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元帝二十五岁了。在他十六岁冠礼后，巨骆并未将大权交出，相反，太后与其遥相呼应，只手遮天，连皇旨亦由彼代拟，董昌不过像个负责签印的小卒而已。
元帝倍感屈辱。说起来，他这个傀儡皇帝，还不如宫外平民的生活来得自由，然而，他因久耽委屈，故能忍辱负重，表面恭敬，事事顺意，倒使巨骆并不在意他这个低调的角色。背地里，董昌在宫中阴结死士，尤其是近侍宦臣，慢慢地酝酿，等待着爆发的机会。
北府。
卯正时分。
大将军官署在城北，号称“北府”。自巨骆掌权，尽收天下豪杰，从北府中出仕者，占十年来全国出仕总数的三分之一强，又有号曰“小朝廷”。
北府正西，遥对襄泽城盘门，盘门筑于襄泽西北著名的荡山之下，因水、陆两用，渐成为京畿重要的商贸口岸，每近社日，盘门前都会车行如织，舟楫繁忙，人山人海。
荡山则是襄泽城重要堡垒之一。登临山巅，城池泰半收于眼底，其山北部紧锁大江，地势突峻，自吴朝开始便有兵马屯驻。
其山西南，更是一处天然良港，前师国水师都督府于此设置两军，依山势起寨栅，治备大小战船上千艘，护卫京畿，已有六十余年的历史了。
此时夏季初晨，北府中人声可闻。大将军巨骆等从侧院小湖登舟，至府外护城河出盘门，换乘大船入江，一面赏景，一面享用朝食。
后中郎将巨辽，司空巨令子，晓畅军事，深为其叔看重。因巨骆儿子年幼，故常将巨辽带在身边，爱如亲出，甚见宠信。
巨辽知书识理，不仗势欺人，不背道诡行，不结交朋党，与其父叔行止大异，京师振名。他已看出元帝急欲亲政，而对大将军隐忍不发的态度，乃数度劝说巨骆，可惜这番意见却并未被其叔接受。
此刻朝食，巨辽又于江船上提出此事，他劝道：“叔父，皇帝社稷之君，早晚承继大位，如今叔父仍然执掌内外，小侄窃以为会招致祸端！”
巨骆脸色一沉，搁箸道：“竖子何来多言？吾与汝父手握军政，左右呼应，区区董氏，能奈吾何？”
巨辽拜过，声音一低道：“叔父，若是不想归政于君，辄请速速议定废立之事！董家能有今日，皆我巨氏之力也，叔父废帝自立，应天顺民，可谓水到渠成。小侄不才，愿领兵三千，屯驻宫中，以剿灭董氏遗丑！”
巨骆容色大震，缓缓摆了摆手，心虚地道：“勿得戏言！此事绝不能操之过急，以免落人口柄。”
巨辽急道：“皇帝年岁加长，威权渐重，小侄已不敢等闲视之。叔父莫再犹疑，徒以惹祸自害。”
巨骆摆摆手，只是推说会加以防备，便不再说话。巨辽再劝无功，只得叹息辞别，长拜而去。他吩咐转登他船，立于舟中回望将军座驾，只见巨骆仍自畅饮欢宴，不禁触动思绪，叹道：“不归政，亦不废君，难不成是要自寻死路吗？”
其月末，巨辽奏请辞官，返归原籍，巨骆允准。巨辽乃与家属、宗部二百余口并属下千余人西归黎阳。大将军以此着恼，削其弟巨令职为散官，黜罢乡闾。
冬十一月，元帝假托重病，派人言于太后，要传位给巨氏，“以应民意”。太后大喜，急召巨骆入宫议事。
癸巳，元帝身旁小黄门马林、车武、蒲正、邵凡、倪目五人假传太后旨，再次召见巨骆。巨骆不疑有他，待入锁阳正殿之后，即被诸黄门刺杀，并以其头飞报元帝。
当日，元帝御驾亲临长乐宫，从太后处夺回玉玺。入夜，急召京师诸戍卫、将军营兵马勤王，并传圣旨，命把居于京畿之巨氏满门捕斩，不得放过一人。
三日之内，襄泽血雨腥风，巨氏亲族、宗氏与门生，遭到残酷的杀害。元帝恨巨太后入骨，将之剁去手脚，扔入蛇蝎之穴，令其遭活活噬咬而死。
因巨氏之祸受到牵连的官员，挤满了襄泽城的各个监狱，由于传闻有反贼起兵，故而襄泽城门昼闭，百姓惶惶。
庚子，元帝大封马林等五人为侯，其中三人掌兵，全面控制京畿和诸州军事。辛丑，改元“始兴”，命司、素、宋州发兵六万，由将军董邪率领，讨伐黎阳巨氏。
十二月，得知父叔凶信的巨辽即刻赶至校尉府，劝说黎阳尹、其叔巨善起兵。自当年昭帝夺位之始，黎阳尹、黎阳校尉尽是巨氏族人，似乎已成惯例。如今的黎阳尹巨善，乃巨伯从弟之子，算起来也是巨骆、巨令的堂兄，今已六十三岁。黎阳校尉巨代，善少子，勇毅不凡，手中更有千棘亭甲士两万人，皆属丰州大豪。
丙辰日，黎阳尹巨善打出“清逐阉党”的旗号，起兵反叛。巨辽自称将军，发檄诸郡，声讨董氏斩杀功臣之罪，招募有檄、郡士计三万人，与巨代的千棘亭甲士合兵五万余，溯江进发。
由于巨辽早就预料到这场变故，提前准备，故一切从容不迫，三个月中置办各类战船二千五百艘，兵马沿江而行，首先攻占南部寨岳岭，将临江郡以西各座大仓尽数占有。
始兴二年，吴历三百六十二年春正月，征西将军、钦赐持节慎乡侯董邪率领马步军六万，战船千四百艘，分三路向黎阳进军，前将军刘敏兵锋已至临江郡。
二月壬午，丰州司马邓虹于寨岳岭设伏，大败刘敏军；次月，奇袭董邪水军琼口大营，火烧战船四百余艘，生俘水军副都督严兴、参校庐隋，大获全胜。
前师国自歾昭内乱，加上质帝、元帝时期的朝政昏暗，前师大好江山已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其国内多次自耗，更使得它的经济力大幅衰退，西南大国地位岌岌可危。始兴二年的黎阳郡叛乱，更是加重了危机的程度，这同时也为觊觎在旁、虎视耽耽的霸国制造了出兵的机会。
霸惠武王二年。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二月戊寅。
澧阳王宫。
布政殿。
宏策营校尉徐昶跨入殿中，挥手招来一名亲信，低声道：“看见大王没有？”
那甲校垂手禀道：“大王在后殿与丞相、三公议事。”
徐昶眉头一皱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还未传膳吗？”
那甲校摇了摇头。徐昶轻轻叹了口气，往殿后走去。
徐昶走过回廊，却发现大王正自在侍卫陪同下，与张放等游园赏花，徐昶不敢立即上前，只得呆呆地立在一边。
吕澍似是漫不经心地摘了朵桃花，拈在指尖赏玩，一面随口道：“黎阳乃前师上城，为都数十载，繁华富庶，不亚襄泽。然其郡屡屡造反，倒也是当年武哀皇帝未曾想到之事罢。”
司空白胥原是前师国人，闻言感慨道：“大王所言甚是。黎阳地处勺水下游，其西有吴三胜之一的‘大帝山’，壮美绚丽。城池依山傍河，沃野万里。临江畅舟，可见无数田园、镇邑，丘壑胜奇、团花绣锦，一带青碧，乃知天上人间！自黎阳巨氏首倡义兵，其族在丰州声誉日隆，故多年来有‘巨但为校’之说，此次巨善如此轻易地举起反帜，可说与此有莫大关系！”
司徒鲁庄拈须沉吟道：“丰州盛产粟稻，勺水延伸至商陵，灌溉州中良田百万余顷，可说是前师的根本之处。若能据此东向，襄泽唾手可得也！”
吕澍方才拈到另一枝花苞上欲采，闻言停手，回眸盯住他，颇感意外地道：“听卿之意，是想要先据丰州？”
鲁庄一怔，遂躬身揖禀道：“不错，臣以为朝廷数度南伐，皆为直取襄泽，长此以往，前师防备趋紧，在边境素州、宋州一带，皆有重兵屯扎，倚恃天险，迎头狙击，以致我军伤亡甚大。若是我改而南取丰州，则或前师无备，可遽得也，且目下董、巨二军方于临江相持，无遐西顾，大王拔获黎阳，应是易如反掌！”
越琮拊掌道：“鲁大人议论军事，竟也如此了得！这番真是说出了越某的心里话！大王，臣以为司徒之议可取，当值一试。”
吕澍的思绪，此时早已飘向不知所踪，越琮发话之后，见他不答，又轻唤几声，吕澍方惊醒过来，哈哈大笑，声音陡然惊起了御囿中无数飞雀。
众人不解其意，相顾呆怔。吕澍却是难掩满面的喜色，挥了挥手道：“寡人方才想到一事，真是多亏了鲁卿的点醒呢！”
鲁庄慌忙称谢。吕澍笑道：“寡人已命备好飨食，还望诸位爱卿不要推辞。”说罢，径向徐昶走来。
徐昶微微躬身，待他走近，这才轻声道：“禀大王，奎城有密函送到，另廷尉韩樵也着属下向大王报呈密奏一封。”
吕澍颔首，大步走向偏殿之中。先行闭门，这才坐下，先将尚书令玉况自东陆的来函细细审阅了一番。
徐昶见此，刚要退出，见大王摆摆手，示意他留下，连忙躬身在侧旁坐了。吕澍一目十行地将奏呈看完，随手提起笔，在一张白帛上疾书起来。稍顷，吕澍轻吁了口气，又看起奏呈之外的另一封密函。
不料，这下子他的脸色竟慢慢变得严峻起来，倒抽了口气，紧紧皱眉，有些发愣地盯着那张文函。
徐昶对其王日理万机早已心生敬佩，然而如此凝重的表情，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吕澍呆呆地坐着，约有盏茶功夫，神色忽而冷漠，忽而愤恨，似乎全然忘记了殿中还有一人。徐昶不敢稍动，垂首肃坐，觉得呼吸稍窒，心中竟至发紧！
良久，吕澍方抬眼看了看他，随后提笔写了两封书信，各自卷好，走至蜡烛边，以火漆封了，递给徐昶，声音十分严厉，“汝即刻持信至王兄处，着他火速发出，不得有误！”
徐昶心头一震，大声称是，接信倒退出殿门，这才低头匆匆一瞥，只见两封信其一是发给尚书令玉况，另一封却是发给昂州的和国夫人刘敬。
吕澍送走徐昶，这才一语不发地跌坐榻中，神色转黯。
适才奎城密函，乃是伏氏卫将军属校所奏，由玉况转发，事关武城公主单勰的密件。依信中所述，自吕澍西出之后，单勰即与故识姓凌名韬者往来，今过从甚密，但武城“向屯军于外，难得回京，故个中不为人知”。信中还提及凌韬甚得宠信，单勰对其言听计从，引起诸将不满等等情况。
吕澍追婚邱都，迎娶公主之事，早在诸国传为美谈。然而，当年吕澍的心思，却有一半在为掌握日后的政治筹码所致，故而婚前婚后，总对单勰有一种淡淡的愧疚之情。其后渐渐情好，至他于天焦遇刺之时，单勰不胜悲恸，星夜奔赴邱都，衣不解带地照料他数月之久，这些皆使之深为感动，并暗暗发誓，此生当与她荣辱与共、守望到老。
可是，当他将离奎城之时，出于种种因素，却又一次食言将单勰留下，独撑大局。如今，吕澍一想到离港时单勰那幽怨绝望的眼神，便心如刀割，一种复杂莫名的情愫使得他焦燥无比！
呆坐许久，吕澍这才从少见的失神中回复过来，强忍心痛，又展开韩樵所上之密奏，原来是当初宏策营于祭天之礼上所捕刺客之供词！
按上谕严刑拷问后，十三名刺客死九人，另有三人终于捱不住酷刑而说出实话。他们供称自己都是霸国人，其头目名叫毕迁，据说也是霸人，曾在天焦国当过官。数月前，来到霸国广宗郡，秘密收拢流民，豢养死士，自称为前师国做事，谋刺霸国大王。许诺事成之后，加官晋爵云云。
廷尉韩樵不敢忌慢，再次提审四个活俘中那个叫毕迁的头目。然而，任凭如何严刑逼问，他就是不招，韩樵生怕酷刑之下人死嘴闭，故函请示下。
吕澍见查问数月，也只得到这么些东西，不免大感头疼。一时心中焦虑、伤感齐齐涌上，再也按纳不住。
徐昶亲自出宫办事，其后又迅速赶回，却已是华灯初上。宫中其宏策营内军营士，一个个面色如土，兢兢战战，使他既吃惊、又忧虑。追问缘由后，徐昶快步来到了西宫别院之中。
入目的景色，使他大吃一惊！只见院中十数株各样树木，已被伐倒大半，枝叶零落衰败不堪，至于假山、灌木、花卉之上，无处不有剑斫痕迹，整个场面，宛如一场残酷的屠杀。
徐昶深深吸了口气，朝身旁仍自惊魂未定的侍女道：“这……是大王所为？”
那侍女掩嘴轻泣，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徐昶只觉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尽力深深呼吸，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却难以如愿。暗忖道：玉尚书每数月必有传碟送来，可没有一件事能让大王如此暴怒的，难道是奎城方面出了什么大乱子吗？
他怎能晓得，吕澍是在极端矛盾的情况下，借此抒发心中的愤懑与自责。原本接到此讯，他是非要立刻返归伏氏不可，可转念想来，眼下攻伐霸国在即，身为主君，岂能不亲临其事乎？无论何如，哪怕自己的心在滴血、被撕裂，他也只有忍着，忍着，直到最后。
前师。
襄泽。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三月甲辰。
朝会。
数日前，征西将军董邪部将齐亨挥军万人力拔宗西城，叛军溃退，取得小捷。消息传到宫中，久别甘霖的前师朝野，顿随这一喜讯开始兴奋起来。元帝命赦天下，并在宫中连设七日大宴，以资庆祝。
然而，连年大战，加上各州灾害频频，使得有识之士忧心冲冲。元帝自起用宦官为政后，在大旱之年仍斥巨资修葺宫室，又命将作大匠宋熙以襄泽城为范本，加扩其北部诸多小城的垣墙，一时人多怨声，各地民潮激涌。
御史中丞庐鉴，浔州向符人也，武哀帝顾命大臣庐宗之后。眼见前师衰弱，内战不休，而敌邻霸国在惠武王的领导下逐渐强大，使他产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如今他正欲在此次朝会，奏上他的第四篇箴言。
和宁正殿。
庐鉴表章呈上，顿令元帝脸上掠过难堪的神色。庐鉴仿若未见一般，慷慨陈词道：“陛下，方今宋、丰、浔、司四州旱情严重，粟谷之资，较去岁少收一半，较前岁则少七成。京师米价腾贵，一斛十五万钱……粮草积储乃国之所重，百姓所仰，不可轻忽。而陛下大建宫舍、城垣，所废巨亿，非是正道。况且，眼下正与叛臣鏊兵酣战，日出斗金，兆民苦之。故臣下冒死斗胆，请陛下以百姓为本，社稷为重，从速罢停宫舍，着五郡司农校尉开渠引流，増派劳力，散朝廷所伫钱粮，以赈灾民……”
元帝暴怒，扯碎奏简，拍案道：“闭嘴！大胆庐鉴，你表章数上，构污是非，辱及君父、朝廷，该当何罪？今已非是巨氏当权之时了！”他的手指直戳向殿下，咬牙切齿地发出低沉的声音，“朕隐忍已久，你却三番五次，巧言令色，难道朕真不敢治你的罪吗？！”
庐鉴心中一震，神色间却无比冷静，躬身铿然道：“臣所言，句句是实！”
元帝身旁之中常侍马林阴笑道：“依汝所说，那所错都在陛下身上罗？”
庐鉴哼了一声，懒得答话。马林尖声替皇帝发令道：“庐鉴构诬君上，乃灭族之罪，来人，除他朝服，先押在狱中，等侯陛下发落！”
兵将未动，庐鉴却已仰天长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愤，“马林，你一个小小内侍，也敢渎亵朝政，弄权于上，我前师难道当真的要亡国吗？庐某今日拼却一死，也要除去你这个害人的妖精！”
在众臣惊叫声中，庐鉴抽出佩剑，大步向殿阶冲去。景帝、马林俱都慌了手脚，马林更颤声惊叫，“你，你想干什么？来人，来人啊，快拿反贼！他要谋弑陛下！快快……”
殿前侍卫十多人执戟冲上，呈扇形挤拥在御榻之旁，庐鉴大吼一声，长剑荡开数支戟矛，挺剑疾刺。马林腿脚一软，剑锋掠过，削去冠饰，顿时吓得他屁滚尿流，跌坐在御榻之旁。
元帝董昌，此时早没了怒容，只剩下一副惊骇欲死的表情，抓着马林的袍裾，软瘫在地，两腿兀自连蹬，靠着屁股的力量往后挪去。庐鉴长啸一声，刚欲再刺一剑，却被众多卫士逼开，连连退数步。此时，殿内呼声此起彼伏，众臣子都捏出一把汗来。“陛下！陛下！”
两派人马激烈地搏斗着。庐鉴忽地中了一戟，大声嘶吼，又挺剑击杀了一名侍卫。马林见状，脸色这才由苍白涨为紫红，尖声叫道：“杀了他，快快杀了他！”
十多名甲士奋然冲上，乱矛搠在庐鉴身上，不停地插拔着……众臣颓然作色，更有胆小者皆闭目转身，不敢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