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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胭红如血(4)

晁子霖一声令下,院子里已经跪了六七个人。

晁子霖举着锦盒说:“你们都知道,这个锦盒里装的东西,是我们晁家的命根子。刚才,我又往里面塞了几样东西,这是我们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能塞这么多了。按照我们晁家祖训,这个锦盒只能传给晁家的长房长孙。除非晁家长房长孙早逝,无福承当,方可传给长房次孙。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孙中只有信武一人习武,有能力保护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变祖训,将锦盒传给信武,你们有意见吗?”

三兄弟立即说:“没有意见。”

晁子霖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向祖宗三磕头。”

晁家众兄弟磕完头,晁子霖又转向晁信武,神情严肃地说:“信武,你给我听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财可丢,但这个锦盒不能丢!”

晁信武热血沸腾,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好锦盒。”

晁子霖松了手,语重心长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别人都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钱财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过劫难的,但锦盒只有一个,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个响头。

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将锦盒交给他。“快走!”

晁信武接过锦盒,向伯父、父亲、两位叔叔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众人从各个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轩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还不走?”

“哥,我们不走了,我们一起守家。”晁子瞻说。

晁子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说:“哥,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这次,就让我为我们晁家做点该做的事吧。”

晁子霖脸上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

四面八方枪声骤然大作,响成一片。

晁子轩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洋兵叽里呱啦的声音。

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洋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老二,拦住他们,给信文他们拖点时间。”晁子霖说过,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私人家业。”便提刀上前,拦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轩和晁子瞻不甘落后,几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边,用手里的家伙指着洋兵。

这些洋兵在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看到几个人冲上来时,均愣了一愣。仅仅只是一瞬间,见只有三个男人手里持有冷兵器,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拿了把菜刀,一个拿着一只锅铲,另一个甚至只是拿了把扫帚,顿时壮胆了,纷纷举起枪。

六个人原只想组成一道人墙,将洋兵阻一下,好让家人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可他们没想到,洋兵的枪端起来的同时,有人已经扣下了扳机。枪声一响,其他洋兵仿佛得到信号一般,纷纷扣动扳机。

三个女人顿时倒地,当场被乱枪打死。

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枪,又被一个洋兵一脚踹倒。晁子轩听到枪响,顿时眼都瞪圆了,大叫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冲上去。可是,他仅仅是冲了两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轻敏捷一些,他冲上去扑倒了一个洋兵,却被另一个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别开枪!别开枪!”松下长生一边焦急地大叫,一边分开众洋兵,冲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要抓几个活的,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入侵他国的士兵,身处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满了恐惧,对于哪怕一点点危险的苗头都会极其敏感。就算有纪律约束,他们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失误,何况现在完全失去了约束,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恐惧以及自我感觉的强大,便会激发一种嗜血的疯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场狂欢。

松下长生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

晁子霖用刀尖拄着地,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刀刃,盯着松下长生,牙缝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长生皮笑肉不笑,装出无辜之状,摊摊双手说:“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来帮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着羊皮,那嘴脸也不像!”

松下长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处是跑动的脚步声。松下长生跨前一步,脸色显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京西胭脂铺已经被包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去。晁家几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话。”

“砰!砰!砰!”外面枪声如爆豆一般,铺天盖地。

晁子霖脸色大变。

松下长生冰冷地道:“你听听这枪声,每一声枪响,你们晁家就可能少了一个人。你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听加藤太君的话,我保证你们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军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本话。

晁子霖疑惑地望着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长生说:“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会放一颗信号弹,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开枪,保住你们全家人性命。否则,全家人被杀,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虑一下。”

晁子霖用刀撑在地下,调动全身意志力稳定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伤口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发软,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他的脑子极其清醒。

“我答应你的条件。”晁子霖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

松下长生面露喜色,立即转身,对加藤大佐说了几句话。

加藤举起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身边一个日本鬼子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举起来对天空开了一枪。砰!一声枪响,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铺四周的枪声立刻停止了,远处,不时还有枪声、哭喊声传来。

松下长生得意地说:“看,我们是讲信用的,也希望你讲信用,别用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伤口在流血,你没有多少血可流,你说出来,我立刻给你包扎……”

晁子霖双手扶着大刀,挺直了身体,高高地昂起头,看了看血红的天,那是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那是中国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声长啸:“京西胭脂铺不会就这么倒的!”说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将大刀举起来,猛地向松下长生劈过去。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来。就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开枪了,砰砰一阵乱响,无数颗子弹扑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开一朵又一朵花,却没有见到多少血。他的血,几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撑着,不肯倒下。可毕竟已经没有力气,举不动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刀,先从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当一声响,弹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余声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几晃。他显然还想站稳自己,可是不能,轰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发出一声闷响,眼睛却圆圆地睁着。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可惜……”

加藤大佐却赞了一句:“这个中国人有骨气!”

松下长生换了笑脸:“加藤君,晁家可是家财万贯,钱财归你,如果有活的人,无论大小,留给我!”

洋兵们一声欢呼,开始抢掠。

松下长生并没有对晁子霖说假话,京西胭脂铺四面都有日本军队,呈包围之势。晁子寅、晁信仁、晁信文以及家人刚刚出门,就被乱枪打死,大人孩子无一幸免。

晁信武拿到锦盒后并没有立即离开。锦盒带着不方便,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传家宝,用布包了,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才匆忙出门。他没有选择门,而是选了西面的墙。西墙外是一条巷子,只要落地,可以迅速逃离。

来到西墙边,晁信武爬上一棵树,借助树枝的掩护,先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晁信武是练武之人,长期担任护院之职,早已经练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他在树上刚刚冒头,感觉外面有些响动,迅速将身子往下一溜,立即有一排子弹飞来,从他头上掠过时,仿佛他的头皮都在跳动。

晁信武知道从这里无法逃走,立即跳下来,转个方向,向前跑。刚跑几步,看到晁灵珊披头散发跑回来,惊慌失措道:“后门外有洋兵,信仁和你姑父被打中了。”

晁信武吃了一惊,问:“添添呢?”添添是晁灵珊的儿子,才三岁。

晁灵珊哭着说:“也被打中了。”

晁信武拉起晁灵珊,说:“姑姑,跟我来!”

晁信武判断,洋兵有备而来的,所有的门都被堵上了。恐怕不仅仅是门,哪怕是小巷,他们也都可能派重兵把守。这不像是一次随意的抢掠,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抢夺。事情很严重,晁家人能逃出一个是一个,别的顾不上了。

晁家宅院,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前面临街的门店,第二部分,是晁家的宅院。门店和宅院,既有区别,又相联系。至于第三部分,是京西胭脂铺的生产车间,和前院是隔开的,只有一个小门相连,因此,后院也自成一体。前院有一个院落,后院也有一个院落。

不过,晁家的院子并不是正规的四方形,在西北角留下了一地很大的凹地。起先,晁家买这块地盖后院的时候,这一块属于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和王家走得近,又拿了吴家一笔钱,说什么都不肯卖给晁家。晁家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的院墙围着吴家的墙建。晁家的墙高,墙边又栽了大树,浓荫蔽日,把吴家盖住了。吴家恰好流年不顺,多灾多病。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晁家坏了吴家的风水。吴家无可奈何,既不肯将这块地卖给晁家,又不敢在这里住,于是举家迁走,房子遗弃在那里,没几年就破败了。

信武想,四周都是洋兵,除了吴家那些残垣断瓦,别处是无路可逃了,只能往那里去碰碰运气。

晁信武先爬上一棵树,试探了一下,果然没有枪声传来。他顺势爬上了围墙,还是没有危机,于是伸手将姑姑拉上来。姑侄俩好不容易从围墙下来,落到了吴家的残屋里。这里是残屋,根本没有门,只有几堵破败的墙。

前面是一棵大槐树。树的旁边是两条小窄巷,呈倒T字形,T字顶端的那一横,是晁家围墙和邻居家围墙隔成的窄巷,对面是另一条巷。

躲在槐树下,信武仔细听了听动静,感觉沿着晁家围墙,似乎都有洋兵把守。由此可见,洋兵似乎是专门针对晁家的,而直对着他们的那条小巷,却没什么动静。

信武指了指对面那条小巷,对姑姑说:“你只能慢慢爬过去。那条巷子好像没有洋兵,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你爬过去后,就拼命往前跑。”

晁灵珊轻轻说了声好。晁信武迅速解下身上的包袱,往姑姑面前一塞,说:“姑姑,你带上这个。”

晁灵珊说:“信武,这个是传给你的,我不能拿。”

晁信武非常严肃,说:“姑姑,都什么时候了,能跑出去一个算一个,我断后。”

晁灵珊已经爬了过去,然后站起来,向后看,巷子里很安静,似乎也很安全。晁信武于是向姑姑挥了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开。晁灵珊也不敢停留,快步向前走。就在此时,出事了,黑黑的巷子里有一只什么动物蹿出,从晁灵珊的前面掠过。晁灵珊猝不及防,一声惊叫。

这一声惊叫,引来的是一排子弹。

晁信武知道暴露了,顾不得许多,对姑姑说:“快,快跑。”

晁灵珊还在犹豫,晁信武急了:“洋兵是专门冲着你手里的东西来的,姑姑,快跑。”

晁灵珊拼命往前跑。她的身后,子弹飕飕,虽然她的腿发软,可一想到怀里的东西比晁家几十口人的命还重要,便开始不顾一切。

为了拖延时间,晁信武并没有躲开,而是半蹲在墙角边,顺手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呼的一声,砸了出去。

几个洋兵冲过来,一个洋兵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头破血流,嗷的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其余的几个洋兵不知道飞来的是什么武器,各自靠在墙边,端起枪射击,子弹打在晁信武藏身的墙上,泥土乱溅。

晁信武紧贴在墙边,不敢探出头。他右手拔出刀,咬牙切齿,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洋兵放了一阵乱枪,又冲了过来。

晁信武一声大吼,人如猛虎一般飞跃而出,手中的刀如闪电一般落在一个洋兵的脖子上,喀嚓一声,这个洋兵的脑袋横飞了出去。

身边几个洋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晁信武抡起刀,欲继续砍,后面冲过来的一个洋兵眼疾手快,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进了晁信武的胸膛。

晁信武连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人没有倒,刀还在手中。

那几个洋兵回跑了一阵,才掉转头来,端起步枪射击。子弹如雨点一般打在晁信武的身上。

晁信武靠在墙上,始终没有倒下。

洋兵们停止了射击,知道他死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过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川东大宁谷,两边悬崖峭壁,云遮雾罩,中间一条小河,蜿蜒流淌。

悬崖上,一个穿着白色无袖短褂、黑色裤子、腰上系着青布口袋的年轻人,正向上攀爬。

他就是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第二个儿子晁信义。晁信义从十八岁就开始在外采买原料。做胭脂颜料的一般是红蓝花、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苏方木等中草药。但是,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能成为皇宫贡品,绝非偶然,他们不仅仅配方独特,而且配料之中也有别人没有掌握的原料。

晁信义在大宁谷采摘的是一种神奇的果子,他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种果子叫火焰果,只有在川东长江支流的峡谷峭壁上才有,火焰树高不过两尺,一根树枝丫最多三根,结出的果实也就七八颗。这种果子在川东一带完全不值钱,偶尔在集市上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收购。

然而,晁家立下规矩,绝对不能从集市上收购。倒不是价格问题,而在于晁家若是大量购进这种原料,不可能不让竞争对手知晓,竞争对手一旦知晓,定会加以研究。那样一来,晁家的配方就没有任何秘密了。所以,一百多年来,晁家总会安排一个人秘密负责此事。

此事是晁家的最高机密,知道此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京西胭脂铺的继承人,另一个是负责采买火焰果的人。采用火焰果虽然属于京西胭脂铺的核心秘密,但是,用火焰果还存在配方问题。负责采购火焰果的那个人,还是不能完全懂得配方。这也就使得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既成为高级秘密,又有一定的防范风险能力。

晁子霖的子侄辈有好几个人,按照家训,未来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只能是他的儿子信仁。可信仁过于仁厚,不太适应商场的狡诈,晁子霖隐隐有些担忧。正因为如此,他才将采买业务交给次子信义。名义上,他是让信义在外当采购,而实际上,他是让信义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一个核心秘密。

晁信义每年这几个月就要到宜昌采购一批原料,采购好原料之后,寄存在宜昌的顺风客栈,然后乘舟逆水而上到万州码头,再从万州码头雇小船进入大宁谷采摘火焰果。总之,行程绝对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次出行异常顺利,晁信义计划再摘几天火焰果,就打道回京。悬崖上,几株火焰果树并排在一起,一颗颗火焰果鲜艳夺目。晁信义满心欢喜,攀过去,一手把在悬崖上,一手摘果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之中。

忽然,一条几寸长、全身血红的小蛇从火焰果树上跌下来,跌在晁信义的左脚背上,因为是热天,他穿的是草鞋,裸露的脚背如被针扎了一下。晁信义低头一看,那蛇蹿入石头缝隙中,不见了踪影。

被蛇咬了,不疼痛,也不麻木。晁信义不敢大意,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先吞了一颗,忙把剩余的火焰果摘下之后,下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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