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院子里点亮了石灯,散发出淡黄的光晕。
玉先生站在梅英阁门外,墨色颓唐的身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依旧穿着未时那件单薄的衣裳,显然自苏蕉回房以后,他果真一直守在此处。
听闻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抬首,见苏蕉揣着手走过来,他一时激动,欲开口却不知话从何起,只是望着苏蕉两眼流露出歉意,继而两手作揖。
这举动也让苏蕉不知所措,她慌忙低下头道:“你走吧!”
玉先生见她红着眼眶,揣测她今日定是哭得很厉害,愧意更深,道:“你是执意要赶我走了?”
苏蕉摇首。
“那是为何?”
“我……我是叫你回去沐浴,天还下着雪,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怕你不肯原谅我。”
苏蕉的目光盯着自个儿的脚尖道:“你一走了之又如何?何须在意我能不能原谅你?反正你也说了,你走之后亦不会损失什么。”
“对不起。”
苏蕉讶然,见玉先生道歉,她反而不知要说什么好。
回想起下午在三友园内发生的争吵,她都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笑。她心底其实明白得很,玉先生只是一时口不择言,本来就是她先迟到,做了让人讨厌的事情。
她小声道:“呃,我已经不气了,总之先快回去沐浴吧,明个儿若是冻病了,嫂子可要骂我了。”她似乎不常说这种关心人的话,样子显得十分腼腆,再没白天那样盛气凌人。
知道苏蕉不是赶人,玉先生松了口气,道:“多谢苏小姐。”随即朝苏蕉拜了拜,肩上、头上落下的白雪纷纷抖落,惹得苏蕉一笑,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道:“你笑起来时可比生气时好看得多了。”
苏蕉连忙收敛起笑容,顿时涌出一股怒意,与其说是怒意,不如说是羞赧。她说道:“你见过许多姑娘,笑得好看的定然多了去,我既然不气了,你又何须奉承我?何必让我难堪?”
玉先生料不到她会有如此反应,这明明是赞许她的话,听在她耳里怎么又成了让她难堪?他解释道:“我说的是实话,没有奉承小姐的意思,我见过的姑娘的确不少,但长得像苏小姐这般模样的,却是不多。”
苏蕉面色更红,道:“我这般模样,又是怎样?”
玉先生瞅了她一眼,道:“要我形容出来么?你仍觉得我说的是假话罢?”
苏蕉道:“罢了,我不要你说……”
玉先生知道她害臊,听不得别人说她的不是,也听不得别人夸赞她,便回到原来的话题道:“那我从今往后依旧是你的先生?”
苏蕉点头,百无聊赖地走到一株绿萼梅旁,折下一枝梅枝把玩。
她叹了口气,突然有许多话想要对玉先生说,便道:“你可知道我爹为何三番五次要请先生上门来教我读书?”
玉先生道:“少夫人与我说了明细,我大概知道,苏老爷是怕你粗枝大叶,嫁到韩府会遭人笑话,是以才想请先生入府教导你。”他问:“你讨厌读书么?”
苏蕉沉声道:“不讨厌,甚至说……我喜欢。”
“那之前为何又要……”玉先生联想到了苏蕉之前屡次赶走先生的行迹,他诧异道:“难道,你不肯嫁给那位韩将军?”
苏蕉愠怍:“我不中意他,为何要嫁给他?”
玉先生道:“这在常人看来可是美事一桩,许多名门闺秀求也求不来的,你又为何不肯嫁给他?”
苏蕉忽然问:“那先生成亲没有?”
玉先生一怔,道:“没有。”
“那待先生想要成亲了,是打算自己挑一个,还是托媒人替你挑一个?”
玉先生摇首道:“这等事情,又有谁愿意盲婚哑嫁?自然是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好。”
“那不就得了,那个姓韩的,我不管他是何人,反正我不认得他,弄不好他是颗歪瓜裂枣,我嫁过去天天对着他岂不是吃亏了?”
玉先生总算是明白了,苏蕉这是要宝窗自选,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她压根就不打算遵从,也难怪今日他提到韩太师时苏蕉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他笑了笑,附和道:“你说得对,弄不好那位韩将军鼻坍嘴歪,你长得这般好看,嫁给他着实是吃亏了。”
苏蕉瞪了玉先生一眼,道:“实话实说,这与他丑不丑着实倒没半点关系,这桩婚事既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美事,想必那位韩将军相貌定然不差,只是我连他都不认得,他亦不认得我,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竟要强凑一对,我又岂能甘心终生大事就这样受人摆布?反正现下我在外边的名声也不好了,我不在乎,但是忤逆我爹让他老人家生气,这着实非我所愿,所以这回我才勉强答应定会好好念书,也好缓和一下与他老人家的冲突。”
“我看得出来,你本性不坏,只是,只是刁蛮了些。”玉先生匿笑道。
“我哪里刁蛮了?我好着的时候你都没见着!”没有姑娘喜欢被人说刁蛮,苏蕉亦是一样。
玉先生连连称是,险些忘了今夜一切都不能忤逆她。
“反正这几个月内,只要你肯好好教我,我就不找你麻烦了。”苏蕉忸怩道:“不过我可说好,《女诫》我是不学的,那些‘七戒’还是‘八戒’的?我可守不来!”
“不学,不学!你就是想学我也教不来。”玉先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爽朗的笑声缠绕在苏蕉耳旁,教她听了觉得心情甚好,但烛光打在玉先生脸上,映得他左脸的巴掌印清晰无比,倒多了一份滑稽之感。
苏蕉愧疚道:“你的脸,不要紧吧?”
玉先生抚着脸道:“你这点劲儿又哪里打得疼我?一会儿便好了。”
苏蕉知道他一定很疼,只是不想她有愧意,否则这红印都过了几个时辰,怎么还不消退?她说:“我也是第一次打人,性急了就忍不住下了重手,先生,对不起!”
见苏蕉低声下气地道歉,玉先生哪有不受的道理?他说:“我亦有错,你这般娇弱,我怎能用戒尺打你的手,今日是我鲁莽了。”
苏蕉蓦然眼眶湿润,玉先生吓愣了,抬起一只手来想抹一抹她的眼角,却发觉这不合礼数,一时不知该将手放往何处,但见苏蕉瘦小的肩膀抽搐不停,最终他轻轻拍着苏蕉的肩膀柔声道:“好了你别哭,我又哪里不对了?”心中却想:“一日之内让她哭了两回,我何曾让过一位姑娘家如此伤心过?真是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