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一面叙谈着往日境遇,时辰倏然过去,天色已到了深夜。窗下点着暗昏昏的灯烛,时而有微风吹着窗棂瑟瑟如鸣,驿站客房本来气氛萧索,于是屋中便更平添了几分凄凉的况味。好在欧阳长风生性豁达,玥莞有他在身侧陪伴,心境便也不像先前那样绝望了。当下话锋一转,她才问:“先前公子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却又是如何跟我到这里来的?”长风笑了笑,回道:“那****在秦关驿站看见公主,瞧见公主头上的玉翅簪子十分眼熟,后来又听公主跟那掌柜的说要去往玉门关,所以便有些好奇,便想跟过来瞧瞧。”
那支玉翅簪乃是先前在落英山庄时,戎玉送给玥莞的,没想到长风居然也认识。随即便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正是那支玉翅簪。原来他已经从掌柜的那里赎了回来,便听他问道:“公主想必奇怪,我为何竟认得这簪子?”说着,不禁微微一笑,才又道:“实不相瞒,这簪子原本乃是一对,几年前我尚在京中时偶然所得,后来戎玉过生辰,我便送予他作贺礼了。我本来也是一向不喜欢这等金银玉器,不过知道戎玉那小子钟爱,所以投其所好送给他了。”
将簪子交给玥莞,接着道:“公主且收好,日后可别再让人给敲了竹杠。”
玥莞看见玉簪总难免想起戎玉来,先前她那样绝望,还不只是因为上元夜大计溃败,更要紧的一层却是戎玉当日在落雁山对她的绝情,让她心伤透了。这时便不想再睹物思人,所以只推脱道:“既然原本便是公子之物,如今也算物归原主,公子自己收着便可,也不必再交给我。”长风听了,却像一抹忧思涌上心头,忽问:“不知公主与我的那位贤弟戎玉究竟是何等瓜葛?”玥莞凄然一笑,淡淡地道:“我与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长风眉间微蹙,却感慨道:“公主不说,我亦能猜到,你在梦中都唤着他的名字,况且称呼那样亲近,可知你们交情匪浅。戎玉这小子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能让公主对他如此挂心。”
玥莞听完他的一番话,心中难免又是一阵伤感。她的身子时好时坏,寒热迟迟不退,此后便继续留在驿站内调养了些时。长风请了郎中来给她瞧过,郎中回说终究还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以致气血虚亏所致。配得进补的汤药效果极佳,之后她倒是恢复得很快。这一日,长风去附近的马寨淘换了两匹快马,回来就说要带她回长安去。玥莞听了一楞,眼下她尚被枢密院通缉,回长安岂非自投罗网?但是看那样子,长风似乎自有法子护她周全,何况她已无处可去,便只得听从他的安排。
天气倏然变暖,日光明朗,微风阵阵。此番回长安,这一路上甚是快捷,不过一两日间就到了。长风将她安置在城南郊外的落雁山将军府的一座别苑之中。那别苑玥莞原本见过的,等一走进去,只见与先前她和石兰在那里投宿时所见,丝毫没有异样。苑内修建得极为秀丽精巧,千回百转的九曲池水,长长的游廊曲径通幽,山石点缀,楼阁亭台落隐落现。
一直走进最里面的院落,那池水上背倚崖石建着三间小屋,题名“吟风轩”。方见一条游廊通过去。
长风待将她安顿好,方径自回城看望家人。先前别苑内还有一位看守庭院的老阿婆,想必见长风迟迟不归,便没在这里守候。那晚玥莞便歇息在“吟风轩”,这屋子乃是长风往常回京时的居所,一应摆设都很齐全,亦打扫干净。诺大幽寂的别苑,到处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玥莞只感心境孤寂凄凉。
她总还记挂着当日石兰惨死在落雁山溪谷底,后来她被凤翔将士掳走,也没来及给石兰收尸。过了这么久,也不知石兰的尸首还在不在,所以到了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她便披上雪狐大氅走出来寻找。
好在她还记着那日的路,等来到溪水谷,在溪水边找到当日石兰中箭的青石处。却没想到让她大失所望。别说尸首了,就连一样头饰、一片衣衫也没留下。
大概石兰早被山中的鸟兽当作吃食给分刮干净了。玥莞非常伤心而自责。她坐在溪边的青石上,那溪水中仿佛到处飘着石兰的影子,石兰总那样欢悦天真地冲她笑着,渐渐那笑容氤氲模糊,玥莞抬手摸着脸颊,却是自己的眼泪不知不觉早已流了一脸。
她正兀自沉浸在伤心迷惘之中,便在这时,长风却已然追过来了。他在她背后顿住,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当下还有些气喘吁吁的,脱口便问:“我一进别苑便发觉娘子不在,可把我急坏了。娘子怎的跑这里来了?身子刚刚好,那溪水寒冷得紧,可仔细别再着凉。”
他猛然间已改口唤她“娘子”,显见已与她十分亲近。玥莞仍旧沉浸在凄惘之中,一时恍若未闻,只是自言自语地悔恨道:“当日我真不该将兰儿丢下,以致于让她惨死谷底,如今魂无所归,连尸首也找不到。”他道:“你当时被人掳走,亦是身不由己。何苦要这般自责。”玥莞突然哽咽着道:“兰儿若非因为跟着我,根本不会死,她才不过十四岁——”
长风没想到她竟会为一个婢女而这般伤心,忍不住上前宽慰:“你这样分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人死不能复生,石兰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为她这样。”玥莞拿帕子拭了泪,方道:“自上元夜大计溃败,有时我总在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许我不该整日只想着复仇。江山复兴,遥不可及,我无才无能却自不量力,竟然妄想翻手为云,到头来却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担了一身的罪孽。”
长风不由道:“我不许你再这样心灰意冷。有我在你也不必心灰意冷,难道你信不过我?”他挨着她在青石上坐下来,声音方才压得很低,温柔似水,恍若就在她耳畔,轻轻地:“玥莞,当日在马嵬驿我便说过,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会辅佐你到底。何况我们将军府一直深受皇恩,必当为国效力,责无旁贷。”
玥莞听他这话似乎早有打算,便道:“公子少年英雄,玥莞敬佩不已。难为欧阳家一门忠良,我只怕那仇士良老谋深算,阴狠毒辣,如今在宫中的势力早已根基稳固。若要扳倒他,并非易事。”长风沉思道:“短时日内此事的确十分艰难。前番围剿凤翔军时,在咸阳古渡竟有埋伏幽州的人马,想来那仇士良与外镇藩王也早已互通瓜葛。倘若他们里外合谋联手,这大半江山恐将不保。所以我已想好了,不日便休书一封,将宫中情形尽皆禀报父帅大人,讨他老人家的示下。”玥莞心中会意,一时却踌躇道:“欧阳老将军戍守边关,责任重大,怎可轻易调兵回京。若到时边疆外族滋扰,岂非误了大事。”
长风道:“我在边关这几年,也冷眼瞧着,先前不过有回鹘一族偶尔进犯,其他部落倒也不足为惧。”
玥莞见他这样笃定,心下唯有感念。但是此事毕竟还需从长计议,着急也急不来。却说自幼跟在长风身边的随从,镇国将军的家奴,原本一对孪生兄弟,名唤廖南廖北。长风乃府中所剩唯一后嗣,所以府里的老夫人打小便对他极为疼爱,特令廖南廖北左右尽心侍候,形影不离。横竖长风走到哪儿,他们便跟到哪儿。在边关这几年,两人亦是跟随长风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只是此番回京却并未跟着一起过来。因为长风原本并未打算在京中长久逗留,便留他们在边关照顾父帅了。
过了两日,长风在别苑陪玥莞用过了中饭,方回到将军府,谁知一进了府门,便瞧见廖南廖北二人。他未料他俩突然回京,当下着了好一番惊愕,还以为是边关生了什么变故。待细细问了才知,正因近来边关太平无事,老将军才打发他们回来,说是怕长风回京后身边没得力的人侍候。
长风却心中明白,父帅素来对他严厉,此番想必是担心他一回京便只贪图享乐,沉迷于京中繁华,而忘了边防重任。派廖南廖北回来,不过是为了督促他而已。他因为心中想着辅佐玥莞之事,近来正愁找不到个可靠的人去往边关送信,这下倒来了机会。稍后便去上房见过老夫人,早早回到自己屋中。直至傍晚也没走出来。他连夜写好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一切准备就绪。次日天一亮,便将廖南廖北叫进房里来,但见廖北乃为兄长,办事还老成,所以只与廖北细细叮嘱一番。
廖北拿了书信,记下长风交待的言语,片刻也不耽搁,旋即就动身回边关去了。等他走后,长风才带着廖南赶来落雁山别苑,特意来将此事告知玥莞。亦是想让她听了宽心,打起精神来,说道:“只要书信一到边关,父帅自会有所决断,娘子便尽管静候佳音即可。”玥莞只得谢了又谢,回道:“先前因在病中,难免有些伤感之语存在心里,如今身子大好,又有公子这般鼎力相助,我焉能再那样自暴自弃,还请公子勿要挂怀。”长风怕她一个人在山中冷清,自己却不便常来这里陪她,所以将廖南留下来侍候,吩咐道:“日后你便住在东向庭院的寒松阁,一来侍候玥莞,二来亦好看守庭院。”廖南听了自当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