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其他人清扫着地上的血迹,并把那些尸体移到院子角落里的时候,冯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艾伟德。冯曾当过和尚,后因偷了寺院里的东西被关进来,被判八年徒刑。冯说这场打斗是无缘无故突然发生的。在监狱里,他们每天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使用一把斧头,来砍开骨头等食物。他指了指艾伟德依然拎在手中的斧子,当时,有几个人抢着要先用斧子,他们吵了起来,接着,别的人听到了,也掺和进来,也许是平时压抑得久了,所有人都情绪激动,逐渐就发生了流血冲突。冯告诉艾伟德,要不是外面的亲朋好友时不时地送些吃的进来,他们这些人估计早就饿死了。当有的犯人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东西时,那些饿着肚子的犯人的嫉妒和仇恨是可想而知的。监狱中犯人之间互相争夺食物是常有的事,这些都是流血事件的导火索。在这高墙深院之内,犯人们的处境无人关心,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见女人和山脉,也看不见鲜花和树木,这里人人都充满仇恨,在脸上根本看不见任何友善的表情。有时,精神过度压抑会让人爆发出极其残忍的力量。冯认为这才是流血冲突发生的真正原因。
“你们在这里每天都干些啥?”艾伟德问道。
“有哈好干的?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不给你们安排些活计吗?”
“从来都没有!”
“一个个大男人,整日无所事事,也不行啊,哪怕是随便做点什么,也好打发时间,我得找监狱长建议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惊奇地发现监狱长和他的狱卒们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原来,里面的声音一停息,外面的人就知道没事了,现在进来是安全的,轮到他们出场了。
监狱长向艾伟德鞠了一躬。
“干得不错!”他充满感激地说:“我们一定要重重i射你!”
“这怎么行呢?”她指着冯对监狱长说,“这些大男人被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总不能让他们一年到头无所事事。”
“要给他们什么事做?”监狱长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不过,艾伟德还是察觉到他的感激之情,她决定提出要求。“如果他们在这里无事可做的话,暴乱还是要发生的。每年都会发生。你得安排他们做点事情。”
监狱长仍然很迷惑不解。“做点事情?”他机械地重复着。
“是啊。他们必须有一份工作。哪怕你弄台织布机来,他们也可以自己织布做衣服。除了自己能挣点工资,还能获得自我满足,这样他们在这里就会相安无事的。”
虽然从未听说过给监狱里的犯人找事做,监狱长还是点了点头。“我们回头商量一下。”他说,并不像敷衍了事。
“我已经向他们承诺不再处罚他们的。”艾伟德说。
监狱长再次点了点头。监狱里死几个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他们下不为例,”他说这事就这样算了。”
“太好了,”艾伟德转身对冯说你都听到了吧。现在我可以走了,不过,以后我还会来看看你们的。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们。”
那个被当作小偷关进来的和尚,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谢谢你!”
他由衷地说,“谢谢你,艾伟德。”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英文名字的中文发音,尽管她还不太明白和尚为什么把她的名字翻译成艾伟德。当晚,她回到八福客栈,临阵脱逃的鲁已回来,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一段长途跋涉和思想斗争。
“艾伟德?”他不解地嘟囔着,“那是指一个人心地仁慈、品德高尚。
从那以后,她在中国一直被称作“艾伟德”。
艾伟德在布道成功地平息监狱暴乱事件,使艾伟德在阳城名声大增。如果说政府委任的督察专员职务让她有了点自信的话,那么,孤身闯入正发生流血事件的监狱,则使她找到了不同寻常的尊严。打那以后,艾伟德发现,那些以前对她爱理不理的店铺掌柜和伙计们,看见她路过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向她点头致意。尤其是她那两位形影不离的随从,简直像得到更多赏赐似的,整天胸脯也挺得高高的,一脸的荣耀。是啊,艾伟德的确让他们感到光彩。
艾伟德并没忘记对那些囚犯的许诺。监狱长对艾伟德的建议还是嘉许的,毕竟,他也是位受过教育的心地善良的官员,如果说他管理的那间监狱有些混乱,那也是和整个中国的监狱系统都不规范分不开的。监狱并未进行大规模的改革,因为政府没有足够的资金。艾伟德本人也没有钱,但她还是设法从监狱长的一位老朋友那里要到一架旧的织布机,以及大量纱线,此外,她还找了些棉衣,并把这些东西都送到监狱。她又为他们带去一个地主赠送的石磨,有了这个,他们就可以磨些谷子,得到一些微薄的加工费。她定期去探望这些犯人,闲谈中,给他们讲圣经故事。是的,他们就是那些她一直在寻找的听众。不过,艾伟德最大的收获,是她成功地说服监狱长,使这些犯人得以出来放放风’以缓解他们巨大的心理压力。
监狱长的一位老朋友要到阳城参观,为使这老朋友有个值得记忆的阳城之旅,他特意来找艾伟德商量。
“我的朋友是位基督徒监狱长慎重地说,“有可能的话,我可以介绍他去你的客栈里演讲。”
“好啊,”艾伟德立刻说道,“为什么不让所有的犯人也出来听听呢?”
“你是说把他们全部从监狱里放出来?”监狱长非常吃惊,他忙道,“那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呢?你要知道,他们有些人已经有十多年没离开过监狱了。偶尔出来看看,这对他们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啊’也许他们以后能更好地相处。”
“但他们是罪犯啊……”
“没关系的,派人看紧些就是了。而且,你的朋友也会十分高兴,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的话。你说呢?”
那时监狱骚乱刚平息不久,监狱长对她仍有一些敬畏。至少在平息那场暴乱中,艾伟德的说教是起了作用的,相比之下,监狱的警力却无能为力!经过一番反复思考,他总算同意了。
艾伟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囚犯们走出监狱大门的礼拜天。他们戴着脚镣,鱼贯走在街道上,一路上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盯着他们。在前往客栈的路途中,犯人们如饥似渴地看着山地风光,一度整个队伍还停了下来,看守他们的士兵也显得很宽大,破例允许他们停留两分钟,看看错落有致的景色,彼此说说话,呼吸一下这久违的自由气息。到了八福客栈后,他们被带到一个被特意改造成教堂的房间。
他们很随意地坐在地面上,监狱长的那位朋友进行了三小时的布道活动。这也许是山西省最最幸福的一次教会活动。在结束的时候,囚犯代表还特意向艾伟德表示感谢,感谢她给了他们这次特权。随后,他们再次列队返回监狱。
已是来到阳城的第二年,艾伟德的督察专员工作仍在继续着,她四处走访村民,向他们宣讲缠足的害处。虽然政府的支持使她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不过,艾伟德还是因为一件事,对她的顶头上司有了新的认识。
那是她在从一个村子返回县城的路途中所遇到的。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对所看见的情形感到气愤和不解。我得找县长好好谈谈,她在心里想,得反映一下这个情况,然后想办法解决。他是我的上司,他应该有所作为!艾伟德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设想她该如何对县长开口。“我想和你谈谈缠足以外的事。”她觉得她该如此开门见山地说,如果县长懒得听呢?那也得说。
“我得跟你反映一些妇女及她们的女儿的遭遇。”对,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男人可以随便殴打妻子吗?丈夫有权力卖掉他的老婆,甚至是打死她吗?小孩尤其是女孩可以随便买卖吗?尽管我的本职是检査缠足,但我所遇见的事,让我忍不住要向您报告,也许世世代代的人都这样做,但我觉得您应该改变这些不合理现象。”她在心里不住念叨着准备要对县长说的话。
原来,在回阳城的路上,她看到一个妇女神情古怪地坐在马路边的石板上。那女人面色黝黑,皮肤粗糙而肮脏,一对沉重的银耳环挂在她的耳朵上。
她的头上带着银簪子,脖子上带着银项链,手腕上也套着银手镯,她穿着宽松的裤子,膝盖以下裹着绿色的绑腿。是那绑腿首先引起了艾伟德的注意。
虽然这是山西人惯有的一种穿着方式,但她以前从未见过这里有人穿着这种颜色的绑腿。她马上想到,这个妇女有可能来自她还未曾去过的某个山村。艾伟德向她走去,打算和她聊聊。走近以后,她发现那女人的膝盖旁还靠着个孩子,一个眼睛里满是恐惧、身体羸弱的小孩,穿着破烂的上衣,一直垂到脚面。小孩四肢纤细,身体却有着明显的浮肿,这些都是营养不良的典型表现。可怕的是,他的头上和身上伤痕累累。单从外表上看,艾伟德一时搞不清那究竟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你最好别带孩子坐在街道边上。”她对那女人说道。
那女人斜着眼睛看着艾伟德。“不用你多管闲事!”她说道。
“我就是要管!”艾伟德气愤地说。她想,作为一个督察专员,难道不该过问吗?“你要是再让小孩就这么晒着,他会死的。”
“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那妇人显得有点不高兴,“要是他死了,我会再生一个。”她漠然地说。
艾伟德喜欢阳城的世俗生活,走在高墙老屋间,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艾伟德心里一下子警觉起来,从她的态度来看,艾伟德断定,她一定不是孩子的母亲。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隐约听来的一种人的形象:人贩子。村民们把那些人称作“老拐子”,常常用他们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
那女人接下来的举动更加深了艾伟德的怀疑。她不无诱惑地问道:“你喜欢他吗?你只要出两块钱,就可以卖给你。”
艾伟德彻底明白了。要是照着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原则,那出价还会再降低些。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要是买来做媳妇的话,至少要九十元:要是一个才出生的女婴,大概也能卖到十元。但是谁会买一个体弱有病的孩子呢?
“我没有那么多钱,”艾伟德对她说,“他病得不轻,看上去快死了,我还得再花两元钱埋他。那样总共会花掉我四块钱。”
妇人抬了抬头,有点面露难色:“那么,你就给一块五吧。”
“我一块五也没有,说实话,我不想买这个孩子。”
于是艾伟德走开了。她听见那女人在背后大声数落着她。
艾伟德决定不直接回客栈,而是要到县衙去找县长。她感到心中有种愤怒的情绪,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听他的长篇大论了,要和他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她心里这么想着。很快’来到了县衙门口,看门的早已认识她,直接把她放了进去。
虽然她觉得要立刻反映那人贩子的行径,但还是告诫自己要显得礼貌些,于是,她向着县长坐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正忙着呢吧?”她问道。
“不忙,你呢?工作还顺利吧?”
“还可以。您吃过饭了吗?”
“是的,我吃过了。你呢?”
“谢谢你,我也吃过了。您家里的老人们身体都还好吧?”
“是的,他们都很好。”
就这样,大约寒暄了一分钟,循规蹈矩的礼节结束了。艾伟德把一张写着她的工作日志的报告递给县长。那是一份十分简短的报告,因为现在她还没有学会写中文,得找人代笔。
艾伟德去周村。艾伟德从周村回来。
那些地区和村庄的名字随着她的旅行在不断变化着,县长随便翻了翻,显然不愿意深人阅读下去。他停止了笑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袍,直了直腰板。多年的官场世故告诉他,这洋婆子今天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你还有什么事吗?”他盯着艾伟德。
“你会怎样处理那些拐卖孩子的人?”艾伟德直截了当地问。
县长的眉毛扬了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卖小孩,只要两元钱就卖。你管不管这事?”
艾伟德发现自己给县长出了个难题。他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你不该过问这些事情。”他说。
“为什么?”艾伟德感到奇怪地问,“这可是犯罪啊!”
“如果她真是人贩子的话,那么她可能犯更大的罪恶!他们是有组织的,如果发现你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所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别去理会这些。”
“但是……”
“现在给我说说你在周村具体做了些什么。”
看来这是命令。艾伟德只得暂时忘掉那个人贩子,向县长汇报起工作来。半小时后,艾伟德汇报完了,县长点点头。他拿起一个惊堂木敲了一下,这是一种信号,它暗示着会谈到此结束。当艾伟德转身出去的时候,县长在后面宣布:
“今天的话不要再和别人说起!而且,也不要再去找那个人贩子,绕道回去吧!这是命令!”
艾伟德向门口走去,她对这位曾让她满怀敬意的上司感到无比失望。
“我必须告诉你,”在门口,她又转身说道,“我来这里并非是为了遵守命令的。我还带着基督的爱而来。不论你说什么,这都无法改变。”
艾伟德没容县长做出反应,说完后迅速转身离去。后来,当艾伟德与县长的友谊进一加深后,他们还曾谈起过这事。县长仍然对那次谈话记忆犹新。他告诉艾伟德,正是从那以后,他就加深了对她的友谊和尊重。他承认,这是他当官以来,第一次有人胆敢对他的权威发出挑战。这也是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女人敢用那样的方式和他说话。
离开县衙,艾伟德随即折回原路。那个女人仍在那里坐着。当她望见艾伟德时,高声叫了起来。“您就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好了,你给一块钱,就把她领走吧。”
艾伟德停了下来,看着她说。“我没有钱。”
“那你究竟能给多少呢?”
“我的确没有钱。我能为这孩子做点别的吗?”
“看来你喜欢这小孩,是不是?”
艾伟德想和那个女人好好谈谈,她心里不希望这小孩被别人买走。
“你多少给点钱吧!”那女人换成了一种哄骗的语调。
艾伟德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里还有一些铜钱,大概有九毛钱吧。她把它们拿了出来。
“就只有九毛钱了,再也没有了。”
那妇人伸出手,快速把钱拿过来。“他是你的了。”她站起身,飞快地跑了。艾伟德打量着那小孩,他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跟我走吧。”艾伟德说。小孩懵懵懂懂地,没有丝毫反应。艾伟德抱起这个脏兮兮的孩子,顺着街道,走回客栈。在那间大房子里,孩子惊恐地躲在墙角,跪坐在地上。艾伟德把厨房里的老杨叫了出来,她得让他看看她带什么回来了。
老杨默默地看了看这个满脸病容的孩子。“是的,你的确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艾伟德说可是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他很快就不行了。”
“先给他弄点吃的吧,”艾伟德说,“这可怜的小东西,实在是饿坏了。”
老杨返回厨房去,很快端来一碗面条,放在离孩子不远的地上。孩子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亮,只见他飞快地爬了过去,端起碗,又返身躲回墙角,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面条,塞进嘴里。
“如果我们收留这个孩子,会有麻烦的。”老杨说。艾伟德注意到他的话里用到了“我们”这让她稍微感到轻松些。
在接下来的三周时间里,这个孩子的表现简直就像是没有驯化的野兽。
他不让任何人碰他,如果有人想帮他洗澡,换衣服或是和他说话,他会立刻大声地尖叫起来,并且会对那人又打又抓。一有机会他就会跑到屋子外面,死活不愿回来,他宁愿在墙角吃饭和睡觉。我能把他改造成一个真实的人吗?艾伟德感到彻底的失望。其实,她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有点野蛮的、闪着一双黑眼睛、憎恨任何人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