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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门一

林斤澜

林斤澜:有“短篇圣手”之称,一生经历丰富,创作颇丰,曾与汪曾祺并称为“文坛双璧”。小说《去不回门》获首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出版的小说集有《满城飞花》、《林斤澜小说选》、《矮凳桥风情》,文论集《小说说小》,散文集《舞伎》等。晚近的作品冷峻、深沉、尖刻,被称为“怪味小说”

亚康和夏花在战争年代结了婚。这战争的年代太久,能把人等老了,又可以把这年代借战争做由头,一切从简。没有婚纱、双喜、酒席、拜堂,连照相也只穿平常衣服。

结婚以后,还住各人的单位宿舍。只是每到星期六,夏花到亚康的宿舍里来。夏花总是赶紧下班,路远,赶紧买点鱼肉,时间紧不紧的,总是赶紧洗锅炒菜。兴头头和邻居聊天,爱说这算什么结婚,没有婚纱、双喜、酒席、拜堂,扫一眼书桌上的镜框:连结婚照也没有。

这几天风声也紧起来,战争的一方抓另一方的人。夏花心想:亚康不会出事的。越想不会越担心出事,越担心越不清楚亚康和这些事的关系。越不清楚还越觉得亚康是她夏花在这个世界上最贴心的人。这不矛盾吗,世界上就有夏花这样的明白糊涂人。

这天傍晚,夏花急急往亚康宿舍里赶,一边在路边还买了脚尖买了黄豆,亚康喜欢炖了下酒又下饭。走进宿舍小街,街上静悄悄的,忽然看见一张面熟的青年男人的脸,只一闪,那脸进了小街不见了,也就这一闪,那张脸仿佛一碰变了颜色。夏花一惊,心头一乱,不知是蓬地点着了火,还是挨了冷水直浇。只是三脚两步,看见街边玻璃窗里,贴着女人的脸,有的刷地垂下眼皮,有的睁大眼睛,好像递什么东西过来。夏花不禁叫亚康,叫到门口也没有回声。

亚康住的宿舍,是日本人丢下的“榻榻米”房子。纸门推动,隔成前后两间,桌面那么大的庭院。

亚康是应声出去,立刻要回来的。半靿雨鞋立在门口,一只翻倒。书本打开扔在“榻榻米”上,换洗衣服撂在纸门旁边。可是谁也不知道亚康到哪里去了。夏花只有等待,等待亚康跳了进来,拉开灯,叫道:啊哈。原来夏花就在门边蜷下,也不理会什么时候天黑了,只是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就流眼泪。流着眼泪晕了过去,天也亮了。

外面有人叫门,看见地上扔着小包肉菜,叫野猫撕了,糟践了,就闯进屋里。这人名叫陈英,是亚康的同事,和夏花认识不久,也差不多的年纪。见夏花只流眼泪,没有亲人,也没有主意。就做主领夏花跑警察局,跑警备司令部,跑法院,走前门硬顶,走后门托人打听,却是一个不知道,没有听说。好像亚康不如一个气球炸出点声响。只像一滴水,在马路上蒸发了。

夏花只是流眼泪,走前门走后门都泣不成声,说不清楚头尾,提不明白请求,陈英只好帮着拿主意,不觉叹道:

“你真是一个纯情女子。”

夏花抬起泪眼,望着陈英。

“你不要这样望我。”

“那我望谁?”

“嗐,这还不明白,现在没有别的地方了,只有情报处。”

“哦。”

“亚康叫情报处抓了,你还哦呀哦的。”

“哦。”

“你看做得这样干净,滴水不漏。”

“哦。”

“还哦还哦,告诉你,看样子是我父亲办的案子。”

“哦。”

“我父亲是情报处的人……你怎么不哦了,你也不流眼泪了,你带笑了,好吧,我总算没有看错,你是个纯情女子。”

“哦。”

“你不会起疑心。你起码要警觉我是什么人?我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哦。”

“你就纯情去吧,把眼泪擦掉,把饭吃下去,等我两天。”

这个陈英也才二十多岁,高个子,好体格。如果打比方,像个运动员出身的稍微发胖了的教练。如果穿上当年时髦的连衣裙,也好看,不过总带点老板娘的味道。平常多半穿青蓝半制服半便装,也半像番薯身段,半像职业妇女半像家庭主妇了。

三天后,一位热天也全副西装,银丝眼镜,对着四周笑的青年男子,请夏花上火车。半路上掏兜找东西,摸出手枪,顺便吹吹枪口又装回去。夏花心想:兜里东西太多。

上了火车,看见陈英抱着小包坐着。当着手枪男子说:我们去情报处。亚康也在那里。又打量夏花,又像质问那男子:怎么包也不带,我们是去坐牢的……

可是就在这刹那间,夏花的心,定了。就像俗话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空落落,是落不了地,扔出去一块石头也飘着,没有落处。

夏花一听说到亚康那里去,眼泪就干了,只要亚康在身边,哪里也可以。到哪里去也是老古话说的没有受不完的罪。

到了情报处,没有挂招牌,没有人声人气的院子,陈英和夏花都收进女监,陈英打听到亚康在男监里,不能见面,陈英却有办法弄到一双亚康穿的鞋子,叫夏花缝几针,算是传送了消息,这件事可以暂时撂开了。

情报处说,叫陈英和夏花进来,是教育教育。陈英进到这里,也就知道她父女之间的矛盾,不过九牛二虎的一根毫毛。天地之间。那时要翻天覆地慨而慷的。翻天覆地的美与丑,慷而慨的虚与实,一部史诗有的说的。

陈英说夏花是纯情女子,那么她就是史诗人物。就算是不会叱咤风云,也跟着摇旗呐喊,也刀山火海。一般以为纯情是小天地,是另一条盘山羊肠小道。不过一走进去却不浅也不近,不时烟雾腾腾。老话说得好,“伊于胡底”。“耐人寻味”,“不知所终”。

夏花捧着亚康穿旧了磨破了的鞋子,一双白色运动鞋,这不值钱的东西,陪着走了艰难的路。心痛。眼泪变成战栗又要挣出去了,可是没有。夏花感觉到亚康的体温,活动了血液,惊醒了大脑,回头找针线,什么来引针穿线?夏花的纯情、纯情……

一针扎住磨损,一线盖上破旧,拉一拉松紧,扽一扽结实。准备走远路,走天堂随意,走地狱跟脚。

与亚康牵手,并肩偕行,就像祝福中的比翼鸟、连理枝,走到哪里也像唱一支歌。

人生吃喝拉撒以外,不唱歌做什么,除去生老病死,不就是歌。人生如梦,梦中要张嘴的,张嘴就是歌,张嘴就行。

“来,来,来唱歌,唱歌。”这声音多干净,都干净得甜了,像夏天的白开水。

“来,来,喝一杯,喝一杯。”这声音多甜多美,都甜美得干净了,像夏天的白开水,不加糖,不泡菊花,不煮绿豆,就是夏天的——

夏天的花。

这声音太像亚康,又不是亚康。是亚康的印版,是亚康养大的“八哥”,是会说话的鸟,不是人。

“来喝一杯。”说得酒香,说得酒意,说得比唱出来还夏天。

“来喝一杯。不要婚纱、不要双喜、不要酒席和拜堂,连照相也只穿平常衣服。只要喝一杯,只要喝一杯。”

这不是鸟语,也不是人话,这是心声。

浓浓的情意,薰薰的兴致,飘飘的梦想,这是亚康的声音,丝丝入扣,这比亚康还纯还真,因为是唱出来的,是夏花听出来的,裹着夏花的温柔。

是热烈呢是淡泊?是世俗呢是清高?反正是有出世的心又入世。是投身战争又希望这是最后一战,打完这一战就远离战争,去唱人生的歌,除了歌难道还有人生吗?

“来唱一个”。“来喝一杯”。“唱一个,喝一杯。”光听声音,就听出了高兴,还带着幽默,还带着豁达,还有点儿淘气。这是“八哥”在学亚康的声音,鸟学人声,学得不但像,还比人声更人气,更有声气、口气、神气……

“来唱一个,喝一杯。唱一个,喝一杯。人生几何,唯有杜康。人生几何,唯有亚康,亚康杜康、唯有唯有。人生几何,唯有婚纱、双喜、酒席和拜堂,再就是照相照相,把空间照住,把时间照在空间上,再还有再就是爆仗,放爆仗,百子炮、开门炮,天响地响双响炮……”

这是谁的声音?谁在说话?这不是鸟语,不是鸟学人声。

这是我,是我夏花,我夏花在做针线活儿,在缝亚康的白色运动鞋,缝得结实好走路,多远也不怕,上天堂,下地狱,一样走路过去。运动过去,白色过去。白色过去是什么意思?啊,不像话。

我夏花一边做鞋一边唱歌,不是说出来的话,是唱出来的歌。人生不像话,人生是歌,生日歌,情歌,挽歌,祝福歌,安息歌,重逢歌,别离歌,凡生老病死最激情时刻,就是歌,就只有歌,人生如梦,如烟,如电闪雷鸣,其实都只有如歌。

“来,唱一支,喝一杯。”

这声音多神,多活,多纯。

其实,这就是白色。

恰好这时候,夏花做针线的眼角,睄见了一个黑影,那是“八哥”,“八哥”的嗓音是白色的,羽毛却是乌溜溜的黑色。

亚康用小米、蛋黄、黍子、活虫喂养“八哥”,从小到大,练“八哥”的舌头,看舌头的颜色,稍微不对劲,就在“八哥”的水缸里滴一点药水。“八哥”的水缸和食缸都楦在竹篾笼子里,“八哥”吃一口喝一口,在笼子的竹棍上跳上跳下,学着亚康的声音。

看见亚康就加紧跳,加紧学,学到人见人笑。亚康关上窗户,打开笼门,放“八哥”在屋里随便跳随便学。

现在夏花缝着鞋子,睄着“八哥”,却是不见笼子。或是笼子大了,连夏花也在笼子里头。

“八哥”照样跳上跳下,照样,跳的是笼子里的步法,好像戴着镣铐的舞步。

唱着白色的歌,白色更加纯了。

羽毛是黑色的。和白色对比,这个黑色更加阴郁了。

夏花猛吃一惊,那白色的明净,那黑色里面透出来的阴气,直捅夏花如刀尖。

“八哥”照样跳,照样唱,也许它的歌原来不分黑白,歌只是歌,它就是一切。歌就是歌,就是人生,就是唱着就是。

⊙文学短评

汪曾祺曾有评曰:“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的高度。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文中有逻辑的情节常常被包含在以营造情境为主的语言当中,逻辑就变得若隐若现,而情境却借着语言和变得不稳当的逻辑飞腾而起。如果亚当的运动鞋是为逻辑的话,夏花一边做鞋一边所唱之歌就无逻辑可循了,且并不可怕,因为文章已经发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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