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放晴,大雪也渐渐停息了,二人行了一日,终于出了那林子,复又向北走去。走了十余里,便来到一处偏僻的镇子,仲云指着大门石匾道:“幽阑镇,过了这小镇便是幽阑寨,很快就可以见到师父啦。”周漠淡淡道:“那敢情好,我们快些走罢。”当下两人携手进入镇中,却见小镇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一番热闹之相。周漠笑道:“云兄,这小镇虽也在西域边陲,倒比我们那里热闹多啦。”言毕,忽然念及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那个小镇,猛地又回想起自己父亲,想到父亲已死,兴许再也回不了家,忍不住黯然神伤,默默叹了口气。
仲云察颜变色,早已猜到周漠心中所想,本欲好生劝慰,一个念头倏地从脑中闪过,搔头道:“奇也怪哉!”周漠道:“难道不是么?现在吐蕃横行霸道,边境处许多人都逃向中原,但此地依旧人烟阜盛,怕是不输于长安、洛阳呢。”仲云摇头道:“我来这里很多次,幽阑镇从未若今日这般热闹,不知是何缘故。”周漠道:“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赶上了集会之日?”仲云道:“先等等,我且找个人问问。”走到一个卖炭的老人跟前,笑道:“老人家,近日的生意不错吧?”那老人高兴道:“是啊,这几天镇上来了许多人,赚得银两自是多了。”仲云掏出几枚铜钱,递给那老人道:“老爷爷,你可知这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老人道:“大都皆是武林人士,听说苏庄主大设群雄宴,请到不少武林知名人士。”仲云听得一怔,嘀咕道:“群雄宴?从没听师父提起过。”待转头一看,街衢上确有不少人手提刀剑,一看便知是武林人士。
当即走到周漠身边,正要道明缘由,却闻一声清脆的哭声在人群中响起,二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女孩哭着走了出来,那女孩约莫十四五岁,正值豆蔻年华,出落得颇为秀气,圆圆的小脸,眼睛如同翡翠般点缀其上,惹人怜爱。这时,一旁走来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向四周张望一会儿,弯腰道:“小妹妹,你哭甚么?”女孩看了中年男子一眼,泣声道:“我和爹娘走散了,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那中年男子眼珠一转,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没关系,叔叔带你去找爹娘好不好?”女孩睁着大眼睛看着那男子,警惕道:“叔叔,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那男子道:“我当然知道,刚才还看到一男一女找孩子呢。”
那女孩半信半疑,又听那男子道:“不用担心,叔叔不会骗你的,快跟我走吧。”说着,手腕一翻,抓住那女孩小臂。仲云知那男子不安好心,一步跨上,笑道:“喂,你抓我家妹子作甚么?”拂出一指,朝那男子虎口弹去,那男子没有防备,被仲云一指点中,顿觉手掌又酸又麻,就在这眨眼间,周漠一把将那女孩夺过。
那男子恼怒道:“混小子,要你管闲事?”仲云偷偷朝那女孩使了个眼色,对那男子冷冷道:“这是我家妹子,怎能说是管闲事?倘若是我把你妹子抓走,你管是不管?”男子气得荷荷作声,正自此时,忽听一人叫道:“婉儿,婉儿,你在哪里?”那女孩眼睛一亮,喜道:“妈妈,是妈妈。”男子一听,一溜烟地跑远了。片刻,一美妇挤出人群,满脸焦急神色,她一下子就瞅见那女孩,惊呼一声,奔上去抱起那女孩,心疼道:“婉儿,你跑哪里去了,急坏我了。”眼角余光瞥到周漠,只道是他拐了女孩,愤然道:“小混蛋,说,是不是你骗走我家婉儿的?”
周漠脸胀得通红,道:“不是……”那美妇放下女孩道:“还想狡辩,是谁指使你的?从实招来。”仲云直为周漠打抱不平,站前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乱诬陷人,以后谁肯帮你。”那美妇柳眉倒蹙,嗔道:“好啊,你俩必是一伙的,小小年纪,竟来干这种勾当!”手掌抡起,呼的扇向周漠。
女孩急忙道:“妈妈,不是他们。”那美妇微微一愕,蹲下道:“婉儿,不要害怕,妈妈替你打恶人出气。”话音未落,却见一人男子快步走上,满面愁云,一见那美妇与女孩,登时眉开眼笑,道:“衿妹,原来你们在这,害得我好一番苦找。”楚衿白了男子一眼,道:“成子渊!你现在才来,婉儿差点被歹人拐跑啦。”成子渊闻得大惊,却听成婉道:“妈妈,我说过啦,和他们没有干系。”于是便将先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二人。二人听完面面相觑,心中均暗道好险,楚衿看着周漠笑吟吟地道:“对不起啦,方才是我错怪你了,若不是你们,婉儿早教歹人拐走了。”仲云轻哼一声,佯作一副正经模样,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向来不喜和他人计较。”又道:“暂且别过,不送。”转身拉着周漠就走,成子渊追上几步,呵呵一笑道:“且慢,小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仲云道:“去紫芸庄,怎么,阁下有何指教?”成子渊道:“那倒是甚巧,我们也去紫芸庄,不如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接着道:“不过,你们俩个小娃娃去紫芸庄做什么?”仲云道:“去寻我师父苏忘机。”成子渊愣了愣,疑道:“你是苏忘机的弟子?”仲云道:“正是。”成子渊拊掌一笑,道:“你叫仲云,对不对?”仲云吃惊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讳?”成子渊道:“我如何不知?你出生之日,我还见过你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在此遇到你。”仲云惊喜道:“那前辈一定认识我父亲和师父了。”成子渊道:“我与他们都有些交情……”还未说完,便听仲云叫道:“前辈可晓得我爹娘去了何处?”成子渊脸色陡变,断断续续道:“我与他二人也有……十余年未见,自是不知。”仲云听后颇为失望,神色转向凄凉,黯然道:“别人都有父母陪伴,为何我连他们一面见不到。”
成子渊武功虽强,为人却是愚钝,见仲云这般,更不知怎生安慰,当下拉来楚衿道:“衿妹,你来看看,这小兄弟是仲云。”楚衿疾步上前,打量仲云半晌,欣喜道:“云儿,果真是你,竟已生得如此俊俏。”仲云笑了笑,望向成子渊道:“前辈,你也是去寻师父么?”成子渊笑道:“我年岁不迈,叫前辈听着古怪,就唤我叔叔好了。”又道:“前些天收到你师父寄来的请柬,让我们来紫芸庄参加甚么群雄宴,我与苏忘机已有十几年未谋过面,正好借这个机会拜访,便带着她们母女二人赶来。”仲云哦了声道:“这些人都是去参加群雄宴的么?不知师父请到了多少人。”
成子渊道:“此番前来的武林豪侠定不在少数,我们在路上还遇到少林寺方丈定智禅师,少林寺浩浩荡荡的有百余人众,不知道武林派和纵物门有没有派人赴宴。”仲云深知这几年师父苏忘机名头极响,投奔紫芸庄的人也越来越多,但终究难以料到,仅凭师父一张请柬,竟连少林寺方丈也亲自赶至。
楚衿一旁道:“云儿,你随我们一起去吧,婉儿在路上也好有个伴,否则她又哭闹个不停。”说着,爱怜地勾了勾成婉的鼻子,成婉嘻嘻一笑,将头埋在母亲怀里。
成子渊当即去附近驿站买了三匹好马,楚衿与成婉共乘一匹,仲云同周漠共乘一匹,自己乘一匹,众人拨马向北,疾驰而去。那三匹健马脚力甚佳,奔了三四个时辰,只见眼前有一条河拦住去路,那河水浩浩汤汤,一路向西,河岸颇为宽广,适值暮色十分,河中央浮出阵阵雾岚,如真如幻,远方山峰如黛,迤逦划过天际,巉岩怪石,竞相矗立,看得人心惊胆战,又不免啧啧感慨,叹为观止。
须臾,众人骑马行到近处,但见其中一段群山甚是巍峨,其中两座山峰拔地而起,分立河流左右,那两座山峰正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削去一般,极为平整光洁,就恍若两面镜子,直插水底。
仲云勒马道:“此处就是双鉴峰,接下来恐怕都是水路,成叔叔,适才为何不从大道上走?”成子渊道:“这条水路一过,就可直达幽阑寨,要是从大道上走,兴许明日一大早还赶不到呢。”仲云点点头,调转马头,沿河道一路行去,竟找不到一条船,正在焦急时,忽然听见一段悠悠的歌声从远处传来,抑且愈发的清晰,仲云渐渐听得分明,原来是一首律诗,那律诗道:“细雨江舟漫,闲纶暮色柔。唱腔鱼渡远,携馥鸟飞幽。晚罄盈古寺,流岚浮夕楼。宽娱视听处,何使酒消愁?”
众人循声一望,但瞧远处一条小舟破雾驶来,速度奇快,甚是轻盈。成子渊急忙挥手道:“船家,且等一等。”言毕,只听那船家笑道:“诸位是要过河罢。”成子渊道:“不错。请船家行个方便,渡我们过去,到时自当酬谢。”那船夫将长篙往水底一撑,那渔船好似离弦的箭,瞬息间便飘然来到众人面前,行到近处,这才瞧清那船夫模样,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身材略现羸弱,一双皲裂的手沾满泥污,只是帽檐压得很低,却看不到面容。仲云拱拱手,笑道:“多谢多谢。”当先跃上小舟,成子渊等人皆弃了马,一并上船,船夫举棹撑开水岸,荡入河流之中,他一边催船前行一边笑道:“诸位是要去紫芸庄罢?”成子渊道:“正是。今日多亏阁下,否则我们找不到船,只得绕原路返回了。”船夫叹了口气道:“紫芸庄向来是清寂之地,这几天恁地涌进大堆人马,弄得这里是乌烟瘴气,老夫还真不大习惯。”
成子渊面有惭色,正然道:“我们来此只为探访故人,绝无任何叨扰之意。”船夫道:“我这几日也渡了不少人过河,大伙儿都如阁下所言便好了。只恐有些人心术不正,拜访是假,探查武林中两大秘密才是真呢。”成子渊一愣,楚衿不高兴道:“喂,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们与苏庄主也有十余年交情了,若是真想偷盗秘密,早就能下手,干嘛偏又等到这个时候?”仲云奇道:“甚么两大秘密?有何用处?”成子渊抚着仲云头道:“此事颇为复杂,一言难尽,等到以后你自会晓得。”
船夫笑而不答,仍是撑船向河心前进,四周朦胧一片,被氤氲的烟雾笼罩,偶尔能见到岸边几颗江柳若隐若现,小鸟结成伉俪,轻轻鸣叫着划空而过,却在水面上投下参差斑驳的影子,显得愈发神秘。众人让眼中景色所迷,均不由自主地静下心,细细赏玩。过了半个时辰,那小舟穿过烟岚,拐入另一条河道,阳光耐不住性子,透过厚厚云层直射下来,前方豁然开朗,清楚可见,这时,只听那船夫悠悠道:“濯思河已过,诸位也该心神安定了。”大家听闻此言,方晓得刚才所渡之河名为濯思河,所见之景,皆可安定神思。濯思河环绕双鉴峰,是从水路进入紫芸庄的唯一路口,由此而入,便是为了摒弃心中各种功名杂念,远离市井繁嚣,真正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行过濯思河,进入大道,便是清苦河。虽适值冬日,前几天也刚下过雪,但河道并未因此结冰,反倒格外澄净透亮,汩汩流动,散发出阵阵寒气。成子渊衣衫单薄,内力却尤其深厚,倒不觉得有半点冷意,周漠与仲云缩成一团,紧紧挨在一起,饶是如此,二人内力低微,终究抵受不住寒冷,不过多时就冻得牙关打颤,瑟瑟发抖。仲云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冷煞老子了。”
成婉裹着狐裘,将头埋在母亲怀里,似是有些慵困。她轻轻地用手揉了揉眼睛,一双脸蛋冻得通红,嘴边小酒窝时隐时现,模样着实惹人怜爱。她抬眼看了看仲云与周漠,樱唇微启,莞尔道:“你们是不是冷得厉害?妹妹这里还有一件狐裘,拿去御御寒罢。”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件狐裘,慢慢展开,刚要递过去,只听仲云笑道:“多谢好意,这点寒冷还不算什么,你给周兄吧。”周漠连忙摇头道:“不,不,我也可以经受得住……”说话声音都已发颤,成婉一时愣住,手僵在半空,不知怎生是好。仲云哈哈一笑,一把夺过狐裘,硬是塞到周漠怀里道:“男子汉大丈夫,死也要死的是地方,在这里被冻死,岂不叫旁人笑掉大牙?”周漠推辞不过,只得接了,问道:“兄弟衣服单薄,如何能耐得住?”仲云拍着胸脯道:“我自有办法。”
当下在怀里摸索起来,片时便摸出一个酒壶,笑道:“还好有这玩意儿,再冷也不怕。”猛地拔开壶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转瞬就喝下半壶,喘了口气,正欲再饮,忽然手中一空,那酒壶已被人劈手抢去。仲云心下恼怒,待要发作,却见成子渊板着脸紧盯自己,不甘示弱道:“拿来拿来,我还没有喝够呢。”成子渊哼了声,严肃道:“酒后乱性,小小年纪,哪能喝这么多?”船夫捋须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既是小小年纪,岂会因酒乱性?况且也不宜对其太过拘束,他要喝酒,大可由他,这孩童心性使然,豁达随意,却很合老夫的的脾气。”
仲云拊掌道:“老爷爷所言甚是,小子叹服。”当即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船夫淡淡一笑,又将那歌曲唱起,栽着众人缓缓行去。
小舟经清苦河直下,水流蓦然变得湍急,河道亦显广阔,四面石林参差,怪树层出不穷,俨然一副出世之相。船又顺着水流行了半晌,转过一丛树林,面前倏然挺立一座巨山,挡住去路,船夫道:“前面便是美指峰,过了这山峰就进入幽阑寨了。”众人一听即刻便能到达幽阑寨,精神皆是为之一振,仲云一想立时便可见到师父苏忘机,又想到二师兄、四师兄正是为了自己送了性命,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伤心,不禁默默叹息。
念头未绝,小舟已然绕过美指峰,向幽阑寨方向驶去,正在这时,但闻嗤嗤两声,耳边风声急促,似有甚么物件朝这里射至。仲云心头一惊,成子渊反应奇快,率先跨出一步,站在船头,衣袖荡起,双掌连绵拍出,正是“分流绝功”中的“推”字诀,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威力却是极大,那物件射到近处,被成子渊掌力隔住,瞬时止住疾风,双双插入水中。众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两根羽箭,成子渊怒道:“是英雄好汉的站出来,暗地伤人算甚么本事?”
成子渊催动内力,将这句话远远送出,方圆数里皆可听得一清二楚,但见岸边枯丛中一阵颤动,从里面钻出两个人,其中一人猎户打扮,肩宽腰圆,身体格外结实,披着一件厚厚的皮袄,另一人身材略现单薄,面容一副苦相,犹如丢了魂一般,成子渊尚未开口,那猎户打扮的人道:“你们是哪一路的?幽阑寨水路不让通行,还请原路回返吧。”楚衿生气道:“这水路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对我们颐指气使?”那面容苦相之人道:“此地乃清静之地,安能容你们这些人放肆?快快离开,否则别怪我等不客气了。”仲云听出二人声音,叫道:“大师兄,三师兄,你们都来啦?”那二人怔了怔,猎户打扮之人倏然笑道:“是小师弟吧,你可回来了。”
船夫将长篙在水底一撑,小舟徐徐靠近岸边,众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船,船夫抱拳道:“各位保重,后会有期。”转身驾船便走,成子渊急忙道:“船家,还没付你钱呢。”那船夫呵呵笑道:“老夫察言观色,见诸位不存戾气,不存贪念之想,这才愿意渡你们过去。若是真为了钱财,早就不在此地呆啦。”接着又道:“只是……”仲云道:“只是甚么?”那船夫看着周漠道:“这位小兄弟年纪甚轻,本不该有暴戾之念,只愿日后能与人和善,渐渐化去心中郁结。”周漠淡淡道:“多谢前辈,晚辈自当遵从。”船夫点点头,撑船离岸,呼吸之间消失在蒙蒙烟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