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
比光速还快的应该是物是人非吧。
就像睡着了坐过站,一个恍惚,前排座位就换了人,窗外景色就变了样。可怕的是除你之外,揽着你肩膀的哥们儿,口沫横飞的老师,甚至连院门口的大梧桐树都浑然不觉,他们被时光的洪流卷得行色匆匆,心满意足。你驻足不前,回望也不是,前行也不是,就这样孤零零地看着大地,怀疑自己被全世界蒙在鼓里。
我第一次产生这种可怕的感觉是因为娜娜。
娜娜是我的小学同桌,典型的三好生:守规矩、有眼色、爱端着。她喊起立时字正腔圆,收作业时鼻孔朝天。但娜娜生得好看,马尾辫扎得又紧又滑,皮肤会发光。娜娜听我讲数学题时,脸颊几乎能碰到我的鼻子。印象中她是奶油蛋糕味儿的。娜娜眼里并没有我,只有课本和桌子。即使这样,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捏紧领口,怕自己身上臭。
两小无猜是个有趣的词,比喻幼时男女亲密无间。但我总觉得亲密无间不足以解释这份亲密。两小无猜应该是,俩人对亲密与否竟毫不知情,像一对停落在树梢上的小黄鹂,并不知道自己胡闹般的叽叽喳喳,在世人眼中是一幅尚好的鸣柳啼春。那时的我跟娜娜一样,什么都不懂,以为橡皮尺子之类的才是头等大事。我们在桌上画过三八线,桌下悄悄掐过手。我在她背后贴过条,她在我腕上画过表。
有一次上语文课,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好大的桃子让我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那么长时间,可能是因为那个桃子真的好大。终于我们被老师发现了:“你们俩在做什么?”娜娜抬起头,气定神闲地说,我让他看我的桃子——因此我成为了全班同学的笑柄,并被罚到教室外面站一节课。站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的感觉很难受,很冰,就像快要拉肚子。为此,我发誓不再跟娜娜说话。这可能是我人生当中最短的一个誓言吧,只维持了两节课。
年少时容易把一切都看得很重,更容易把看得很重的东西瞬间推翻。就像哭闹的孩子看到新玩具的那一刻,嘴角在眼泪干之前就已经上扬。对那时的我们来说,一个升学前的暑假就是一次对人生的洗牌。洗得有些人被连起来,有些人被打散,还有些人成了对子。
我跟娜娜就被打散了,初中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这三年里,我们俩说过的话几乎不超过十句,即使狭路相逢都视而不见。好像抹上啫喱水,穿上牛仔裤,曾经的“两小无猜”就会成了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倒也不会怅然若失,即使怅然若失,那个年纪也难以名状,还以为是天气的原因。上初中以后,娜娜一下子从好看变成了漂亮。好看和漂亮不一样:好看是透明的,漂亮是花花绿绿的。我偶尔会从身边的哥们儿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和她的事情。听说她是他们班的班花,她身边的男生经常换,有些还是混帮派的。有时候我会在操场看见她,永远会有一个姑娘挽着她的胳膊,从操场这头晃到操场那头。每隔一段时间,姑娘的脸孔就会换一张,但她们谁都比不上娜娜,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娜娜走路的步伐很稳,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就像她当年说“我让他看我的桃子”一样气定神闲。
临近毕业,同学录悄然流行。大家多数都会买可拆卸式的,在每一页上面用铅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分发给同学,既能提高效率,又能保护隐私。收到一沓子同学录的人会用抱怨的方式表达满足,占用上课的时间奋笔疾书,周围的人则用认真听讲的方式表达不屑。某天,一个不怎么熟的同学递给我一张同学录,我接过一看,淡绿色的纸上用铅笔写着娜娜的名字。
如今,我已经记不得在那张纸上具体写过什么,只记得大意是“希望你能过上真正想要的生活”。没错,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学说这类矫情的话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张同学录,我跟娜娜在即将毕业的日子里说话了。
娜娜告诉我她很感动,她的确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
但我不知道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她没具体说,我也没具体问。从那以后,娜娜经常拿着练习册来问问题。她的学习真的不怎么好。看她听得很认真却一脸茫然的样子,我既心疼又心酸。有时候,我会故意想很长时间,只是为了让她觉得那些题目其实并不简单。
距离中考已经没剩几天了。虽然在那个小城市里,不管考得如何都可以上高中,凭借一些关系也可以分到重点班;但我还是会怕,怕听到她假装明白时那一声迟来半拍的“哦”,怕跟她说“你一定行,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保证,最怕的是想象中娜娜拿到成绩单时的表情。
中考结束后,我一直想打电话问娜娜考得怎么样,却始终因为害怕没有问,娜娜也没再找过我。就这样,我跟娜娜又一次被负责洗牌的时光打散了。
等到再一次说话是在上高二的某一天,上学路上。
娜娜从后面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把头发染黄了,发根有一寸左右是黑色的。外套上全是孔,跟街道上的太妹一模一样。等确定那是娜娜之后,我好难过好难过,难过之余竟有些生气,心想你怎么敢变成这样。娜娜看到我的眼神也有些尴尬。我赶紧笑着跟她打招呼,寒暄起来。
娜娜说她在十四班,我这才知道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她问我在哪个班,我答二班。她说哦,不错嘛,是重点班。然后,我们就没话说了,就这样在路上走着,走得很慢。我记得那天天气不好,娜娜脸色很苍白。她突然问我还记得那个桃子吗。我大笑不止,笑着笑着,觉得可以停了,却还是继续在笑,我觉得我很假。我说,你们班主任真好,都让你们染头发。她没说话。快到学校时她问我,你觉得黑发好看吗。我说嗯,还是换成黑色吧,黑色好看。
她的语气还是那样气定神闲,她说:换不回去了。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自此,我们没有了任何联系。刚开始撞见还会相视一笑,后来就彻底视而不见了。这次的我们仿佛都心知肚明,那段时光再也换不回去了,我没有再为她担心,她也没有再说“我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我们的那段时光给娜娜留下了什么,不知道她听到《同桌的你》会不会想到我,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大桃子,我甚至连娜娜口中的“不一样的生活”是怎样的都不知道。
对娜娜,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她就像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时突然出现的小姑娘,牵着我的手跟我蹦蹦跳跳一阵,又突然毫无征兆地撒开我的手,一个人朝拐角那头跑去。她在拐角那边会继续蹦蹦跳跳,还是会掩面痛哭,这些我都无从知晓。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上体育课时崴了脚,坐在树荫下休息,全班同学四人一行,在烈日下绕着操场跑步,一圈又一圈。天气很热,蝉鸣很凉,同学们欢快的口号声,带着回音在操场上回荡。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那个世界刹那间就跟你没有了任何关系。
于心有愧
陈奕迅的《于心有愧》里有这样一句词:“良心有愧,原来随便错手可毁了人一世。”所有情绪中,除想念之外,最令人无法承受的就是惭愧了。
惭愧是少数会随时间与日俱增的情绪之一,可恶至极。所以我们需要拟天地为人,用捏造出的神明,来原谅我们因年少轻狂或不谙世事所犯下的过错。
叶三小姐曾发过一条微博:“死之前做个忏悔就一笔勾销了?求个心安?跟神做买卖?你们已永远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live with it.”
是的,世间没有原谅这一说,即使得到当事人或当事的原谅,人也无法放过自己,过错是镶嵌在时间里的。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与时间作对,如同我的随便错手,如同孟楠被毁的一世,或许吧。
孟楠是我的初中同学。开学第二天,我和孟楠因为值日就成为了“好朋友”——上课铃响,簸箕还没送来。操场划分区域的落叶已经被我和孟楠扫成一堆。
“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来。”孟楠有些着急。
我朝教学楼门口望了一眼,确定另一个值日生不会来了。我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口气,开始弯下腰用手揽落叶。
“别,脏。”孟楠说。
“不按时打扫完要扣分,”我继续低着头揽落叶,“你先回去上课吧,我倒完垃圾就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和孟楠说话。
倒完垃圾,我发现孟楠站在教学楼门口等我。
“你怎么还没回去?”我走到她跟前问。孟楠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很奇怪,她伸出手说:
“我们当好朋友吧。”
我有些紧张:“待会儿吧,我还没洗手。”
孟楠长得挺好看,稍微有些胖,嘴角有一颗褐色的痣。我常说这颗痣把她害了,因为嘴角长痣的人都比较馋。孟楠说那是美人痣,她以后会出落得很美。孟楠学习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但人没有委员样儿,比较不老实,喜欢跟我开玩笑。
孟楠骗我最过分的一次跟哈利·波特有关。我一直等《哈利·波特》拍成电影。孟楠却说她早就看过了,电影结尾被改成哈利和赫敏骑着扫帚浮在半空中,背景是一个大桃心。尽管她一边说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怎么可以改成这样,太不忠于原著了。”我那时不懂的事情有很多,尤其是关于女孩子,她们说什么我都信。就因为这样,一直被孟楠得逞,我一次又一次为她的“我开玩笑的”窝火。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对孟楠来说,跟我开玩笑就是她跟我暧昧的方式;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那时也在用我的方式跟她暧昧。
某个冬天,孟楠带了一个医院里吊水用的瓶子,装了热水用来暖手。因为烫,她用双手捂一会儿就得松开。我趁她捂的时候用手把她的手紧按在瓶上,想烫她玩。谁知孟楠没有像往常一样反抗,一句话都不说。待我松开的时候,她双手通红。一抬头才发现,她脸更红。
初中三年,我从来不知道暧昧是什么,孟楠也只字未提暧昧背后有什么。加上我俩学习一直很拔尖,老师对我们的“暧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便放开了“暧昧”。那时班里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一对,除了我们,也除了一个叫薛燕的女生。
薛燕是孟楠的闺蜜,跟孟楠不太一样。如果说孟楠看我的眼神是奇怪,薛燕看我的眼神就是恐怖。熟了之后,薛燕曾单独约我去她家里玩。薛燕坐在沙发上说,你知道我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薛燕说,大哭一场。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很少见女生哭,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半天说,你乐观一点儿。薛燕放下手背看我,眼神里竟带着憎恨。
没过多久, 薛燕跟我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她哧哧笑。
“啥事这么开心,说啊。”我也跟着乐了两声。
“孟楠准备搞一个恶作剧。”她边笑边说,“她写了一封假情书,准备给班里的某人。”
“谁啊?”
“你啊!”孟楠笑得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啊?”
“她觉得好玩呗。”
“无聊。”
“她就那样。你明天就假装不知道,要不然孟楠就该怪我了。”
“好。”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在桌兜里发现了一封情书,写得很露骨,署名却是薛燕。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孟楠跟我开玩笑我习惯了,但她怎么能署别人的名字害人呢?等中午放学,班里同学走得差不多了,我把那封情书甩在孟楠的桌上说:“以后别搞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
孟楠一脸狐疑,拆开信扫了一眼,问:“什么意思?”
我将昨晚薛燕告诉我的事讲了一遍。孟楠说:“不是我写的。”
我冷笑一声。
孟楠一边背书包一边说:“我说了,不是我写的,你爱信不信。”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说,“你宁愿信她是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眶红了。
之后孟楠一个月没跟我说话。
其间,薛燕跟我哥们儿王梓好了。
那天,薛燕把他叫到她家里对他说,你知道我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王梓说,不知道。薛燕说,大哭一场。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王梓说他不知道怎么办,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准备给她递面纸,刚一坐下,薛燕就扑到他怀里了。
听完,我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孟楠。和孟楠道歉的时候她问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我写的。我把王梓的事儿说了,我说我觉得薛燕不是好人。
孟楠笑了。
孟楠过生日只邀请了王梓和薛燕,没有我。我多少有些介意,给她买了一本书也没法送,一直放在家里。后来,王梓也跟我置气,嫌我把他跟薛燕接吻的事儿告诉孟楠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王梓说,生日会那天特别尴尬。孟楠一边点蜡烛一边说,王梓,你知道我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大哭一场。说着,就假装哭了起来。然后看着薛燕说:“哎呀,我演得不好,薛燕你教教我吧。”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孟楠会这样,怪不得她没邀请我,原来是为了整薛燕。
我开始害怕女生了,薛燕和孟楠都怕。
后来,我找机会把那本书送给了孟楠。她开心得又蹦又跳,说很喜欢这个作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孟楠很陌生,连她嘴角那颗痣也变得非常刺眼。
渐渐地,我跟这群人都走得很远了。在那之后,我没有加入其他小群体,自顾自地学习和玩耍。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到寂寞吧。上课还好,下课就坐在座位上复习功课,周围的人来人往都像是故意的。有时我偷看坐在教室另一边的孟楠在做什么。她永远和她的朋友们打打闹闹,包括薛燕。
女人真的很奇怪。
我苦笑。
孟楠转学那天,我们在肯德基见了一面。
“为什么转学?”我问。
“我搬家了。”
“搬到哪儿了?”
“不告诉你。”
我没有继续追问。
孟楠从包里拿出我送她的那本书说:“这本书真的很好看,谢谢你。”
“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收着吧。”
“就算借你看吧,看完了有机会还我。”
我盯着这本书,心里的结还是忍不住地被问了出来:“为什么没请我参加你的生日会?”
“没为什么。”
“没为什么是什么?”
孟楠不说话,用薯条拨弄着番茄酱。
“说啊。”
“没为什么就是没什么。”
我看着孟楠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拿起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孟楠两年半的“暧昧”截止在了那一刻。
再次跟孟楠联系是好多年以后,那时我已经工作了。
某次同学聚会上,王梓喝大了,拉着我的手不停道歉。我稳住他问怎么回事儿。
他说:“有件事儿一直没告诉你,孟楠生日会上没有做那件事儿,那是薛燕编的,当时薛燕威胁我不能告诉你,否则就和我分手。”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说没事儿,都过去了,孟楠转学以后我们就不联系了。王梓一脸疑惑地说:“她没有转学啊,她直接从咱学校退学了,好像是去东莞那边打工了”。我心里又咯噔一下。
接着,王梓好像还有话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敢开口。王梓说,你知道孟楠现在在干啥。
我摇摇头。
王梓说, 难怪, 你一直在外地不知道, 孟楠当小姐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怒气冲冲地问王梓要孟楠电话,王梓说他没有。我猛地站起来走到KTV 控制台按下静音问:“你们谁知道孟楠电话?”所有人都愣了,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这时,一个女生笑吟吟地掏出手机晃动两下说她有。
是薛燕。
我没工夫理会眼前这个女人会耍什么招数,走过去直接抢过她的手机走到卫生间翻电话簿。借着酒劲儿,我一边用我的手机拨号一边自言自语:“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电话拨通了。
“ 小北?”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有你的号。”
我想问她是不是当小姐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说:“有我的号怎么不联系我?”
孟楠沉默了好久,说:“讨厌你呗。”
可能是我喘气声音太大,孟楠感觉出来了,她问:“怎么了?”
我不说话。
“是不是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故意装傻。
“知道我当小姐了呗。”她语气过于轻松。
我一阵心痛,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约约在等一句话。那句孟楠以前常说的“我开玩笑的”。但这次却没有等来。孟楠跟我约了个时间见面,叫我带上那本我送她的书。我回家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八年过去了,我头一回翻开。
扉页上写着——我最喜欢的人送我的书。
我咚的一声坐在沙发上。
再次见到孟楠时,我吓了一跳。孟楠瘦了,变得非常好看。可我总感觉她长得跟以前有点儿不太一样。
“你是不是整容了?”
“没有啊。”孟楠笑。
“肯定有,哪儿整了?”
“你猜。”
我盯着她看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孟楠指了指嘴唇。
“整嘴唇了?”
“不是,”孟楠说,“我把痣点掉了。”
我这才发现那颗美人痣不见了。
“挺好看的,干吗弄掉?”
“为了控制饮食啊,”孟楠说,“某人不是说嘴角长痣的人都比较馋吗。”
“我那是开玩笑的。”
孟楠眼里闪着光,一字一顿地说:“你说的话我都当真的。”
那天,我一直不敢提起那本书。
我总觉得她的后来,跟我没有看到那句话有很大联系。如果我当初看到了,会不会就跟她在一起,我们会不会一起努力,会不会……
孟楠说她现在过得挺好的,赚得也挺多。她说:“比你多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孟楠问我看了那本书没。我说没有。
她说,没有就好。
我把书还给她的时候,她又一次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只不过这个眼神稍纵即逝。
“小北。”孟楠叫了我一声。
她翻开书,嘴唇微微浮动,像是在读着什么。我知道她在看八年前她写的那句话。她抬起头,挂着眼泪朝我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了。
半副笑容
有些少年天不怕地不怕,有些天地专门对付这种少年。
米纬算其中一个。
再次见到米纬是四年后,那场车祸几乎将他的容貌毁了一半。唯有笑容,米纬见到我时的那半副笑容依旧纯真如初,像一个因愚笨而对天地仁厚的孩童,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不公这一说。
“你知道不,米纬昨晚破处了。”季贤压低嗓音,眉飞色舞地跟我讲。
米纬是我们中最早破处的一个,那年他十八岁,我们十七岁。为表示祝贺,我们一人买了一条三枪牌红内裤请他签名,让给开开光。米纬满面红光:“你们咋都知道了?”
破处就像游戏升级后开启了新技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儿,而且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儿。就像董小姐在《十五的月亮》里唱的那样,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可米纬只给我们看了一半军功章,另一半是谁获得的,米纬死不松口。
在我们这群人里,米纬什么都是第一个。第一个交女朋友,第一个抽烟,连在新修的湖里撒尿都是他领头的。那晚我们喝大了,在湖边边走边唱。走到一半米纬说:“我想撒尿。”
对于醉酒的人来说,这话就像立正稍息,有一个人喊就有一群人应。起初季贤不乐意,觉得不道德。米纬说:“诗人到黄河边都会撒尿,知道为啥吗?因为那是母亲河,男人在母亲面前会露出最本真的一面。我们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湖,就是我们的母亲湖。”
季贤说:“这湖是前年才修好的人工湖。”
米纬给了他一瓢:“ 拿后妈不当妈是吧, 你爹好容易……”
我说:“哎呀别废话了,赶紧尿吧。”
湖边响起了雄壮的滚滚洪音,就着酒劲儿和旁边的路灯,从远处看一定很像黄果树瀑布。
据米纬说他是故意留级的,他舍不得高中生活。
我知道他是想考大学的,从他问我数学题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米纬时常歪着脖子听我讲题,听不明白也不装,笑着求我再讲一遍,直到弄懂为止。米纬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一所好大学,赚了钱带着媳妇去周游世界。这梦想没什么水准,但在我们那种小镇,有这种梦想的也没几个人。
我们学校是镇里有名的混混培育所,学生毕业后基本都成了小混混,给肄业先入行的大混混们当马仔。米纬在学校属于风云人物,行事英明果断,做人义薄云天,在准混混里算是比较有潜力的一个。不过他出名靠的并不是这些,靠的是写诗,虽然词汇量不大——喜欢用晦涩的词,但不会的字也不查字典,直接用墨疙瘩代替。他享誉全校正是因为一首写给校花的情诗,通篇都是疙瘩。校花名叫乔薇,比较那啥,她当着她们班同学的面宣读了这首诗:
《我的红疙瘩》
我有时会迷惘
有没有资格做你人生的蓝疙瘩
你就像一朵不屑于开放的红疙瘩
孤傲、凛艳、疙瘩
你的美让我无法安眠
而我却奢望长睡不醒
只有在没有尽头的梦里
你才能永远
永远是我的红疙瘩
由此,米纬红极一时,人称蓝疙瘩。
这事要搁我身上我早转学了,丢不起这人。况且这事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首先我肯定不会给校花写信,没这魄力。但米纬敢,米纬什么都敢。米纬红之前,我们就知道他喜欢乔薇,追了有半年了,特别高调,经常拿着花站在乔薇她们班门前。自从红了之后,米纬就再也不提乔薇了。直到几个月后,我们才知道把米纬处破了的姑娘就是乔薇。
乔薇不让他告诉任何人。
“连我兄弟都不能说?”
“不能说,你得发誓。”
“为什么啊,你有偶像包袱?”
“没有,哎呀你讨厌,快发誓!”
“本来还想得瑟一下,不让人说跟你好有啥用,我跟你好就是为了能给别人说。”
“你怎么这么烦,发不发誓?”
“唉,发吧。我,米纬对天发誓,不让其他人知道我跟你好了,不然就出车祸被人撞死。行不?”
“你怎么这么讨厌?”
“我又怎么了?”
“能不能别这么毒?”
米纬发誓的时候留了个心眼,他想的是他不跟别人说,但别人可以不小心发现。谁知我们这几个最亲近的人比他还愚钝,发现他口中的“我媳妇”是谁就用了整整半年。当我们拿着证据把他围在操场上质问的时候,米纬鼻孔一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你们终于发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像有空气的地方就有风。
米纬跟乔薇好的消息不知道被谁传开了,那几天全校都在讨论这事。没过多久,米纬就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叫他离乔薇远点儿。米纬反倒乐了,觉得被人嫉妒说明牛逼。结果陌生短信的内容越来越狠,说只要还看见他跟乔薇在一起就弄死他。
米纬咧着嘴跟我们学:“只要还看见你跟乔薇在一起就弄死你。”又一边回短信一边念,“来么,看谁弄死谁。”
第二天米纬就被人打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那段时间临近高考,我们几个轮流带着笔记去病房给米纬抄,有时还能碰到乔薇。乔薇是校花,缠她的人不会少,除了全校一半男生以外,甚至有几个品德不怎么高尚的老师。自然,老街里的混混也不会缺席。
乔薇是个聪明姑娘,当初在全班同学面前念米纬的诗,就是为了假装看不上米纬,从而保护他。
打米纬的人叫郝军,是老街著名帮派“九条龙”里的大混混,主要业务是向学生吓钱,负责我们校区。郝军缠乔薇有半年了,乔薇从没搭理过他。但郝军不识趣,不是在学校门口等她就是上她们家门口堵。米纬因为答应乔薇的要求,上下学也不在一块走,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出院以后,米纬就带着他认识的一帮混混去挑事儿了。第二天,米纬跟我们讲怎么揍郝军的时候喜不自胜,差点儿像劫富济贫的山贼一样把一条腿踏在桌子上。
自打我们知道他破处之后,还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灿烂:“估计那狗日的再不敢缠乔薇了。”
季贤有点儿担心:“ 郝军可是个大混混, 你不怕他报复?”
米纬摆摆手:“不可能,老子昨晚把他打趴在地上了,住院就得住半年,他哪敢报复?”
果然,郝军再也没出现过了,也不在我们学校门口吓钱了。米纬笑着说:“怎么样,邪不压正吧?”再后来,他和乔薇也不避讳了,下课常看见他俩在操场上互相背英语。米纬跟我说,他想跟乔薇考同一所大学,乔薇去哪儿他去哪儿。我知道米纬不是说大话,虽然表面上仍是一副混样儿,但他总会在晚饭后来我们家问数学题。我一开门,就看见米纬扬着数学练习册,露出那副纯真笑容叫我“北哥”。
最后的两个月里,米纬疯狂做数学题,有几天甚至跑来我家问题问到凌晨一两点。有一次我正犯困,却被“咣”的一声巨响吓醒。扭过头一看才知道是米纬。他因为解不出一道题用拳头生砸桌子。等我走过去从他胳膊底下抽他的练习册才发现,他正咬着牙流眼泪。
有一天米纬突然跟我说,小北,你肯定能去北京。
我哥们儿都知道我想去北京。我说你干吗突然说这个。米纬笑着说就是想到了提一下。他笑得很认真,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副笑容。
那天晚上米纬回家被车撞了。
如今我唯一记得的是我脑子里的嗡嗡声,和乔薇歇斯底里的哭喊,说你个傻逼为什么发那么毒的誓。
再次碰到米纬是四年以后,在机场碰到他的。我看见一个正在办理登机牌的人站姿跟他有点儿像,歪歪垮垮的。不过人稍微胖一点儿,头发也长了一些,穿一身黑色西装。我没敢认,便等他回头。米纬回过头刚好跟我眼睛对上,他先是一愣,然后就冲我笑了——米纬脸上只挂着一半笑容,另一半嘴角僵在脸上没动。我们只知道那次车祸撞了他的头,紧急救治后,他的家人就把他送到省医院了,后来听说送去了美国。打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他了,包括乔薇。
米纬走过来搂着我问:“小北,梦想成真了?”
米纬跟我坐的是同一班飞机。他说现在在帮家里做生意,去年出差认识了一个北京姑娘,这次是去见家长的。
我问:“女娃长得咋样么?”
米纬笑得比以前更憨了:“你说咋样,肯定好看么。”边说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的照片。
“你看,”米纬低着头,能听出来心情很不错,“美不美?”
和乔薇比起来差远了,但我说:“不错么。准备啥时候结婚啊?”
米纬很高兴:“这次顺利的话年底就能成。”
飞机上,米纬一直跟我聊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已经把乔薇忘了,一路聊的都是遇到乔薇之前的事。什么五毛钱买三根烟,什么在母亲湖边上撒尿。他不提乔薇,我自然也不会提。说着说着,米纬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看我说话是不是比以前慢了?”
我说:“没什么变化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米纬说话确实比以前慢了,反应也变慢了些。米纬指了指他那半边僵硬的脸,说他的脑袋右边夹了一片钢板,副作用很大。他说钢板冬暖夏凉,一到换季就难受,夏天脑子冰,冬天又总是发烧。有好几次我想提起乔薇都忍住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像电影演的那样,他失去了有关乔薇的所有记忆。
下了飞机,米纬准备买些水果带给那个女孩的父母,他一边挑拣一边说:“现在给家长送就得送水果,不要送烟酒。烟酒伤身体,只能送个面子。送水果还能表个心意,说明你在乎家长健康。以后你送家长也要送水果,不要送烟酒,烟酒伤身体,只能送个面子。”
米纬临走时突然转过来朝我笑,问:“小北,我帅不?”
我帮他把领子后边翻了一下,动作夸张地打量了他一番,说:“特别帅。”
米纬哈哈大笑,那半副笑容依旧纯真。
他说要是不出车祸就不会这么帅了。
他说幸亏发了那个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