“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女儿急了。
“就是……先……按……”
春元虽然支支吾吾,但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以前也好像听说过,这种方法……我又摸了摸背,这下,我终于可以直起身来了。
“也好,我伯终于可以直起腰了……可……这让谁来动手呢?”女儿说。
“这种事,一般都是长子干,今天只能让亮亮试试了……”
“亮亮?亮亮太小了,还没脱孩子气,他敢吗?”
唉,这一家是个什么家啊,我这一生,怎么就没个儿子呢?命里不济,生了个儿子,也没养大啊。大女婿也走得早,这如今,一个主事儿的男人也没有,就是火化,也没个抱骨灰盒的人啊。
亮亮一直坐在不远处陪着小玉儿,听到说到他,就走过来,捏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试试啊。”
“你不怕?”小外孙女问。
“我来吧。”亮亮还没有回答,明明接过话头,肯定地说。
“那好那好,”妹妹多莲放下心来,“亮亮还太小了,做这种事情,非得个年纪大些的才称头。那,先找块好板子吧……”
说着,一帮人开始忙活了,在家里的库房里挑木材,找到几块上好的樟木,连夜去敲木匠的门,叫木匠刨了一块大小适宜的木板。
全家人一夜未睡,大小事宜准备妥当,鸡就叫了。
小玉儿一早就扑在我身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两个女儿也是眼泪不断藤。要装殓了,所有的乡亲们都来了,围在我身边,要见我最后一面,盖在脸上的钱纸被一次次揭开,一次次盖上,又一次次揭开,他们围着我,哭个不停。我探头看了看,自己的死相还真安详,就是一场睡眠,脸上还有红有白,完全没有青紫的迹象。难道这就是善有善报?
最严肃的时刻就要来了。春元拉开所有的老幼妇孺。两个八大脚一前一后,扯住我身下垫着的白布,往上一揭,一齐往左边挪,再往棺材里一顿,我就稳稳当当地睡在了棺材里。
明明在案前的香筒里抽了三支香,倒提着凑在蜡烛上,烛火红绸一般地跳动,他手里的香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这么近地看看我的这个侄儿,他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也老了啊!头发和我一样,前庭秃了,后面也是银丝多于青丝,脸上手上已经浮现了淡淡的老年斑。手上的青筋暴着,这会儿正抖得厉害。傻孩子,你这是老毛病呢还是害怕啊?放心吧,大伯不会怪你的,大伯会保佑你的。
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话,三炷香终于都燃着了。明明拜了三拜,在香炉里插好香,又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拿起那块刨得光鲜铮亮的木板,走到棺材旁,轻轻地放在我身上,刨花木板抵着我的鼻子和膝盖,他试着用了用力,尸身虽已干硬,但仍然因为肉身而发出了反抗的弹性,他按了按,尸身带着木板往上弹了弹,他又用力按了按,木板又往上弹了弹,孩子积聚了三天的泪水不禁决堤般涌了出来,噼噼啪啪如暴雨般打在木板上。
春元和亮亮在一旁看着,同时伸出手,按在了木板两头,三个人眼神一汇聚,一齐用力,各自大喊一声:
大伯、欢哥、爹,走好!
一发力,咔嚓一声——我的脊椎断了。
我终于睡平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屋子里却又是哭声一片……
八大金刚中四个年长的拿起棺材盖的四个角,徐徐扣到棺材上。为首的拿起棺材钉,抡起斧子,用斧头敲打着敲打着……
叮、叮、叮……我只听得见棺材钉一声声的脆响,我这一生完了、结束了,这苦难的一生结束了,是高兴还是悲痛?如果生死是一个轮回,那么死亡也不是一个解脱。我并不感到丝毫的轻松。
门外锣鼓响了起来,哀乐也响了起来,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我听见小玉儿的声音在说:
今天,我的老父亲走了,完成了他九十岁的一生。
老父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十几岁就和母亲、妹妹被分到一边自己过活,十几岁开始养家糊口,卖鱼、挑炭、打铁、做土活、打榨,人生的各种苦工他都做过。……
夏三伏、冬三九,他从来都没有歇过,他一生都在忙。都在为别人忙,为女儿女婿、侄儿侄女、外甥……他是要挨着帮我把三个孩子带大,如今,我的孩子刚刚大了,他却撒手人寰……
我感谢所有好心的乡亲们,能来送我的老父亲最后一程。谢谢你们了!我请我的老父亲走好,您放心,您托付的母亲、孩子、妹妹……我都会好好照顾……
小玉儿代她妈妈写的追悼词,孩子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锣鼓响起来,花圈举起来,钱纸洒起来,招魂幡飞扬起来……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孩子们心里过不去的是,我这一生没有享到福,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孝敬我,可是,我觉得我值了——这值了两个字,怎么说得清呐?
一根绳索套到了我脖子上,我知道,索命的小鬼追上来了,我的这一生真正的结束了,过了奈何桥,我就会什么都忘记了,包括名誉、幸福和苦难,还有一切的一切。
我听到送葬的人们还在说:
“欢哥,多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这一生,听到过太多这样的话,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经常就这样一下子没了。可这回,轮到人们说我了。一直说的是某某人,哪回轮到说你了,你的这一生也就结束了。
能参悟到这个事实,证明我的智商在死后的确是提高了。也许死亡,那才是真正的平等的开始?
我不知道。
20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