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倒下了,他肿起来的脸和嘴开始流血。倔强的大卫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像一个拳击手,鲜血滴在他的外衣上:他张开嘴他能够感觉到嘴里淡淡的盐味--他对妇女们大声喊着上帝保佑!为你们所有的人祈祷!”他什么也看不见,仍然大声地喊着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保佑你们!”
此时,所有的妇女们都跪在地上,双手合拢,大声地祈祷起来。日本士兵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军官开始训斥士兵,士兵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随即在军官的带领下,摇晃着离开院子。一个女人赶紧冲上前,把门重新关上。有的女人坐在地上,因突如其来的遭遇而痛哭不已。
大卫站在那儿,他感觉到脸和肿起的双唇传来阵痛,让他不能流畅地说话。“好了,”他对那些女人们说,“你们现在都安全了,回去睡觉吧。”
几个妇女把艾伟德抬回房间’用凉水将她弄醒。第二天起床时,她能感觉到伤口所发出的疼痛,但搞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的几个月,她虽饱受内心的苦楚和身体的疼痛,但仍然没有中断她的工作。大卫走后,她继续不停地走访阳城以及其他的山村,在那里她已建立起小型的基督教团队。在中国的农村,人们并没有每周休息一天的习惯,所以,每当她到一个村庄,到达的那天就是安息日,大家就在一起唱圣歌和祈祷。那些地处深山的村庄,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局势的影响:但是在泽州附近的人们,则随时准备着迁移。他们打算把刚出生的小孩、生病的人以及其他伤者全部转移。
春天,在泽州附近又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中国军队发动频繁进攻,和日军顽强地进行拉锯战。日本人开始从城里撤军,向潞安方向集结。于是中国军队收复了泽州。在他们进城两三个星期之后,一个手拿圣经的人来到教会,告诉艾伟德有四个重要人物想要见她。
“他们是干什么的?”她问道。她记得大卫曾告诫过她,无论以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保持教会的中立性。
“他们是中国军队里的重要人物。”那人说。
“还是不见的好。告诉他们,这里是教会,他们不能来这里。”
那人出去了,但不一会儿又返回来,他告诉艾伟德,那些人还是很希望能见到她。“你应该见他们他说,“他们需要住的地方。”
“如果他们想住在教会里,那他们一定是疯了!”艾伟德激动地说。
“他们是很重要的人。”那人坚持道。
“哦?是吗?我倒要见识一下!”她冲出门去。
四个身穿平民服装的年轻人,站在教会的门外。他们显得十分英武、精干,第一眼艾伟德就感觉他们和她在中国所见到的其他人,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不同。他们向她礼貌地鞠躬并问好。
艾伟德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很抱歉,你们不能进来。这里是教会,这是一个中立的地方。你们最好马上离开。”
那个显然是负责人的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和阳城县长一样的非凡气质--当然,县长是她在中国所遇到的唯一的达官贵人。从他笔直的身型以及严肃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是之前艾伟德没有遇到过的那种类型的官员。
“很抱歉给你带来麻烦他直视着艾伟德,“我们以为你会帮助我们的。”
艾伟德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你们在打仗!而这里属于上帝。
请你们快点离开!”
”年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同伴们迅速散开。他仍然站在那里,艾伟德注意到,他有着很高的前额,梳理整齐的黑亮的头发,黑黑的眉毛下,一双很深的杏仁状的眼睛,干净的皮肤,很有轮廓的脸以及耳朵。
他平静地说:“很抱歉,打扰你了。当我们在重庆的时候,最高统帅说起过,如果要找你能相信的人,就去基督教堂。”
艾伟德看着他你和最高统帅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他的代表。我们相信你会站在中国这一边。”
在他平静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点不经意的责备,艾伟德感觉有一点不安。她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你最好进来和我谈谈。但他们要在门外。”
他微笑着说:“谢谢。”其他的人立即警戒在门口。
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告诉艾伟德,他们是重庆蒋介石统帅部情报处的人。现在山西的状况很混乱,他们的任务就是来这里搜集政治和军事情报。
山西是保卫中国的最重要的地区。如果要挫伤敌人对中国各地的攻击,那就应该在这里给他们狠狠的打击。这里的地形复杂,使装备精良的日军无法发挥自己的长处,而且’这里的交通通讯也很容易被卡断。尤其是在山地的南边,还有黄河这一天然的屏障。“占领高山的代价,”他娓娓道来,“并不是很大,因为这里地势很高,只需要一小队士兵就可以独当一面。”当他用纯正的普通话解说他的理论时,他深棕色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艾伟德。最后,他十分简单明了地问道你愿意帮助中国吗?”
艾伟德深吸一口气。她还没有想过这么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问题。
“我是中国人--个有中国国籍的英国人,”她慢慢地说,犹豫着,精心组织着她的言辞,“我很在乎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一切。”
“上帝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保持中立吗?”他轻声问道,“他难道不反对邪恶吗?”
“是的……但是……”这样犹豫不决很不像平时的自己,艾伟德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老墙乌瓦下,笼罩着人间烟火;艾伟德的心里,除了有上帝的召唤,还回响着阳春三月枝头小鸟的鸣啼“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难道不是罪恶吗?”他继续说着,“我们哪怕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要阻止这一邪恶势力的扩张。中国必胜!”
在过去的两年中,她从有没慎重、仔细地考虑过这场战争的意义。她曾经痛恨它,认为它是一场人为的战争:她恨日本人,但是仇恨并没有被爱国的心情所激荡。突然间这个温和的声音开始引导她去面对一切。热血在心中翻涌,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会尽力来帮助你们,凭我的良心!”
他站起来,向她行了个军礼。“你真是太好了,”他轻轻地说,“如果可以,我会再来找你的。”
她送他走到门口,并沉思着回到教会。对刚才梦一样的情景,她似乎还不敢相信’也感到奇怪。她生活在这个粗俗、混乱的社会,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年轻男子这样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和充满吸引力;在她心中,她几乎已经忘了男人和女人的存在关系。
在他再次到来之前,又传来消息,大量日军集结在潞安。此时,一大批中国部队也已经驻扎在泽州周围。中国将军和他的部下们已经把总部设在城里。不久,他以派几个人来教会帮忙为借口,再次前来找她。艾伟德欣然答应他的要求。她告诉他,当日军占领这个城市的时候,几个日本基督教徒也曾加入过他们的教会。说完这个信息,她注意到他皱着眉头,眼里充满愤怒。她感觉气氛有点紧张。
“我为什么来中国?就是来传播福音的呀!”她试图为自己辩护。
他轻轻点点头。这是他惯有的动作,从中艾伟德可以感受到一种尊严和歉意,但这并不代表他已消除对日本人的愤慨。他随后问了她很多问题,包括她对日本军队的一些见闻。当然,言谈间,他也谈到自己的一些情况。他在北京接受教育,在南京的中央军事学院接受军事训练:他还曾周游中国:最重要的是他希望中国成为一个强大、自由、廉洁的国家。然后他站起来,有点担心自己讲得太多。在向她敬礼道别的时候,他嗫嚅着问艾伟德是否还能再来和她聊聊,这时,艾伟德突然意识到,从他含糊的言语中,清楚地表达出:
他希望常来自己这儿!这个念头一下子涌现在脑海里,犹如三月枝头的小鸟,给她带来一丝慌乱,也带来甜蜜的惊喜。她似乎是没有信心地点点头。
送他走后,艾伟德带着满腹心思回到房间,墙上有面残破的镜子,她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一双很大很幽深的眼睛,虽然她的皮肤被太阳晒黑了’但岁月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只是,身上这件深蓝色的高领外衣,有点老气横秋。不假思索地,她从角落里的花瓶中摘下一朵白色的鲜花,插在头发里。这时,她发觉自己的内心充满激动,她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见面。
在一个傍晚,他又来了。当艾伟德笑着告诉他,她准备前往山区的三个偏僻村庄,而且这是段很寂寞的艰苦跋涉时’他显得很局促不安,艾伟德为此感到惊讶。
“这些山里有土匪吗?”他问。
“是的,有很多!”
“你是说你一个人去?”
“我经常是一个人走山路。”
“那太危险了!路途遥远,山路陡峭--如果你摔倒,腿摔断了或者是受了伤,那你就只能一直呆在那儿,没有人会发现你。”
艾伟德不解地看着他。在中国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她的安全问题。现在,这个迷人帅气的年轻男子,看上去显得焦急万分。这可不是简单的事!不过,她还是决定按计划前往,因为她喜欢这样。
“我没事的她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定要当心啊他不住地说,“一定要当心啊。”
她在山区住了一个星期,当她回来时,林楠--她现在已知道他的名字,正在焦急地等她。现在,他总算放心了。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几百次了,”艾伟德辩解道,她对他有一点感激。
“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艾伟德!”他叫了一声。她笑起来,年轻的情报处上校纳闷着,为这搞不懂的笑声。她喜欢他这样叫她的名字。
之后,他的拜访越来越频繁。他们成了好朋友。他们不仅同龄,而且对许多事情有着同样的热情和好奇。傍晚,他们常在泽州的小街上散步,穿过挂着中国灯笼的集市,路过一个个店铺和摆摊算命的人、讲评书的人,以及谈笑风生的士兵们。有时,他们也会在老城墙周围漫步,或背靠着寺庙里高高的砖塔看着天空中的月亮。他告诉她很多关于中国的事情,中国的民俗、文化,中国的迷人之处和它的民族精神。虽然之前艾伟德认为自己对中国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但是,他让艾伟德对这个古老国度又有了新的认识,通过和林楠的交流,艾伟德发现她永远也不可能把中国了解透彻。
每见一次面,艾伟德就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他的声音吸引着她:不过,艾伟德不太习惯他那纯正流利的普通话,她听惯了山里的方言。
一个傍晚,当他起身要离开时,虽然像平常一样敬礼道别,但是他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点点暧昧的神情,这可是艾伟德以前从未见过的。
林楠走后,艾伟德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感到犹疑,有点不太敢相信在自己身上居然还有吸引异性的力量:我可是一个属于上帝的传教士啊!
她这样想着。可是,林楠的言谈话语,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又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很正常的女人。这种心理上的细微变化,悄悄地激发着她女性的本能。如果我坠入爱河,她想,这一定是神的安排。
一次,当她从很远的山里返回时,在两个村庄里,发现了日军的营地。当时,她只是留意了一下,并没有多想。回来后,她把此事告诉林楠,他立即警觉起来,仔细地询问部队的数量、武装情况,以及他们的方位。当她第二次去那里时,她开始细心观察日军的数量以及武器装备,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对林楠会有很大帮助。
不知不觉地,林楠已经激起艾伟德心中潜在的爱国之心。经过这几个月的交往,艾伟德已经和林楠一样,成为一个强烈的爱国主义者。这种热情’已经和她作为一个福音传道者的热情相连接。她很纳闷,为什么之前没有感觉到这种热情呢?
他们讨论着一个全新的、高尚的中国,它将从战乱、从堕落的废墟、从无序的体制里升起’这个信念激励着他们。艾伟德渐渐坚信,如果能为抵抗战争提供一些帮助,如果能就此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为穷人和被剥削的人建立一个更好的社会,是多么的重要和富有意义。如果她能利用自己的身份’为中国军队侦察日本人的情况,带回有军事价值的信息,她十分乐意那样做。
这当中为了取悦林楠的成分占有多少,愿意为国家尽力的成分又占有多少,她并不想去计较。她只知道,在这场痛苦的战争中,她充满了信念,从此她又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当大卫一家人回到泽州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艾伟德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虽然他们认识也很喜欢林楠,并欢迎他常到教会来,而且在一起时也很开心,但在他们心中只是觉得大家是朋友而巳。不过,现在,在艾伟德的笑声中,大卫还是听出一种彻底的发泄,对此,大卫并没有多想,尤其是往林楠那里去想,他简单地以为,长期以来,艾伟德实在是太辛苦了,她需要发泄,需要彻底的放松。
“你要的是什么?”一次,大卫严肃地问她,“一个假期还是一次旅行?我知道一个地方很适合你。在陵川,一些教友们下周要有一个小型聚会。为什么不去加入并帮助他们呢?就我所知,那里只遭受到一点点的轰炸,并没有战斗。那是一个像阳城一样的小城,你会喜欢的。”
艾伟德笑了笑。后来,她发现自己经常莫名其妙地傻笑。她同意去那里。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她已深深坠入爱河--那是一种胜过任何身体接触的、亲昵温暖的感觉。在这之前她从未有过爱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恋爱的温暖,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知疲倦地为上帝工作,吃着山里无味的食物,喝着小溪里的凉水,睡着坚硬的砖炕,她弱小的身体长期承受着工作的艰辛,这种精神和肉体上的安康,完全是靠对上帝的信仰来支撑的:她一直认为上帝不会给她这次恋爱的假期。于是她很快乐地前往陵川。跟她同行的还有那个总跟着她的教友常如麦以及蒂莫西和苏兰。他们把行李放在一辆小骡车上--泽州周围的路很适合这种交通工具。
那天傍晚,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在离目的地还有三四里路时,他们突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往往预示着惨痛的死亡和大面积的毁坏。
一架银色的飞机从云层中俯冲下来,接着就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地面开始抖动。他们只好停下脚步,蒂莫西和苏兰爬到一个高坡,露出脑袋向远处观望,不住发出惊恐的叫喊。艾伟德和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先前所经历的苦难又要来了。在前面,日军飞机正在轰炸陵川。战争爆发了,陵川城现在肯定是惨不忍睹!
轰炸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一切又归于平静。艾伟德拉紧骡子,快速前行。
当他们到达时,天巳经黑了。轰炸带来的破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也许是陵川的百姓都有了经验,轰炸机来时,不要在街上乱跑,而应该就地隐蔽或是藏在地窖、山洞之类的地方。陵川的教会所在地也没受多大损失,只是几扇窗户被震坏’此外’就是食堂师傅做的晚餐在爆炸中不翼而飞,惹得他很生气,一口咬定是被人偷走了,因而发出愤怒的咒骂。
没有被轰炸吓倒的人们,陆续从各个村庄赶来,准备计划已久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