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对上官琢来说,正应了后世的恶俗之语:出行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无聊透顶了!不过,虚梁子见识广博,在教学上,倒颇有点后世所说的“知行合一”,事理结合。《易经》讲得是一套一套的,颇有点“水煮”的意思。
只是,虚梁子教学甚严,马虎不得。好在,虚梁子不仅教相学,还督导他成日地打坐静修和修习其他诸如神行、易容、戏法、幻术(有点像催眠,也有些障眼法)之类的法门,新奇且神秘!上官琢很感兴趣,有点小成,就很兴奋。
所以,这么天南海北地游历着,慢慢地,上官琢倒也觉得苦中有乐。
而且,上官琢还发觉,师父虚梁子很有点意思。
他生钱很容易,随便给人看个上等“墓穴”,就能收到普通师塾先生数年的酬劳。只是,他并不常接这些生意,好像对钱这玩艺,没什么感觉。平时,也很清心寡欲。倒是济贫或上官琢要零花钱,他也都很慷慨,只是,不许上官琢乱花;另外,云游中,穿州过府,出入市井;他对市井中的百态,极为熟稔。偶尔,也会进一些官家、士绅的门庭,那些达官贵人对虚梁子也都极是礼遇有加。不过,上官琢却知道,师父常常是易容后和他们打交道,从未以真面目示于这些人。
可以说,虚梁子颇有些“遁形于市井,时人莫测”的味道,十足就是世外高人的意思。而且,上官琢在师父的身边,在各处倒也颇受了些道友仙童的待遇。
同时,这大明朝洪武年间的世态众生像,上官琢倒也见了不少。
出乎意料,以前以为洪武皇帝严刑厉法、血腥杀戮会令天下惶惶。现在一看,却不是这回事。除江淮这些朝廷直隶之地,其他地方倒也只是官绅有不安。吏治清明,百姓虽然所受的限制颇多,却也得以粗安:农人安农;书生勤奋。
而且,可以说,整个天下有种勃发之势,中原之人重回历史舞台中心,那股追唐赶汉的心劲,是乎并不是只有皇家和庙堂之上的人才有。
相反,以前看历史,以为明初朝廷的军队打北元就像大人打小孩似的;现在一看,颇不是这么回事。蒙古人的骑兵,一大特色就是快。决战可能不是明廷的对手;快马袭扰,却是防不胜防。大同、辽、燕一带的百姓就常受其袭扰,苦不堪言。而且,蒙古黄金家族的威望尚在,北元阴魂未散,对明廷的威胁还很大。
上官琢觉得,这天下就像一户农家。百姓就像长在田里的秧苗,自己头顶日头在长;庙堂上的纷争,就像农人在闹家庭矛盾,秧苗不知道,也没反应;对北元倒是比较不爽,视其为风霜。其时,百姓对元朝的残酷统治还记忆犹新。所以,生怕他们恢复元气,会卷土重来。所以,凡是打击了北元的人,都被视为英雄。
故而,洪武二十六年,蓝玉以谋反罪被诛时,民间同情他的人,倒还颇不少。
却说二十六年二月八,两人游到真定。夜半,虚梁子观星回来,神色悒悒。
“紫薇光射开阳宫,有将星陨落。”
其时,上官琢虽专学《易经》,不过对星象,多少也知道些。紫薇,北极星,帝星;开阳宫,北斗第六星,武曲星。洪武二十六年的将陨,应该是蓝玉。果然,没多久,传闻就来了:凉国公蓝玉谋反被诛!被株连的权贵就有十三侯、二伯,近一万五千人被牵连了进去。一时间,市井中沸沸扬扬,兔死狗烹的说法很普遍。
“风,起于青萍之末。不可肆意!淮西之人不容刘基、杨宪;殊不知,他们却不见容于洪武。独木之秀,风必摧之!洪武,吁,孰为螳螂?孰为黄雀?”
又过了几天,虚梁子给上官琢讲《易经》第八卦“比卦”时,又突然语带悲凉地说了上面这几句话。而且,看上去,甚是抑郁不乐,好像有什么忧心事。
接着,给上官琢讲了下洪武初期淮西集团是如何构陷浙东的刘伯温和杨宪,并分析了淮西集团击败刘基他们浙东集团后出现的力量不平衡之后果:洪武皇帝是不会容许一家独大的!蓝玉今日的祸事,可以说,在那个时候就定了下来。
另外,还讲了蓝玉在洪武二十一年打了胜仗回来之后,不知兔死狗烹,却还骄横妄为。奸宿被俘的元主妃,冲明朝自己的喜峰口边关,以及他那些干儿子的无法无天③。屠刀在前,却不知收敛,自取其祸!其实,他早就已是未死孤魂了。
所以,虚梁子的结论是:以相学的观点来看,他或者他们的祸,早就埋下了。
这个结论虽然少了对洪武皇帝性格的分析,但是,在上官琢看来,师父以一个山野之人这么快就能看到后世历史学家分析的程度,确实让人叹服!尤其是那最后的一句话:洪武,吁,孰为螳螂?孰为黄雀?更是让人折服!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出真定,大败北元。获元主次子地保奴、嫔妃公主等一百二十三人,官员千余,人口七万七千,马驼牛羊十五万多头,以及大量的印章、图书、兵器、车辆等。当时,洪武皇帝称赞说,蓝玉是他的卫青、李靖。
靖难初,也是在真定,燕王朱棣以弱击强,大败长兴侯耿炳文,从此坐大。
如果蓝玉在,哪会有后来的“靖难之变”?只怕是,建文帝让燕王吹南风,他就得吹南风;让他吹北风,他就得受冻流鼻涕。
可惜啊,蓝玉却早于今年就被建文帝的爷爷、燕王的老爹给咔嚓了。
嗨,人算不如天算!生猛如洪武,也躲不过。他对武将不信任,结果,西北的秦、晋、代、宁、燕等藩王势力日大;他在时是藩屏,他走时,就都成了祸害。他以为是不断在为朱允文拔刺,却没看到,其实却是为社稷种下了祸根。
不过,上官琢虽然多少有些感慨,却没有什么感触。他要的,只是解开自己的疑惑和得到夔门之玉。就这件事而言,他也只是担心父亲是不是有被牵连进去。
没想到,虚梁子从这件事中却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忧虑。据他说,洪武皇帝的杀戮太重,已干天和,天下有些不平衡了,只怕会有动荡。结果,上官琢的功课被加紧了。虚梁子好像在赶着什么似的,像要抢在什么事发生前完成什么似的。
人说“庸人自扰”。可是,虚梁子绝非庸人。而且,这样的人,好像还不少。
洪武二十七年冬至傍晚,虚梁子接到了一只信鸽,看了信后,对上官琢说道:“明年春分,我们到北邙山观星,你也可以开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