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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周六一早,艾伦便出现在依群下蹋酒店的大堂里。依群因为没有骑马的打算,就只穿了一件青灰的绒衣,一条牛仔裤,脚下是一双翻皮的矮统便鞋。艾伦穿着一件浅灰色间白色细格的毛布衬衣,肩上搭了一件浅灰的薄毛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细条灯芯绒便裤,一双黑色的便鞋,这身打扮使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精干。他本来是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翻着书,见依群从电梯里出来,便将书收进背包里,随即起身,微笑着向她扬了扬手。待依群走近,艾伦伸过手来跟她握手。

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艾伦松手的时候,轻快地说。两人第一次在异地相会,依群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接过艾伦的话头时,竟连着说了两句:我也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艾伦很轻地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换了话题说,你穿牛仔裤很帅。依群想到依慧常说她因为一点小肚子也没有,穿起牛仔裤是很神气的,就下意识地收了收腹,挺直了腰杆,脸上的表情有些俏皮,说,谢谢。艾伦又低了头看她的脚,说,你这鞋还不错,虽然不是马靴,也至少得象这样有点跟儿的鞋才行。见依群眨着眼看他,艾伦笑了笑,说,万一从马上摔下来,有跟儿的鞋子就不容易让马蹬儿卡住,否则挺危险的。待会也可问我朋友,看能不能借她的马靴,她的身裁好像跟你差不多。依群赶忙摇摇手,说,我去看你骑,我早不会骑了。艾伦便说,你的关键,就是要找回感觉。这话听到依群耳里,有点话里有话的意思,她不知如何应对,就安静下来。

车子一路出来,两个人竟一时无话。这时节,路旁旷野、山间的各种草木,都已经有些凋萎。白刺刺的阳光里,因为风干物燥,四周的景色特别清晰纯净,依群心有所动,眼睛看着车窗外,自语道:日子怎么这么快啊,一年又快过去了。艾伦停了一会儿,才接她的话,说,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有挥霍不完的日子,可转眼就人到中年了。依群将手指搁到车窗上,慢慢划着,说,唉,我真不愿意老,人老了,真是残酷。艾伦竟轻笑了起来,说,呵呵,按现代科学技术达到的水平和预测,我们这代人非常有可能活到一百岁,所以我们现在还很年轻啊。依群苦笑了一下,说,其实年轻并不一定全是好,我只是看怕了那种凋谢的流程,唉……艾伦没有马上回答她,稍倾,他才说,我们哪里停得住时光的轮子?关键是要将每一年过好。依群听到这话,转过头去看艾伦的脸,艾伦朝她点点头,这是最重要的,他又加了一句。依群注意到艾伦说这话时,面容格外安祥。

依群又将目光转到窗外,很轻地说,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我忙得甚至都没有注意过春去秋来,真是不可思议啊。似乎只有圣诞和夏天的模糊概念,那也是因为圣诞要记得给人们买礼物,夏天花园里的花多了,要剪下来捎一些给公司里的女士。哪里停下来想过,日子,日子是怎样流逝的呢。

艾伦笑了笑,说,这么说你的状态是慢慢好起来了?依群直了直身子,说,当然。艾伦马上说,真棒!我听了很高兴。两个人就同时笑了起来。停下来后,依群说,我真的要谢谢你,艾伦,是你让我的生活变得积极起来。

艾伦没有说话,却把一只手伸过来,将依群的手轻轻地握起。

这时车子转进了山里,道路弯曲起来,艾伦将手移回方向盘上,车里又沉静下来。车子压到落叶的生脆响声,便听得特别真切。艾伦后来就开始谈到他这个开马场的朋友夫妇,说那个太太爱琳是自幼在德州牧场里长大的,酷爱动物,曾经做过职业骑手,退役后一边做骑术教练,一边修了兽医学位。后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就嫁到加州来了。爱琳的丈夫拥有一个牧场,还开了骑术学校,两人可谓志同道合。艾伦跟爱琳一家在德州就常往来,他的马至今还寄养在爱琳父亲的牧场里。他到了湾区后,来看过他们两次,喝酒、烤肉、骑马,总是很尽兴。

说话间,车子就开进了山间的牧场。依群注意到进门处几棵高大的红松下,竖着一块木刻的小牌,上面写着"棕马牧场"。爱琳的先生叫杰瑞,"棕马"是他的花名儿,艾伦注意到依群在看那块木牌,便解释说。

艾伦将车子停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下,两条一大一小的花狗欢叫着冲了过来。嗨,艾伦!正在跑马场内教着学生的爱琳先叫了出声,远远地向这边招摇着手。艾伦便快步迎上前去,隔着木栏,跟爱琳拥抱起来。他们兴高彩烈地嘘寒问暖,一阵之后,艾伦转过身来,朝站在树下观望的依群招了招手,依群走上前去,艾伦便将她们相互作了介绍。

爱琳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马球衫,一条白色宽脚短裤,一双网球鞋,戴一顶草帽,头发梳成一条短辫,象貌平常,可是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手臂和腿上都是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精力过人的女子。她一边跟艾伦、依群说话,一边不时朝场里一个在马上的年轻姑娘高声发出指令。跑马场里还有好几位男女,有的有教练,有的没有。爱琳后来就走出来。依群注意到那排平房其实是马厩,在马厩入口处,爱琳的丈夫杰瑞抱着一个婴儿,坐在一条长椅上,待走近了一看,发现杰瑞正在用奶瓶给那个孩子喂奶。刚才跳着的两条狗,现正老实地趴在杰瑞身边。又是一阵寒暄后,爱琳扔下他们让杰瑞照顾,自己又回到跑马场边里继续做教练去了。

杰瑞是个壮实高大的男人,皮肤竟是发红的,象是暴晒过度给灼伤了。他带着依群和艾伦看了他们的马厩。马厩里寄养着几十匹马,雇了一些墨西哥工人喂养,从这个生意里,牧场就有相当不错的进项。那些马的主人会不时来这儿骑马。

他们停在一间特别宽大的马屋前,那里是一匹名贵的TRAKENER,那马儿高大威武,毛色黑亮。杰瑞指着马说,你看,它很不开心呢,真可怜。它原来的主人患了癌症,一时半会儿不能骑马了,只好将它便宜卖给了一个硅谷过来的女经济师,那个女人有钱却没有闲,难得来骑一次。其实马儿跟人一样的,需要关爱,光是喂饱,哪里成。我们跟那女士说了好多次,她只是说要多交一笔钱,让我们有空带它去遛遛。唉,还是钱,可这不光是钱的事啊,她根本不懂。杰瑞说着,将手里的孩子抱紧了,转过头来朝艾伦说,你这么好的骑手,今天就让你帮忙遛遛了。

艾伦忍不住就走进了马屋,拍了拍那马儿。马儿低下头,没有什么精神。艾伦就将脸贴上去,亲了亲它,它的一只后蹄便翘了一下,尾巴甩起来,看着有些开心了。好,艾伦转过头来,说,它很像我的那匹马呢,一边又轻轻摸了摸马背。

杰瑞就将他领到一件杂乱的小屋里,那儿堆满了马具、工具和文具。杰瑞从抽屉里拿出两份表格,笑着说,好朋友是好朋友,可是表格还是要填的,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凭据找保险公司啊。艾伦一边接过表格,一边说笑着,表情轻松地在那上面签了字。依群接过杰瑞的表格,便很认真地读起来。在美国这儿,就是到果园里摘果子,也得签这种她和老德戏称为"生死协议书"的表格,总之是界定责任,到人家的领地里活动,潜在危险人家预先告诉了你,你理解了,仍要做,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就在你自个儿了。签字就是表示"后果自负"。依群过去都是由老德一手代理这些事情的,现在一下将这"生死协议书"拿在手里,她的心沉了一下,抬眼去看艾伦,见艾伦正在那儿"刷刷刷"地划着他的名字,依群忽然觉得有些感动,便不再多想,将表格搁到台上,也签了自己的名字。再抬起头来,跟艾伦相视一笑时,心里就有了点共进退的感觉。

艾伦问杰瑞能不能借爱琳的马靴给依群试试,依群马上说,她不习惯穿别人的衣物,艾伦便不再勉强。艾伦去换衣裳的时候,依群便一个人走出来到空地里,坐到一张野餐桌边上。抬眼看去,牧场远处是低矮的小山坡,想起艾伦刚才说,翻过去便可看到佛森湖,有很漂亮的风景。远近的几棵枫树的叶子变了颜色,红黄相间。天很蓝,云很低,马厩里不时飘出禾草和动物的气味,让依群十分新鲜,她深呼吸着,心情非常轻松。

艾伦换了一件宝蓝色的马球服出来,只见他下身是一条浅茶色的紧身裤,一双高统的皮马靴,身裁非常挺拔,一路走近,踢起了泥地上的尘土。依群注意到艾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帽盔,当他走近的时候,杰瑞已将那匹TRAKENER牵出来交到了艾伦手里。艾伦牵了马走出来,见到依群,将帽盔递过来给她。依群看到到那匹漂亮的马,心有点动,便说,你先骑吧,一边就退入一个凉棚里,向艾伦招招手,示意他上马。

艾伦检查调整了一下马鞍,一个侧身跳跃,便翻到了马背上,高高在上地,朝依群扬了扬马鞭,然后一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马就起速离去,冲进了跑马场里。因为天气干燥,马起跑时,踏出了一溜尘土,使艾伦微微前倾的背影,看起来气势雄壮。依群忍不住跨前两步,站到凉棚边上,将手搁到额上挡着阳光,心里很温柔地动了一下。

艾伦在场地里转了几圈,当他将马驾驭着连续跃过场中的几个栏障时,爱琳和场内的其他人都停下来观看。待马平稳落地,人们忍不住拍起了手。好样的,艾伦!爱琳还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凉棚下的依群,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心里也有想要吹一声口哨的冲动,可嘴一动,却变成"嗤"的一口大气。她笑了起来,心里想,艾伦的骑术如何就不去说了,光是那充满力量和决心的样子,就足够美了。真美,她想着,也使劲地鼓起了掌。

艾伦出场前,爱琳迎过去亲了亲他的面颊。他一路笑着,牵着马过来,请依群试一试。这真是一匹好马,我跟着,你不用怕,艾伦说着,忍不住又抚摸了一下那马儿的脸。依群正兴奋着,想了想,就答应了。艾伦让她戴好帽盔,将她一把扶上马去,他在前面牵着马,走到马场里。依群高高在上,开始有点紧张。艾伦就一边叫着,别怕,别怕,放松,放松,一边将手里的缰绳,慢慢越放越松。依群开始找到点感觉了,到了最后,竟能慢慢地在圈子里跑了起来。几圈下来,依群的胆子越来越大。她早年跟老德也不时到海滩租马儿来骑着玩的,那时她还算是个不错的骑手,每次都能不停跑上一个小时的。依群在马背上想,这有点象学会了自行车,再久不骑,那感觉好像也能找回来的。心里就更自信起来,到了后来,虽然在马场上跑的径围不够圆,但是已能驾驭那匹马了。

休息的时候,连爱琳也隔着距离在那儿叫,好样的,依群!艾伦走过来,说,依群,我真不敢相信,你有这样的天分!你在马上的样子,真是好看,真好看,满脸都闪着光!你应该多练习,运动对你很有好处,你看着一点也不忧郁。依群先前听着,只是笑,听到最后一句,她说,我平时忧郁吗?艾伦就愣了一下,然后才说,其实是有一点啊。依群就笑笑,心里想,你过去只愿意说"沉重"啊。

午餐是在爱琳他们那座林中平房的凉台外吃的。这个牧场是杰瑞家里传下来的产业,爱琳夫妇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城里只有一个两居室的小公寓。这儿其实更象是他们的家,平房内各种日常所需的家什,应有尽有。更远处是工人宿舍。你要真的爱动物,爱大自然,又耐得住寂寞,你才能欣赏这样的生活,爱琳说。他们一起喝着啤酒,吃着杰瑞烤出的牛肉、鸡腿,聊着闲话,依群放松得竟象爱琳那样,好几次都不自觉地把脚高高跷到了搁放着食物的木台上,大概还因为有些酒劲儿,笑起来的时候,竟是倾了全力似的,脚也忍不住会往台上蹬几下,引得艾伦有两次伸手过来摸她的额头,大概担心她是不是喝多了。

这样休息到下午近四点的时候,酒食都消得差不多了,见依群兴致很高,艾伦说,你要不要再到山里的小道上遛遛,骑马到湖边看看?依群正在兴头上,便爽快地答应了。艾伦就又去向杰瑞要了一匹教练马,两个人就一前一后,牵着马上了牧场的小道。走了一阵,看到四周是坡度平缓的草地,艾伦说,我们开始骑吧?依群说,恐怕还不成,我有点怕,你先骑吧。艾伦将手里的马牵着到一棵树下,系紧,过来取下依群那匹马儿的鞍子,说,我陪你一下,找到感觉就行,你刚才骑得多好。他边说边将依群扶上马背,然后跳上来,手环过她身子去牵动缰绳。

马跑起来时,依群已经完全落入了艾伦的怀中,艾伦带着清馨气息的呼吸,在她的两颊吹拂着,撩得她心里发痒,她身体内沉睡多年的感觉迅速复苏,随着马步的加快,那复苏的情感正在脱缰。依群紧张地崩直了腰,艾伦就在她耳边叫着,放松啊,最关键的,是跟马儿成为一体,你要和着它的节奏调整你的身姿。说着,用手触了一下依群的腰。依群试着放松自己,可是小道不平,她掌握不住马步的节奏,整个身子几乎靠到了艾伦的身上。依群很紧张,虽然她知道艾伦的动作规矩而有风度,却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一条蛇,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腰椎,不时要换个方位咬她一口。她的腰椎一紧张,大脑和大腿就似乎断了神经联系,更接不住马的节奏了。她的腰越挺越直,想要甩掉那条蛇。艾伦开始叫,NO,NO!依群一看,马跳了起来,跨过一条小溪。这时,艾伦一只手松开姜绳,环住了依群的腰。我们要下坡了!艾伦叫了一声,马就顺着一个小草坡冲下去,冲到坡底时,马的速度慢下来。艾伦拉紧了缰绳,马纵身一跃,依群感到又被蛇咬了一口,就啊地叫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子,那马高高抬起前蹄,依群一歪,两人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依群的记忆里,是铺天盖地的枯草迎面而来。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宝蓝色的大浪翻卷而过,那是艾伦的衣裳。她挣扎了一下,想,在蓝色浪涛的后面,她看到了一朵缓缓飘移的白云。

依群随后就闭上了眼睛,躺在太阳底下,很久都不愿意睁开。全身的紧张似乎都摔碎了,就这样了结了吧,就这样,真好,她在心里想着。也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艾伦的声音:依群,依群,你没事吧?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艾伦正蹲着,伏身下来,关切地问。依群将手环住艾伦的脖子,缓缓坐起来,见到马儿在不远的草地里站着,看起来非常温顺。

你没事吧?艾伦上下打量着她。大概没有,依群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动动四肢,艾伦说。依群动了,便确知自己没有大碍。只是脖子后面有点辣,便不动声色抬起手来摸了摸,感到一条不短的划痕。依群趁艾伦不注意,转过身去,将手掌打开看看,见有一些血丝,心想还好,看来没有真正伤着,大概是摔落时,让长茅草划着了。你呢?依群这时才想到问艾伦,赶忙说道。我没事儿,艾伦说。我太紧张了,真对不起,依群又说。你没事就好。其实大可不必那么紧张的,我是个很有经验的骑手,你过虑了,艾伦意味深长地说。依群想到刚才那条蛇,脸红了一下。

走下小道时,依群注意到艾伦的脚有点跛,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急切地说,你的脚伤了?没有,只是扭了一下,不过我想今天是不能再骑了,艾伦掩饰着说。依群坚持着要看看他的伤,艾伦执意不肯,往外推着她。两个人便各自牵了马,沿着小道回去。因为都有些沮丧,两人一路走来,竟有些沉闷。

到了牧场,爱琳夫妇见状,一定要挽留他们过夜,说要好好检查一下艾伦的伤。艾伦坚持说没事,然后推说傍晚还有个重要的约会,两人便谢绝了爱琳夫妇。艾伦说,反正离得近,爱琳他们常到湾区的,又不是难得碰面,不必太多客气。杰瑞看着是一副很担心的样子,跟着爱琳一路将他们送出来,艾伦做出很轻松的样子,逗杰瑞说,看,这真是好马也有失蹄时啊,你以后任谁都得要让他签那个合同,说着还向杰瑞眨了眨左眼。杰瑞一时有点尴尬,就在那儿干笑着,艾伦便由依群开了车,两人在爱琳夫妇的目送下,离开了牧场。

依群将车子先开到艾伦的酒店时,天色已经灰黑下来。下车的时候,她注意到艾伦的脸色有些发青,象是强忍着伤痛,便在他出来时,扶了他一把。见艾伦左脚落地时,眉心很快地蹙了一下。依群快步走过去,想要帮艾伦拿东西,却被艾伦挡开了,只好搀着艾伦,直将他送到房里。

艾伦在插磁卡开房门前,似乎有点犹豫,转过头来看了依群一眼,依群也感觉有些不自然,好像是要强行进入人家的卧室。可都到了门口,两人大概都觉得如果要刻意强调进退,反倒是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了。艾伦便抢先说了,房里挺乱,请别见怪。依群淡淡一笑,也没应他,门就开了。

艾伦下榻的是MARRIOTT系统的商务酒店,房间很大,气派的大办公台上,摆着艾伦的手提电脑和很多文件。艾伦顺手揿亮了靠着那张小型DAYBED的落地灯,屋里立刻是一片温和的桔光。房间当天已由人清理过了,各种物品都放得很有条理,看着整洁舒适。屋内的用色都是偏暖的棕红色调,映到眼里让人心觉暧昧。满鼻子都是香花型空气清洁剂的味道,让依群觉得过于刺激,她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鼻子。

艾伦一边示意依群坐到沙发椅上,一边落座到DAYBED上,坐稳下来时,艾伦情不自禁地回吸了一口长气,那"嗤──"的一声,让依群觉得象是水滴洒落到了烧得通红的铁板上。她的心口抽痛了一下,便起身上前,弯下腰来要去给艾伦脱鞋,想看看他到底伤着了哪儿。艾伦立刻直起身子,要推开她。依群这回没有退缩,这样一来,两个人的手都握着艾伦左脚上的鞋子,较着劲儿似的,都不肯松手。

依群这时似乎是下了决心,竟将身子前倾上去,想做出一个更决绝的姿态,让艾伦妥协。可没想到一下失去了平衡,竟将艾伦的脚连着鞋子抱到了怀里。她有点不知所措,就将头埋下去,艾伦的鞋子就贴到了她的脸上。这一来,艾伦的手就马上松开了,然后开始轻轻拍起她的背。依群再抬起头来一看,艾伦的鼻尖几乎就贴着了她的鼻尖,干燥里带着腥气的尘土和马厩的味道,立刻盖过了地毯和空气里那股人工合成的花香味儿,填满了依群的鼻孔。依群贪婪地深吸了两下,隐隐的,她似乎还能闻出男用洁卫品的薄荷清香。一股奇异的气流,在依群的身体内急速穿行,使得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依群掩饰着说,真对不起,疼吗?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似乎让灯光打出了一层柔亮。艾伦后来说过,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她会有这么温柔的容颜。艾伦直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只是摇着头。艾伦的眼里这时也有一种摄魂的雾气,使得他看上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镇定,显得脆弱不堪。依群忍不住抬起手去抚了一把那双眼睛,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依群啊,你这算干什么?她想要停下来,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双膝竟跪到了地上。艾伦的嘴唇就迎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双唇。

依群闭上眼睛之前,看到窗帘让风吹动了一下。她迎上去抱紧了艾伦,两个人就开始了长时间的亲吻。依群心里抗议着,可是身体却是往艾伦身上越贴越紧,艾伦将她搂得很紧,她甚至感觉到了疼痛,她喜欢这样的疼痛,她喜欢的,这么有力量。她喜欢力量,她想,就渴望着艾伦再用力一些。将我捏碎吧,她想着,还轻轻哼了两声。艾伦的手伸进了她的衣裳里,先是犹豫地、然后开始急速地抚摸。依群没有想到,自己竟开始呻吟起来,她的声音随着艾伦手势的节奏,时紧时慢,时高时低。她让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感到她的内衣让艾伦一把撕掉了,如此干脆有力的一把,依群觉得自己被镇住了,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如此强大的男性力量。她在绵软、阴性的世界里太久了,那个世界到处是断壁残垣、朽木青苔,腐朽的气息无处不在,让她虚浮着,总是没有着落,她想要一次,哪怕只是一次,粉身碎骨,也好让她了解,人生其实还有别的出路……

依群的声音愈发高起来。随着内衣的撕离,她顺势一倒,也躺到DAYBED上。艾伦却滑了下去,跪在她身旁。依群感觉到艾伦的手沿着她的胸腹慢慢滑下去。她的河床里,水势正在急速高涨,她不能让它停下,冲过去,将那个堤坝摧毁掉,她在心里叫着。艾伦的手伸到了她的背后,将她环住,在她的小腹上亲吻。依群很尖厉地叫了一声,双腿一下子蜷紧,体内迅速窜升起一股强压,直抵她的下腹,压迫得她竟有些发抖,整个形体的动势,看着反象是在反抗。艾伦的行动就缓慢下来,依群是不愿意他慢下来的,不自觉地竟抬手去拉艾伦停在她背后的手,慢慢往她的下身移去。然而在这个动作之间,依群感到了来自艾伦的阻力,这个阻力让依群的脑袋猛然清醒过来。艾伦搂着她的手便松开了。

依群不敢去看艾伦的眼睛,她转过身去,背朝向艾伦。她想象着自己刚才失态的狼狈模样,忽然有些想哭。这时艾伦弓起了身,往前移了一步,抱住依群的肩膀,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太失态了,请你原谅。依群的鼻子就有点发酸,说,不是的,不是的,艾伦,都是我的错。艾伦很轻地在她的耳边说,女士总是对的。说着,就将依群扶起,靠到靠背上,抬手给她整了整额前的头发。四目相对,艾伦凄然一笑,依群就快快移开了她的目光。

艾伦吃力地起身,走过去开了小冰箱,拿出两罐可乐,递过来给依群,然后自己坐到地毯上,握过依群的手,贴到脸上,许久才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我很珍视你,非常珍视你。依群听到这话,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说,我是爱你的。依群有时真是喜欢英文。说到底,英文是跟她隔阂的,很多时候,这种隔阂就象是一层保护色,使她能够大胆地利用它,将很多中文里难于启齿的意思直露地说出,却不会觉得尴尬。

艾伦听了依群的话,点了点头,很轻地说,谢谢。可他却没有说,他是爱她的。依群赶忙加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要诚实。

艾伦将手摆了摆,说,你不用解释的。我都知道。它们都放在这儿,你知道吗?依群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将手搁到前胸心口处,拍了拍。依群的眼睛便有些湿了。艾伦又说,我倒要谢谢你。今天你在车里跟我说,因为我的出现,让你的生活变得美好、积极起来,我听了真的非常感动。作为心理学家,我们的理论提供很多武器,我们的实践提供很多经验,可是说实话,到底能对有需要的人们提供多少实际的帮助,我们并不是很有底的。对于你的鼓励,我作为朋友和职业人士,感觉到双倍的成就感。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最美好的礼物,你不可能给我比这更多的了。我要谢谢你。说着,艾伦很真诚地低了一下头。

依群看着艾伦手搁在胸前给自己低头致意,有点不知所措,就将可乐罐举着,不知如何反应是好。艾伦没等她说话,抬起头来,又说,依群,我很高兴看到你生活得积极起来。我希望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与其去砸碎手里的,不如试一试,能不能换一种态度。路其实是人走出来的。我们常常会有误解,以为真正的生活是在别处,其实,这往往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依群这时坐直起来,将脚移下地,手里拿着可乐,神情庄重。她有点想打断艾伦,她想告诉他,她不是个孩子了,她是懂得的。可是艾伦却没有给她机会,他握过依群的手,声音轻下来,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地说,依群,我是一个很在意灵魂交融的人。我体会到,在婚姻里,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你能适应对方多少,而是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也知道,要改变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要搞清楚的是,她或他的缺点,是不是你能够包容的。我跟茱丽娅在这一点上极有共识,这样的婚姻,失败的可能性是极小的。

依群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的目光越过艾伦,去看对面墙上的那副风景画,那上面画的是一条通向湖边丛林的小道,几丛杂草,几丛野花,远远的是湖面。依群想到他们本来是要骑马去看佛森湖的,却摔了下马,落到这里,两败俱伤,可不是乐极生悲?她苦笑了一下,动了动身子,示意艾伦停下来。可艾伦显然是误读了她的讯号,他更凑近一些,微低下头,继续揉着依群的手,断断续续地往下说着:我在剑桥,有幸见过写作了《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翰博士,他是我非常景仰的长辈、大学者。你知道吗,他跟身边那位来自中国的鲁桂珍博士的传奇爱情故事,一直为人们所关注。鲁博士等他,等了五十多年,直到李约瑟的太太去世!最后两人结婚时,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李约瑟在剑桥凯思学院里挂的院长照片,都是穿长衫的。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文化差异,还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不该有的悲剧情节。有些事情,不管你再努力,都是很难成功的。就像我给你买的那个印章,你没说什么,可是我能感觉到,我没有做好,尽管我很用心。如果双方的文化的根不能完美地绞合起来,对我来说,困难是很大的。

依群手里的可乐罐,在艾伦的细语声中被依群不知不觉地捏扁了,咖啡色的液体无声地四溢开来,而依群直到听到清脆的"喀嚓"声,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艾伦赶忙起身,跛着脚寻来纸巾,给依群擦着。两个人这时都有点庆幸有这个突发事件掩饰着,便有点夸张地忙乱着,依群趁艾伦低下头去,才说,艾伦,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这么真诚。我其实并没有想要过什么,没有。有时候,话说得太多了,没有必要的。

艾伦抬起头来,依群看到到他眼睛里原有的光亮,很快地熄灭了,只留下两汪空洞的灰蓝。依群的心有点痛,嘴上却说:命运将我们带到这个时段,总是有它的道理的。其实你只需要提醒一句,“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够了。

出来的时候,因为有个大型的专业会议在举行开幕酒会,酒店二楼开阔的大厅和回廊上站满了人。依群和艾伦一前一后,脸色严肃地走上移动电梯,迎着灯火辉煌里谈笑风生的人们徐徐降落。依群抬起头来,看到艾伦僵硬的脸色,有点难过,便说,你想,那些人们看到我们会想到些什么?艾伦抬眼去看那些灯光下陌生的人影,很轻地说,他们大概会想,他们是谁?从哪儿来?依群也转过头去,看那些楼上的人,然后接过艾伦的话头,说,他们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故事?艾伦就接着说,他们要到哪儿去?他们的生活在哪里?依群沉默下来,在心里说,他们是否相爱?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抬起头来,伸手过去,拉了拉艾伦的手,说,谢谢你。

艾伦因为脚有伤,到了酒店外面,依群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依群坐进车里,艾伦刚要关门,突然又弯下腰来,探头进车里来,说,我见过李约瑟和鲁桂珍的婚礼照片,一个撑着助行车,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是一袭蓝底黄花锦锻旗袍,一个是深色西服。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结婚照。依群愣了一下,微蹙了眉头,随即又向艾伦点了点头,嘴角浮过一丝苦笑,然后示意司机开车离去。

当天夜里,依群赶回了硅谷。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车库门一响,老德就披衣出来给依群开门。依群进得门来,兴致很低,老德却在她身前身后晃着,自言自语说他如何担心她,打电话去她住的酒店也找不到人,心里慌得很,因为说星期五回来的,怎么却不见人,给你妈妈她们打了电话,都不知道你的情况,你也不来个电话,真是让人担心。依群一边应着,一边进起居间,看到那儿竟灯火通明,电视机还看着。这么晚了,老德如果不是真的担心着她,早该上床歇息了,想到这里,依群就站住了,心里很有些感动。

电视机开得很响,依群搁下行李,一边大声问老德:你要休息了吧?我帮你把电视关了好吧?一边凑上前去,就要拧开关。就在这一瞬间,依群瞥了一眼画面。电视里的一男一女,显然是刚冲进酒店的房间,急切地相拥,接吻。依群本来弯着的腰直了起来,她的眼睛盯在了画面上,舌头舔过双唇,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很快,那个男子就扯下了女人的内衣。依群的眼睛瞪了起来,她看到那个女人往后顺势一倒,整个身子完全放松,双腿竟然就高高翘了起来,迎着男人老鹰般地俯冲。

依群的嘴巴张开了,她盯着电视屏幕,心里想,呵呵,真是毫发之间,自己和艾伦就那么错过了。接着画面上就是一派山崩地裂、浊浪涛天,最后是万物萧杀。也还是空,也还是颓败,依群冷笑一下,心里又想,错过得挺好。

你这是怎么啦?看得这么入迷!老德这时依群她身后阴郁地说,然后绕过她,上前关了电视。依群回过神来,说,这话好像应该是我来说的。

老德就凑过来,说,我这还不是因为等你,我哪里看得进电视?依群的脑子里还是那些画面,也不再答老德的话。老德却追上来,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女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群回过身来,忽然心里很软,就说,没有事的,什么事都没有。很晚了,谢谢你等我,你看,我也安全回来了,你好好休息去吧。

依群洗完澡,刚进到房间里躺下,房门就响了起来。依群有点吃惊,老德竟没有象往常那样,夜里有话先挂个电话过来。她快快披衣起身,光着脚跳下床去开门。

过道头上的小壁灯亮着,老德靠到门边,说,女王,我总睡不着,心里很慌,怕得很。我总是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真是害怕得很。我老了,经不起变故了,你不要吓我啊,说着说着,就伸手过来拉住了依群的手,用力摇着。依群心下一惊,又有些内疚,就趋上前去,拥住了老德,轻声地说,真的没有事的,没事,啊。那声音听起来,就象是哄着一个孩子。老德竟将头靠到依群肩膀上,依群就听到了他"呜呜"的哭声。老德然后抱紧了她,直抱得依群心酸起来。

没事的,我答应过你的,我们白头偕老的,我说话算话的,依群拍着老德的背,喃喃说着。她的目光越过老德的肩膀,望到过道尽处的黑暗,忽然想到了艾伦说的: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她向那楼道里的黑暗点了点头,想,我的生活就在这里。再一抬眼,便好像看见了艾伦的那对瞬间失去光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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