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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国(6)

火车一开动,候车室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发亮,驹子的脸庞在亮光里忽地一闪,随即消逝了。那是她绯红的面颊,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镜中的模样一样。而在岛村,这是同现实临别之际的色彩。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境上的群山,穿进长长的隧道时,冬天午后惨淡的阳光,仿佛被吸入黑暗的地底。而后,这辆旧式火车好像把一层光明的外壳卸脱在隧道里一般,又从重山叠嶂之间,驶向暮色苍茫的峡谷。山这边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不久驶出旷野。山顶仿佛雕琢而成,别饶风致。一条美丽的斜线,舒缓地从峰顶一直伸向远处的山脚。月光照着山头。旷野的尽头,唯见这一景致:天空里淡淡的晚霞,将山的轮廓勾成一圈深蓝色。月色已不那么白,只是淡淡的,却也没有冬夜那种清寒的意态。空中没有鸟雀。山下的田野,横无际涯,向左右伸展开去。快到河岸那里,矗立一所白色的建筑物,大概是水力发电厂。这是寒冬肃杀,日暮黄昏中,窗外所见的最后景象了。

因为暖气的湿热,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汽。窗外飞逝的原野愈来愈暗,车内的乘客映在窗上也半似透明。又是那垂暮景色的镜中游戏。这列客车,跟东海道线上的火车相比,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大概只挂了三四节陈旧褪色的老式车厢。电灯也昏暗无光。

岛村恍如置身于非现实世界,没有时空的概念,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之中,陡然地被运载以去。单调的车轮声,听来像是女人的细语。

这声声细语,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简短,却是她顽强求生的象征,岛村听着感到心酸难过,始终不能忘怀。如今渐渐离她远去,那些话语已成遥远的回响,只不过额外给他增添一缕乡愁旅思而已。

此刻行男也许已经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抵死不肯回去呢?会不会因此没赶上最后再看他一眼?

乘客少得惊人。

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同一个面色红润的姑娘相对而坐,一直不停地聊天。姑娘血色红润得像火一样,滚圆的肩膀上围着黑色的围巾,探着身子,专心听那汉子说话,高兴地应对。两人好像是长途旅行的乘客。

可是,到了丝厂烟囱高耸的车站时,那汉子慌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包,从窗口放到月台上,一面说:

“好吧,要是有缘,后会有期。”跟姑娘道过别便下车走了。

岛村忽然忍不住要落泪,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因此,也就格外加重他幽会归来后的离情别绪。

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的陌路人。男的大概是个跑行商之类的。

在东京临动身时,妻子嘱咐他,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把西服往衣架或墙壁上一挂就不管了。到了这里之后,果然发现旅馆房檐下吊着的灯笼上,钉着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张席的小房间里,衣架上也停着一只身小肚大的飞蛾。

窗上还安着夏天防虫的铁纱。铁纱上也有一只蛾子,一动不动,像粘在上面似的,一对桧皮色的触角,如同细羽毛一样,伸了出来。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手指那么长。窗外县境上连绵的群山,沐着夕阳,已经染上秋色,而这一点浅绿,反给人死一样的感觉。前翅和后翅重合的地方,绿得特别深。秋风一来,翅膀便如薄纸一般不住地掀动。

不知是不是活的,岛村站起来,隔着铁纱,拿手指去弹,飞蛾没有动。用拳头嘭地一敲,便像树叶似的飘然下坠,落到半途,竟又翩然飞走了。

仔细看去,窗外杉林前,有无数蜻蜓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梢上流出来的。

有点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盛开在半山腰上。岛村眺望了良久。

从旅馆的浴池出来时,大门口坐着一个摆摊售货的俄国女人。岛村心想,居然跑到这种乡下来了,便过去看了看。卖的尽是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之类的东西。

大约已经四十出头了,满脸是细小的皱纹,看来风尘仆仆。滚粗的脖颈,露出来的部分倒还白白嫩嫩的。

“你从哪儿来的?”岛村问。

“从哪儿来的?我,从哪儿来的?”俄国女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像在思索的样子。

裙子像块脏布似的裹在身上,已经没有西装的样子了,大概在日本待了很久,背起大包袱径自走了。不过,脚上倒还穿着皮靴。

旅馆老板娘同岛村一起,在门口瞧着俄国女人走后,邀他进了账房。炉边背朝外坐着一个高大丰腴的女人。这时,提着衣服下摆站了起来。穿的是一件印有家徽的黑礼服。

滑雪场贴的广告照片上,她跟驹子两人并肩而立,穿着陪酒穿的和服,套着雪裤,脚上踩着滑雪板。所以,岛村还记得她。她体态丰满,仪表大方,只是韶华将逝。

旅馆老板把火筷子架在地炉上,烤着椭圆形的大馒头。

“这馒头,您来一个怎么样?是人家送的,尝尝看。”

“方才那位已经洗手不干了?”

“可不是。”

“她蛮不错的嘛.”

“年限到了,是来辞行的。原先倒很走红。”

岛村吹着馒头上的热气,咬了一口,硬皮上有股陈馒头味,带点酸。

窗外,夕阳照在又红又熟的柿子上,光线一直射到悬在地炉上面吊钩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狗尾草吧?”岛村惊奇地望着山坡。一个老太婆背着草,草竟有她人两个高。而且穗也很长。

“不,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么?”

“那次铁路局在这里举办温泉展览会,盖了一间不知是休息室还是茶室,屋顶葺的就是这儿的茅草。后来听说,有位东京人,把那间茶室原封不动,整座买走了。”

“是茅草。”岛村自言自语又说了一句,“那么山上开的就是茅草花了。我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刚下火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山上的这些白花。近山顶的那一段陡坡上,开了好大一片,闪着银色的光辉,宛如洒满山坡的秋阳,岛村的情绪大受感染,不由得为之一叹。当时还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然而,近看茅草萋萋,远望是令人感伤的山花,两种感受迥然不同。大捆大捆的茅草,把一个个背草的女人完全给遮住了,草碰在山路两旁的石崖上,一路上沙沙作响。草穗也硕大得很。

回到屋里,隔壁一间点着十烛光灯泡的房间,光线幽暗,进去一看,那只小肚大的蛾子,已把卵产在黑漆衣架上,在那上面爬着。屋檐上的蛾子,吧嗒吧嗒直往灯上撞。

秋虫从白天开始便唧啾不已。

驹子过了一会儿才来。

站在走廊上,面对面地凝目望着岛村。

“你来做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言不由衷。东京人最会撒谎,讨厌。”

驹子坐了下来,用温柔而低回的声调说:

“我可不愿再给你送行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好吧,这次我就悄悄地走吧。”

“那不行。我的意思是不送你到车站了。”

“他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死了。”

“是你来送我的时候么?”

“我说的是两回事。我万没想到送别会叫人那么难过。”

“唔。”

“二月十四那天,你干什么去了?净骗人。害我等得好苦。以后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驱鸟节。是这一带雪国儿童一年一度的节日。先在十天之前,村里的孩子们便穿上草鞋,把雪踩硬实,然后切成二尺见方的雪砖,一块块垒起来,盖成一座雪堂。这雪堂有一丈六七尺见方,一丈多高。十四日夜里,孩子们把各家各户挂在门口驱邪用的草绳全部搜罗来,堆在雪堂门口,点起熊熊篝火。这一带雪国是二月初一过年的,所以,家家门上的避邪绳还未摘掉。之后,孩子们爬到雪堂顶上,挤来挤去,唱驱鸟歌。唱完便进到雪堂里,点灯守夜,直到天亮。十五日一清早,又爬上雪堂顶,再次唱驱鸟歌。

那时积雪最深,岛村曾同驹子相约,前来观看驱鸟节。

“我二月里回老家去了,连生意都歇了。以为你准来,十四日那天就赶了回来。早知道多服侍几天病人该多好。”

“谁病了?”

“师傅上港口去,得了肺炎。我那时正在老家,拍了电报来,我就赶去服侍。”

“好了么?”

“没好。”

“那太糟糕了。”岛村又像是对自己爽约表示歉意,又像是对师傅之死表示悲悼。

“哦——”驹子忽然轻轻摇了摇头,拿手帕掸着桌子说,“这么多小虫。”

从矮桌上掸下一片小飞虫,落在席子上。有几只飞蛾绕着电灯回旋飞舞。

纱窗外面停着好些种飞蛾,在清明澄澈的月光下,浮出星星点点的黑影。

“胃痛,胃痛得很。”驹子两手插进腰带,伏在岛村的膝盖上。

敞开的后衣领口,露出搽得雪白的粉颈,霎时落下不少比蚊子还小的飞虫。有的当即死去,不再动弹了。

头颈比去年粗了些,也更为丰腴。已经二十一岁了,岛村心想。

他觉得膝头有些热烘烘、潮乎乎的。

“账房他们贼嘻嘻地笑着说:‘驹姑娘,快到茶花厅去看看吧。’真讨厌,我刚送大姐上火车回来,想舒舒服服睡一觉,说是旅馆里来了电话。我累得要命,真不打算来了。昨晚上喝多了,给大姐饯行来着。在账房那儿,他们光是笑不吭声,原来是你。有一年了吧?你一年来一次,是么?”

“那馒头我也吃了。”

“是么?”驹子直起身子,脸颊在岛村膝盖上压过的地方,红了一块,那模样突然显得有些稚气。

她说,给那位中年艺伎送行,一送送到下下一站才回来。

“真没意思。从前办什么事,都很齐心。可现在,越来越自私,都只顾自己。这儿现在也变得相当厉害。脾气合不来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菊勇姐这一走,我就孤单得很了。本来什么事都听她的,生意上也数她走红,从没少于六百枝香艺伎陪酒以一炷香为一单位。的,家里拿她当宝贝呢。”

听说菊勇年限满了,要回老家去,是结婚呢,还是继续在这一行里混呢?岛村这样问道。

“说起来大姐也怪可怜的。原先嫁人不成,才到这儿来的。”说到这里,驹子有些吞吞吐吐,犹豫了一阵,望着月光朗照下的梯田说:

“那边半山腰上,有座新盖的房子不是?”

“那家叫菊村的小饭馆吧?”

“嗯。大姐本来要到那家铺子去的,想不到她自作自受,竞吹掉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家特意为她盖起的房子,临要搬进去的时候,竟把人给甩了。因为她另有相好的,打算跟那人结婚,结果反受了骗。人一着了迷,真会那样子么?对方逃走了,她可没脸再跟原先那位破镜重圆,去要人家那个铺子。再说,丢人现眼的,也没法儿在这儿混下去了。只好到别处去重打鼓另开张。想想也怪可怜的。我们虽然不大清楚,反正有过不少人。”

“跟她相好的男人吧?能有五个吗?”

“也许吧。”驹子抿嘴一笑,扭过头去说,“大姐其实是个感情挺脆弱的人。一个可怜虫。”

“那也由不得人呀。”

“那可不见得。相好一阵,又能怎样?”她低着头,用簪子搔着头皮说,“今儿个去送行,心里难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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