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个谎言。“到这里卖什么鸡蛋？”她厉声问道。
他呆呆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在山里卖鸡蛋的时候，迷路了？”她柔声问小孩。
小孩眨着眼睛’很不自在地挪动着，一言不发。
“你可以回去，去告诉派你来的人，我们都在这里！”她愤怒地说。
很可能是当地的土匪，或者是投靠日本人的汉奸，听到了什么风声，便悬赏找人，也许这个小孩就是为了几个赏钱而到这儿来的。看着小孩渐渐地走远了，她匆匆赶回山洞，将这个情况告诉所有的人。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不知所措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她，希望她能拿出个主意来。“我们明天一早就走，重新找地方躲起来。”她平静地说。
很快，天亮了，她动员大家转移，但有的人似乎不太积极。老太太说她不想动，医生的妻子在喂孩子喝奶，传教士的妻子也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
看到如此情形，艾伟德无可奈何地说：“我先到下面的谷地去看看，在那里等你们，你们最好快点。”
她指了指方向，就带着蒂莫西出发了。她知道她的离开，并不能让那些女人快起来。毕竟，年轻的医生和传教士不具有任何号召力。她和蒂莫西来到山下，看了看地形，又往高处爬了点，发现一条通向另外一边山里的小路。
就在准备返回时，她突然看到一个让她吃惊的景象：在山脚下，一群骑兵正由远而近，边走边四处搜寻。终于来了！艾伟德对自己说，这不是就在找我们吗？那个卖鸡蛋的小孩，终于把我们给出卖了。回过神来，她马上对蒂莫西说你快跑回去，告诉其他人朝相反的方向走，让他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赶快找地方藏起来。”
蒂莫西眼神里充满恐惧。“但是，你呢？”他焦急地问。
“如果抓住我，他们可能就满足了，”艾伟德看着犹豫不决的小孩，镇定地说，“蒂莫西！现在就去！按我说的做！”
蒂莫西顺着原路一溜烟地跑了，艾伟德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定了定神，然后转身朝着骑兵的方向，大义瘭然地走去。当她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她停下脚步朝他们大声喊道：“如果你们找的是我，我就在这里！”
她知道有的土匪会先开枪，然后再确定身份：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是觉得愤怒。
听到她的声音，对面很快有了回应，一匹马冲了出来，马背上的人用手指着艾伟德，喊着什么向她狂奔而来。越来越近了，艾伟德看了出来，那不是土匪，也不是日本人，而是一个中国军人！一片尘土飞扬中，一个人勒住缰绳，从马鞍上敏捷地跳下了来，他向艾伟德跑来，啊，那是林楠！
艾伟德靠在他的怀中，林楠语气激动地述说着他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
他告诉每一个所遇见的乡下人，让他们帮着找她，并提供相当数量的赏钱。
于是，那个乡下小孩子终于带回了他想要的消息。
于是他们结伴而行，来到先前所藏身的山洞。好在那些人还没离开，见到他们的到来，顿时悬着的心又都放下了。兴奋的人们聚在一起，欢快地谈笑着，述说着彼此的经历。林楠告诉他们，外面仍然有零星的战斗，最安全的地方，可能就是这里的山洞。他说，他会不断送来食物’并通知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安全返回阳城或泽州。三个星期后，艾伟德得到消息，虽然日本人有飞机助战，但依然没能取胜。当他们回到泽州时，这座城市依旧在英勇的中国军民手中。
没错，那的确是日本人做饭的炊烟！正如她所估计的那样，她爬到山脊所看见的，是日本军队的一个营盘。苍白的烟雾缓慢盘旋在傍晚的天空中。
敌军的营地，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山体后面。
自从她回到泽州后，在这几个月的暑天里，她已经做了很多次像这样的侦察。她举手发出信号，年轻的国民政府部队军官立即爬上山来，悄悄地伏在她的身边。他的脚踩到一些碎石，她看着它们滑落到日军的营地，一群鬼fS：l”
子拿着步枪，背靠着山，在那儿坐着。还有几个在下面的山谷里来回巡视。
“你是说，他们大概有五十人吗？”军官小声地问。
“今天早上我仔细数的，”艾伟德说，“我觉得我没数错。”
“看来他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进军泽州。”年轻的军官判断道。
“他们到处都有人放哨，”艾伟德说，“你们一定要小心。早上，在我穿过山脊的时候，被他们一个人发现了，但当时隔着一个山谷，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军官点点头。他已经不能集中精力听她说话--他正思索着如何在峡谷最有利的地形架起机关枪’如何安排他的人手，这样，便没有一个鬼子能够逃过他们的子弹。艾伟德知道他会在一大早袭击。开始的时候，他们会对惊慌失措的日军，进行连续的射击，然后从高处冲下来，这里是一个像碗一样的天然凹陷处，虽然他们只有三十个人，但他们都是来自北方的汉子，高大，凶猛，而且，他们全部都为仇恨而战。他们会猛攻日军，战斗会以血腥的白刃战方式结束。敌人会坚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被消灭到最后一个人C我们的战士也会受伤，山谷将血花四溅，日本人会在这个谷地里遍地横尸。
“好了，你快点回去吧，”军官说，他再次转向她，充满感激地说，“你为我们指引了正确的道路，艾伟德。”
“是的，我要回去了。”她略带疲惫地说。
她从黎明便开始工作。一大早，她离开山里的一个偏僻山村，动身前往阳城。路上，她发现一群日军沿着干涸的河床小心地往前走着。她突然觉得，他们如此少的人在这样的深山里行动是很愚蠢的。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国民政府的部队。她绕路而行，来到他们隐蔽在群山中的一个营地。得知消息后，一个军官和三十个战士，便跟着她出发了；她有在泽州的中国将军给她的军事授权，但通常都没有必要拿出来，因为在山西，大部分国民政府军队的领导人都认识她。她也比住在这里的其他人更了解山里的地形，当然比部队了解得更多。常年翻山越岭，不是步行就是骑骡子，让她对山区地形了如指掌。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帮助国民政府的部队了。在这场打了就走的战争中，没有固定的战场。日军占领了城镇，中国军队则住在山里，采取游击战的方式以及坚壁清野的策略来和他们周旋。
带着她的圣经，艾伟德有时经过日军占领的村庄，有时经过中国军队所驻扎的村庄。就算敌人知道她来了，也往往会忽略她：她和成千上万游走在乡下的难民一样，看起来没有一点区别。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在仔细地观察他们的部署，然后将消息传给中国军队。甚至她能把他们带到敌人将要到达的地方，她从日本人选择的道路就能判断出他们要去什么地点，因为这一带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骄傲。她是生活在这方水土的中国人，就是在英国，只要国家有危险，她也会这样做。她的心已经达到战争的状态，即使她常常陷入宗教和良心的纠葛之中。
当她回到她最初去报信那个村庄时，天已经快黑了。村里的一个老人在他家屋子的外面，终于等到了艾伟德：他是一个和蔼的老人，穿着褪色的蓝色长袍，下巴上留着散乱的白胡须，眼睛深陷在皱纹里。“李将军在这里，”他轻声说，“他来看望我，他是我的老朋友。他听说你要回到这里，就一直在等你，他很想见见你。”
艾伟德的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她早就听说过李将军，但一直未能谋面。他是这个省里的传奇人物之一：一个很早就来到这一地区的传教士，一个欧洲人，但是具体从哪个国家来，她并不清楚。在这些日子，大家都没有问任何人的来历背景。后来，她隐约听说他是荷兰人，但一直没有获得证实。
最初，他也是作为一个宗教人士而来到山西，日本人的野蛮侵略和疯狂屠杀，使他拍案而起，他不再满足于平静的生活和传播上帝的仁慈。带着满腔怒火，他为他的教民找来武器，开始抗争。现在他是一支小有规模的游击队的领袖。他们出没山里，随时随地尽其所能地与日军战斗。怀着早存心中的好奇和敬仰，艾伟德走进院子。她不知道，李将军之所以想见她，也是为了求得现实良心和基督信仰之间的和谐。
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看见他站在那里，一头金色短发，穿着黑色的长袍，双脚分立，手背在身后，中等个头，显得十分壮实。他的脸看起来很坚强，但也流露出柔和的神态，他微笑着对她表示欢迎。艾伟德注意到他那明显与众不同的眼睛，她从中发现了一丝忧郁和悲伤。他张开双臂，热情地欢迎她：
“艾伟德！我们应该忘掉，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因为我们都信仰基督。”
“是的，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李将军。”她微笑着回答。
“对，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他说，气氛顿时沉重起来。他的声音里没有了笑声，他的眼神显得很暗淡。“快到里面来！我们好好谈谈。你一定又累又饿了吧？”
在闪烁的光线下，他们吃着栗子面粥。很快，他们之间已能感觉到一种很温暖的友谊，一般在第一次见面时候，很少有这种感觉。他们聊了很多。
李将军的主力部队，躲藏在几里外的山洞里。第二天，他们将埋伏在泽州和高平之间的主要道路，伏击日本人。他们的情报很准确。
“我们会杀死很多日本兵他平静地说，“我们有机枪。当日本人经过时，我们就能把他们干掉。”
在他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艾伟德能明显感觉到那隐藏在内心的无奈，甚至是一种徘徊在心田的矛盾。这很简单，甚至不需要直觉，因为在艾伟德的心中，也一直存在着同样的挣扎。“我们会杀死很多日本兵。”他冷冷地说，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军队司令那样，义无反顾地发出命令。
“我们会杀死很多日本兵。”他重复着。
在灯光里，他们的眼神相遇。面对着持续的战争与伤亡，淡黄色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罪恶感。她能理解，他也知道她能明白，他这样做会受到他基督信仰的谴责，他为此感到迷惘。而她，也面临同样的困惑，在她的祷告声中’她也在努力寻找着一条洁净的道路。
难道他应该--难道他们应该--站在一旁，任由残暴的日本人在每一个角落里肆意横行，屠杀无辜？也许他们所应该做的，就是拿起利剑，以上帝的名义打击一切残暴和邪恶，无论是在哪里。对日本人，也许就应该这样，看看他们在殖民地所实行的政策吧，多少年来，在朝鲜的殖民地，他们实行着天皇种族政策。日本人是贵族，韩国人是奴隶！没有一个韩国人接受到小学以上的教育：没有一个韩国人担任任何重要的管理职位：愚民政策和种族歧视无处不在。希特勒在世界的另一边，也实行着同样的暴政。在中国的北方，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地方，不也一样吗？
李将军，一个年轻的天主教徒，孤身深入山西南部，他挣扎？在他不得不下的决定和他的良心以及他的上帝之间。在一个清新寒冷的早上，他聚集了他的教友们：“我们要拿起武器！这是日本人唯一明白的东西，我们要和他们战斗，重到最后的胜利！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他的战士们，大部分是他的皈依者，都是些北方汉子，有平原地区的，也有山里的，他们有着古铜色的脸庞和长期磨炼的强劲肌肉，在他们的血液里，有着一个战士所固有的机敏和应变能力。他们带着保家卫国的热忱、对凶残敌人的憎恨和对信仰的忠诚聚集在一起，在山区和日本人打游击，伏击他们的小股部队，抢夺他们的物资和武器，打乱他们的战斗部署，一场短兵相接后，就飞快地撤回山里。
他坐在粗糙的砖炕上，看她从桌边走过。他的嘴角略带笑容：“我听说，人们都叫你--艾伟德？”
她倒掉碗里剩下的少许稀饭。
“李将军？”她反问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将军？”
“等级只是纯粹的荣誉，”他说，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轻松起来，“战士们更喜欢那样叫。大概是他们觉得为一个将军战斗很有面子吧。当然，它也是一个很方便的外号。”
她犹豫着问出一个问题：“难道你不怕被日本人抓住？”她知道这是一个她必须要问的很幼稚的问题。
“常常，”他说。“常常感到担心。你呢？”
“我几乎不敢想。”
“我巳经听说了你的很多事情，艾伟德。”他平静地说。
“你都听说过什么？，’
“无数次，你在日本人那里，为中国军队收集情报--那是真的吗？”
他的声音有一种指责，她奇怪地看着他。
“是真的。”她回答。
他的眼睛直视着艾伟德。“难道你不认为，你背叛了上帝给你的职责吗？”他冷冷地训斥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解地看着他，心中开始愤怒。然后，语速开始变得快起来。
“上帝会区分对错，”她愤怒地说，“我们也能分辨，难道不是吗？日本人是邪恶的。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家四处掠夺，放火，杀人。我们必须将他们赶观？我做不到！我是一个牧师，也是一个人，艾伟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要号召每个人都拿起武器无论精神的、道德的还是身体的武器--用最好的方式武装起来，投人战斗！”
他的声音很刺耳，充满愤怒：他的目光闪烁着，越过桌子，直视艾伟德的眼睛。随后，他的目光很快升起，愤怒消失了。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双手，慢慢把手放在身边，擦了擦，然后把长袍往下抖了抖，好像是要将脏的东西抖开。
“上帝的审判一定会到来，”他疲惫地说，他的眼光在短暂的寂静后，又向上望去，歪着嘴笑着。“我等着它的到来。”他平静地说。
艾伟德看着他的眼睛。“我明白。”她轻轻地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虽然她希望能说一些话，来表达她的同情。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她没有他更了解他自己。没有人能带走或者分担他的忧虑。而且，她也知道，从这次见面开始，在他们之间，两个远离家乡的异乡人会互相支持。他们的见面，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吧，在山西南部的山区，他们有着共同的信仰，有着共同的敌人，做着共同的事，就像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两粒尘沙，如此巧合地碰到了一起。然而，在战场上，在敌人的屠刀下，这样的见面，尽管只是夜幕中山村里两个普通人的短暂会面，却也被无形中赋予圣洁与力量。她应该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在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地区，这种男性和女性短暂的碰面，也许几秒钟，几分钟，几小时或者几天，是个很普遍的现象，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也很快就会被彼此遗忘。是啊，在哪里可以找到永恒呢？在这个星球上，追求永恒又有什么意义？也许，为上帝奉献自己的决心与坚定，才是我们应该牢牢记住的。
油灯里的草心越燃越低。在夜色中，李将军离开村子，长袍在他的腿上飘动着，他又翻山越岭回到他的战士那里。之后，他们又见过两次面，但那都是很多人的聚会，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独处和寒暄。几个月后，在泽州，她听到了他的死讯。艾伟德感到悲痛，她想，他一直期待的审判终于来了。她在内心坚信，他的答辩词一定可以博得上帝的掌声。
过了秋天和寒冬，到1940年的初春，中国军队已经稳稳地控制了泽州及周围地区。在这段时间里，艾伟德和驻扎在城里的将军也逐渐熟悉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