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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屋里极静。

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依群张开眼睛,只见一道细细的亮光从门底的缝隙里照入。依慧的声音轻轻地响过,依群听到她在对母亲说,外面风好大,夜里大概会下雨呢。然后她们就进了不知哪一个房间去做最后的清理。

依群在昏暗的灯影里,下意识地屏住了气,竖起耳朵听着依慧她们的脚步声离远。她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紧抵着身后的那面墙,仿佛它是抵挡这一波记忆洪峰的堤坝。依群最后连头也靠上去了,脸越扬越高,直到听见头发跟墙壁磨出沙沙的声响,头皮一阵发紧,同时背脊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依群忽然张开双臂,身子向前倾倒,一把抱住了蜷起的双腿,将脸埋到膝间。

依群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体会过如此无助的感觉了,这使得她的心有点发酸,甚至有些恐慌。因为感觉到了恐慌,依群一下便镇静了下来。多年的职业历练,已经使依群的心理结构对压力有了习惯性的应对反应,就象一个精心设计的电脑程序,当遇到特定的信号时,不管信号源来自何方,总会有特定的果断处理措施。

依群慢慢抬起头,同时吐了一口很长的气。胸腔里的郁闷,慢慢便消散开了。依群心里有点得意起来。到底是经过那么多风浪的人啊,依群一边想,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拢着额前的头发,走着神,眼睛在灯影里发着奇怪的亮光。她忽然有点珍惜起这个夜晚,在她将要走进另一程人生的时候,竟然会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让她独自清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依群的初夜是在香港度过的。

老德寻到依群家的那一年,到了冬天的时候,依群经历了重重关卡,终于以到美国与老德结婚为由,办妥了去美国的签证。

在八十代最初期,到美国去留学,对大都市里的年轻人来说都还是非常前卫的事情。所以尽管依群一家在依群申办出国手续的过程中采取了最低的姿态,可依群以嫁美国人为由申请到美国去,还是成了她们小城里的头条新闻,一时间引起很多街谈巷议。传闻后来变成了"福利工厂的一个残疾姑娘,嫁了个美国瞎子老头"。倒是依群那些看着她长大的邻里们,都挺为依群感到高兴。他们由衷地说,依群这姑娘善良又老实,吃了这么多苦,老天还真是有眼啊。就是在美领馆,依群的个案也引来了签证官的好奇盘问。她拿到签证时,在领馆外打听消息的人群轰动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依群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体单薄并且没有学历的年轻女子,竟会有出国的门道。"奇招","真是奇招",人们围着手里拿着签证的依群,咂咂称道。依群抬起头,看着广州初冬有些灰暗的天空,心里有点惊讶自己的婚事竟然会让人如此艳羡,不禁也为自己真诚地庆幸起来。

依群的家人,却只是持着送女远嫁的质朴心情。到这时候,依宁已经考上一所技术专科学校;依慧转到了市里最好的一所省立重点中学;母亲树文也开始回到了大学的讲台上。只有依群的命运没有什么起色。她仍然是拖着时好时坏的身体,每天都到那家街道铁器厂去绘图、打杂。现在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出路,家里每一个人都觉得是放下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们那时候并不确切地知道美国会给依群什么,可是他们朴素地想,大概总比留下来有机会,而且依群还是去结婚的。他们还是认为,一个女子,有个归宿是很重要的。而老德也在往来的书信里,多次提到依群到美后要给她治病的事情,这更是让母亲树文觉得高兴。老德虽说年纪大了些,可是人很善良厚道,跟依群母亲的家庭又有很深的渊源,将依群付托给他,让人很放心。母亲树文的气色眼见着一天天好了起来。

依群是由母亲陪着上路的。两人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广州跟赶来接她的老德汇合。她们坐的是那种内陆航运的小客船,硬木板的大统舱里,每个铺位间只有一块小木板相隔。依群在夜里不能入睡,就走到舱外的舷梯旁坐下。江风很大,两岸黑森森的山影时远时近,不时可以看到岸上有些零星的灯火。依群想到了投江自尽的父亲。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现在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依稀地只是记得,父亲每次在幼儿园门口接她时,朝她高高迎开的双臂。现在自己就要远嫁异国,也不知要多少年再会回来,这样想着,依群就不自觉地抓紧了舷杆,久久地发怔着,直到大股的江风灌到胃里,引得她要呕吐起来。

母亲树文一路相随,直将依群送到罗湖桥口。母女两人只是相依着,并不说很多的话。一路当心。母亲树文拍着依群的背,反反复复说,脸上的表情很沉着,只是声音却越来 越不平稳。依群一直忍着泪水,当母亲开始后退时,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树文就迎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说,快别这样,孩子,你只要记住,你是去奔更好的前程啊,你父亲在天之灵有知,会很高兴的。他最爱的孩子就是你。好好上路吧。依群便跟母亲挥别,然后跟在老德身边,走向罗湖出口处。依群印象极深的是,在接近边境的时候,她看到了香港界地那边一个依山的大墓地,也不知是出于什么风俗,在大冬天里,墓地上却到处都是红红的鞭炮屑,远远望去,跟苍凉的乱坟岗对比鲜明。依群的心沉了一下,再转头回去看母亲时,只见母亲身着咖啡色棉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老德肩背手扛着依群的两三件行李,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牵牢了依群的手。依群不时抬头去看老德。他们那时只能靠非常简单的中、英文交流,所以老德就总是笑,不时使劲捏一下依群的手,或是将大姆指伸到依群的手心里,轻轻地划划。

老德那天穿了一件暗紫红色调的织花毛衣,米色的卡叽裤,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新理的,虽然有些花白,可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体面、文雅。这样的文雅和体面,跟依群习惯了的那种粗糙环境里的文雅和体面,是不一样的。老德举手投足,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总是从容不迫,是一种营养精良、中气十足的气势。依群牵紧了老德的手。老德在夏天离开后,他们主要靠书信联系,因为英文不是特别好,依群的信总是只能写得很简单。现在隔了几个月再次见面,难免感觉有些陌生。可依群心里却觉得温暖、安全。自父亲自杀身亡,依群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安全感了。现在过去都留在了身后,正象母亲刚才说的,她跟老德去奔一个更好的前程了。依群的心软软地,涌出一股柔情,便自然地挽紧了老德的手。

依群那日穿了一件簇新的粉红色绸面薄棉袄,一条黑色薄呢裤子。因为想到是出国、结婚,经不住邻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怂恿,依群去烫了头发。这样看上去完全是个小媳妇的样子。她因为兴奋,一路走来,脸上竟泛起了红光。依群偶尔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恍惚间,都有点真假莫辨的感觉。她从来没敢设想过,她自己真的会有这样的一天,真的做了新娘。

一路转车换车,他们在圣诞夜的傍晚,住进了位于铜锣湾的一个规模不大、但是屋内条件很不错的酒店。

当日香港正在下雨,在雨中可以看到街市各处应节的装饰、彩灯,红红绿绿,明明灭灭,晃着依群的眼。高高的楼群,拥挤繁杂的道路,喧嚣的市声,衣着奇异的行人,都让依群紧张不安。这就是香港了,依群闭上了眼睛,心跳加快起来。

他们出了的士,向酒店的大堂走去。在过那个旋转门时,依群紧张得抓住了老德的衣角。

大堂的背景里,是轻轻的圣诞音乐,细细的童声合唱着一首欢快的英文歌曲。盆栽的一品红在大堂正中摆出了一个小塔形,最上端有一个闪烁的五角星。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墙上到处是流金溢彩的饰物。连送运客人行李的车子,高高的把手也是金光闪闪。来回走动的男女侍者,都穿着红、蓝色的制服。依群虽然一再跟自己说不要紧张,可仍是忍不住有些战战兢兢。

老德来到高台前办理入住手续。接待老德的是一位高个中年女子。她一边跟老德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办着手续,然后聊着什么,依群听到了"烟花"两个字,好像那个女人在说,今年圣诞有什么特别,所以会燃烟花。老德后来就对高个女人说,他刚从广州接来他的新娘。依群听到那个女人很夸张地叫了一声:哇,祝贺你了!新娘子在哪里呢?老德就很骄傲地揽过依群,给高个子女人作了介绍。依群能明显地感到高个子女人眼光里的复杂表情。她看依群时,从上到下,有一种挑剔的神色,完全不像她对老德那样,友好而热情。你真好命啊,高个子女人将钥匙递过来的时候,用国语吃力地对依群说。依群转过身去提行李时,就听到高个子女人转身在向另外一个女人用广东话说着什么。依群是听得懂广东话的,她最后听到的是:这大陆妹象不象个现代灰姑娘?

依群停了一下,转过头去,盯了那个高个子女人一眼。那个女人马上和颜悦色地问:小姐,我有什么能帮到你?

一路上楼,依群看到好几对显然是新婚的男女,旁若无人,卿卿我我。进电梯时,又进来了一对,拥吻着。依群微红了脸,低下头来,老德便将手伸过来,在她的背后摩挲着,慢慢地,他的手越放越低。

老德挑的是专门为新婚夫妇布置的房间,双人床上是浅桔色的床具,两个枕头的上方,是一深红色的心形饰袋,上面还贴了一个金色的双喜字。袋里面装了些酒店送的小礼品,香囊、酒心巧可力什么的。墙上的装饰画也是暖色调的,都是浪漫的主题。案头有两个水晶的烛台,上面有两节红烛。依群站在这样的屋子里,竟有不敢大声喘气地感觉。

老德将行李放妥,很细心地给依群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走到窗前拉开了那幅厚重的大窗帘。高楼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前,远远的,竟还有湾景。远近楼群顶上的各种彩灯,在雨雾中迷迷蒙蒙地闪着光亮。依群站在窗前,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长气,一时神志恍惚起来。

老德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洗个澡。一边就到床前的小立柜前,拧开台灯,又打开音响。屋里便弥散起软软的乐声,幽幽的,绕在耳边,让人心里有点奇怪地发痒。

当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流声时,依群独自一人面对着窗外的景致,听着靡靡之音,忽然感觉有些气紧头晕。她忽然有想要逃跑的冲动,可是转过身去,看到自己细长的身影,意识到其实是逃无可逃。心里便有些安定下来。

老德的澡一洗,好像完全忘了时间,只听得那水哗哗地流着。依群想去问一下,却不好意思,就靠着沙发坐了下来。这一坐,依群很快就觉得眼皮撑不起来了,一下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看到老德坐在床边,自己睡在床上,一只手握在老德手心里。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大。窗帘拉起了一部分,使得床隐到了帘后,却仍能看到外边的霓虹和天空。老德穿着一件圆领的T恤,头发有些湿湿地耷拉下来,比起白天的时候似乎显得老了许多。见她开了眼,老德就将身子俯下来,双手捧起她的脸,鼻子几乎就碰到了依群的鼻子上。依群闻到了一股薄荷的清香,老德满是笑意的眼睛眨了眨,说,你真美,你好美。依群不自然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德就吻住了她的嘴唇,湿热的舌头贪婪地在她的嘴唇上舔起来。

依群感到血冲到了脑门上,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应。依群那时虽然已经二十六岁,可是对结婚的理解仍十分朦胧。她下意识地咬紧了牙齿,可是老德的舌头并没有放弃的意思,舌尖使劲在依群的唇间撬着。依群感到震惊,一个人的舌头,竟然会有这样的力量。我是爱你的,女王。老德开始呜呜地说。是真心的,他又加了一句。依群的心一下就软了,她闭上眼睛,嘴唇就轻轻地松开了。

老德的舌头在依群的口腔里饥渴地搜寻着,很快地,他便吸住了依群的舌头,开始狂暴地吸吮。依群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老德的手就开始扯她棉袄上的盘扣。依群心疼着自己的那件新棉袄,忍不住拔开老德的手,老德却坚持着,依群微蹙了眉,便自己去解那些扣子。这个举动给了老德鼓励,他的行动幅度在加强,身子整个就压到了依群身上。他吻依群的脖子时,唇上的胡根,密密实实地扎上来。依群的身体里忽然有了奇异的反应。好像是母亲被发落到农场后,第一天夜里,依群惊恐地看到的那只小老鼠,爬到了她的肩上,正快速地沿着她的脊椎骨向下爬行。小老鼠然后越过她的大腿间,活蹦乱跳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在里面腾跳打滚。她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这样亲密过,她从来也没有被一个男人如此急切地渴求着,而且这时,她意识到这个男人,是自己已经决意付托终生的丈夫。想到"付托"这两个字,依群的身体渐渐放松了,甚至有点迎合起老德来。

依群的衣裳一层层地给掉落到地毯上。当她一丝不挂的时候,她张开了眼睛,跳将着坐了起来,顺手抓起床上的薄毯,想要掩盖自己的身体。老德这时已经只剩下一条宽脚内裤,他伸过手来,环住了依群的腰身,头伏下来,大概因为情绪太激动,身体在抖着,中文、英文交杂着说:我爱你,我是爱你的,宝贝,女王,孩子!他贴得这么近,依群看到了他的胸前稀疏的胸毛,身上牛奶一样苍白的皮肤,明显地有些松驰,还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深色斑点,跟他经意晒出的健康脸色,反差强烈。老德的手臂上也暴出了很多青筋。依群这时想到了老德的年纪,老德已经不年轻了,老德已经不年轻了!意识到这点,依群一下子有点心酸起来,便反身过去,抱住了老德。老德反过身来,他这时注意到了依群胸前那条开胸手术留下来的刀疤。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刀疤凹凸不平的表面,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水。现在好了,他用英文说。将来会更好的,他又换了句中文。然后就贴上去,开始亲吻那条伤疤,吻得十分深情、专注。这是致命的一击,依群一下就朝后倒了下去,一手扬开了那张薄毯,整个身子在老德面前坦呈无遗。

老德压到依群身上的时候,依群感到了老德身体的变化。她紧张起来,身子无法控制地开始抖动,两条腿下意识地紧绷着。那个时刻随时就要降临,晚来不如早来,一了百了,姑娘和妇人间的那个鸿沟就跨过了。长这么大,憧憬过的所谓婚姻,这可不就是实质的仪式?依群的心上下起伏着,脑子里便是一段段的对话,没头没尾。可是老德压在她身上,却没有什么更实质性的进度。只是他的手在依群身上的抚摸开始失去了先前的韵致,变得章法混乱,时轻时重。依群有点失望,又不知所以,表情里有了点不耐烦。

老德这时说,真对不起,我可能太累了,就有些慢了下来。依群并没有听懂老德的话,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懵懵懂懂地说,那就休息吧。老德就顺势下去了。依群看老德开始穿衣裳,就回过身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老德这时转过身来,抱住依群说,原谅我,我已经有些年没有跟女人生活过了,需要时间适应,真对不起。可是没等依群回话,他一下又调转头去,开始亲吻依群的腿,手又开始在依群的身上四处抚摸起来,比上一轮更坚决而粗暴。

依群正要挣扎,老德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两腿间,依群"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一蜷腿,她感到体内似乎被剧烈地撕裂了,好像刚才那只在想象中钻入她身体里的老鼠,在她的小腹内用牙齿和利爪咬着抠着,紧接着五脏都象被利器狠狠地搅动起来,疼痛直抵心尖。“啊─”她沉闷地叫了一声,泪水就出来了。

老德的手很快退出了她的身体,高高地在灯下举起。依群隔着泪眼,看到了那指上的血迹和老德痛不欲生的表情。你还是处女?你竟然是处女!我真的不知道,太抱歉了,很疼吗?你疼吗?我只是想要让你满足,我太没有经验了──对处女,天,处女!老德跪在床边,语无伦次。

依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伸过手去,示意老德将手抬起来,老德拒绝了,将手背着,然后起身离开。当卫生间里响起流水声时,依群看到了窗外香港圣诞夜的烟花,正五颜六色地漫天开放,绚烂夺目。远远的,还伴着一阵阵沉闷的轰响。依群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这是她的初夜,可是她还是处女,而且永远都将是处女,因为她并不是被男人用真正的武器变成女人的。这个奇怪而固执的想法就在那个夜晚植入了依群的心底。

当依群洗净完毕的时候,老德已经从酒店客房服务部定来了食物,有中式汤面,也有西式餐点,花花绿绿地摆满在窗前的那个小圆台上。两个高脚酒杯里,倒上了红色的葡萄酒。老德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浴袍,虽然眼神有些游离,但精神很饱满。依群穿着一套棉毛衣裤,神情有些忧郁地坐下来。老德凑过身子,拉起依群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依群。依群很担心他再要提刚才的事,微蹙了眉,敏感地抽了抽手,没想到老德掏出一个黑色绒面的首饰盒,一只脚跪到地上,抖着声说,谢谢你愿意嫁给我,这是给你的定婚戒子。依群有些犹豫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你打开看看,希望你喜欢,老德温柔地催着。

依群打开盒子,看到一个式样繁复的半克拉钻戒。老德看着依群的眼睛说,这是我祖母的遗物,一直留在身边,过去是想过给你姨妈的,现在到你手中,真算是物归其所,我真的很欣慰。

依群抬起眼来,泪又涌了上来。远处天际的烟花这时开出了最绚烂的一束,夜空随即转入沉寂。依群点了点头,老德一下就拥住了她。谢谢你。老德又说,眼睛也红了。

那顿晚餐是在温馨的气氛中完成的。两人慢慢地吃着菜,喝着酒,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虽然依群的英文、老德的中文水平都十分有限,可是依群奇怪地发现,在经历了刚才的那些事之后,两人之间忽然有了许多的默契。很多时候,依群只是结结巴巴地将句子说到一半,老德就显然懂得了她下面的意思;而她对老德也是这样,她虽然并不能全懂老德说出的每一个单词,可是她却已经能够领悟那些单词所表达的情意。借着酒劲儿,他们谈了他们的过去,将来和梦想。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刚才那段经历,一下竟有了推心置腹、相依为命的感觉。直聊到街市的灯火越来越稀,两人才又相拥而眠。

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因为决心,老德在下半夜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动。这次老德成功地进入了依群的身体里。他激动地叫出了声来。屋里没有开灯,依群看不清老德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力量,一边伴随着他急重的喘息。她的睡意给撞击得全无踪影,身下新鲜的伤口,隐隐作疼。她咬了牙关,五官都给扭曲得错了位。但她很有些为老德高兴起来,便抱紧了老德的腰。她真正成了老德的人了,依群在黑暗里有点欣慰又有点惆怅地想。老德持续了一阵,让依群感到了疲劳。

夜就从此时开始真正安静下来。依群跟老德相拥着进入了沉迷的梦境,直到早晨,她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湿湿的冰凉,惊醒过来。借着晨光,看到老德仍在沉睡中,依群掀开被子,侧起身来,低下头去一看,只见老德侧卧着,内裤和大腿处的床单上一片湿渍。依群极是困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湿渍,这一摸让依群大惊:老德竟遗尿在床。

依群呆呆地坐在床上,不敢相信眼见的事实。想起过去在母亲教书的医学院里,听人说到老年人因为年老肌肉无力,如果疲劳过度,括约肌就会松弛,并导致小便失禁。老德?可是老德只有五十六岁啊。依群坐在晨曦初露的屋里,看着面容苍白、鼾声大作的老德,六神无主。想到她满怀期待的新生活,竟是以这样的一夜掀开了序幕,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今后的生活,便一下显得深浅莫测。

第一夜的残局,在依群和老德默契的掩饰下,留在了身后。

依群和老德在第二天下午就离开了香港。依群和老德离开酒店时,在酒店的大堂里,又遇到了昨天给他们登记住宿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女人又很职业地向他们打了招呼,眼睛控制不住地在依群的身上大胆地扫来扫去。依群想到高个子女人昨天向人讲的称她"灰姑娘"的话,鼻子便有点酸。依群现在对美国的期待还是极有限的,可经历了昨晚那样的一个初夜,现在她站在这儿,心里却有些坦然起来。这并不完全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啊,她在心里说,她也要付代价的。想到这点,依群迎上高个子女人的目光,很淡地笑了笑,比昨天多了些从容。

回到美国后,依群和老德在春天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花园婚礼。在交换婚誓的时候,依群的手搭在老德的手背上,含泪听着牧师高声地说出:"无论顺逆、不论贫富、不论康病,相亲相爱、至死不渝。"

那天的来宾都是老德的亲友。老德的前妻莉莎,竟然也在婚礼上出现了。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美国女人,目光很锐利,脸上总是带着很外交的笑容:完美却冷漠。在婚宴席间,依群在花园的甬道上跟莉莎遇上了。那天莉莎穿了一条质地华美的白底细碎玫瑰红小花的真丝长裙,外面套了一件玫瑰红的薄毛衫,涂了玫瑰红的唇膏,头发吹理得纹丝不乱,风度极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可人儿。依群是一袭从旧金山唐人街买来的红色织锦旗袍,因为身材并不丰满,穿在身上些松垮。莉莎意味深长地赞美了依群手上的那枚老德家传的钻戒,然后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以前在老德奶奶那儿见过的,真美。没等依群说谢谢,莉莎话锋一转,直盯着依群的眼睛说,老德有很深的中国情结。他这辈子一直跟白人女子有沟通上的困难。现在真要为他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尝,尝到了中国女人的滋味儿,他会将你视为珍宝的,你真的很幸运。莉莎肯定是为了照顾依群的英文听力,所以话都说得很慢,依群清楚地听到懂了莉莎说的"尝到了中国女人的滋味儿"这句,一下子感觉很坏。

夜里,依群跟老德提起了跟莉莎的对话,老德很轻松地说,其实莉莎人不坏,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孩子都养了三个,他们都那么大了,还是要离。停了一下,老德忽然又说,莉莎年轻时很有魅力,我们新婚之夜,七次!一个夜晚。你喝高了,依群止住了老德。转眼间,老德就已经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留下依群一个人,在灯下想着"七"这个数目。她很凄凉地笑了一下,心里忽然恨恨地想,不知那会儿尿床了没有。

后来的日子里,依群和老德在夫妻生活上一直不算和谐。老德总是时好时坏。依群原来因为身体不好,老德的弱点,倒让她觉得有些庆幸,互相都能包容。到后来日子走上了正轨,依群的身体渐渐强健起来,生理上也日益成熟,欲望便开始旺盛起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老德已经过了六十岁,虽然看着仍很健壮,可是生理上的颓势,愈发明显。对依群来说,可怕的还不是这生理上的颓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那种心理上的欲望却并没有随着生理能力的消退而减少,反倒更强,垂死挣扎似的,这难免让依群要有些鄙视。

依群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因为她害怕看老德的挣扎。老德年纪慢慢上去后,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大势已去,就越发急着挽回似的。他越来越喜欢玩一些花样,一时是弄些新奇的灯具,一时是弄些烛光、音乐,一时是要依群跟他一起看些情节暧昧的录像带子。这些新鲜的玩意儿,倒真能在依群愈发康健的身体内点燃熊熊的欲望之火,可是老德自己的身体里却象埋藏着一个定时炸弹,冷不丁地就要将他炸成残废。由着依群在黑夜里,咬着他的手臂,直到情绪平稳下来。老德毕竟是个美国男人,而且年长很多,他对自己的愧疚是不掩饰的,他常常会试图说服依群,其实夫妻间的快乐,并不一定只是那么单一的途径。这样的话依群从医生那儿听过很多,她也试图让自己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可是每当老德在她身上亲抚,他的手慢慢沿着她光滑的小腹往下滑去,那个初夜的噩梦,总是不期而至,让依群难受得几乎心肌痉挛。

依群从此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美国人总是很敏感,在飞短流长上,跟中国人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一时在公司里,关于做工作狂也是力比多的发泄方法之一的笑话,传得十分广。依群为了这类笑话,曾经偷偷哭过。可这是最不能与人争的痛处,何况她心里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全错。

依群在她四十岁、老德七十岁那年,正式跟老德分房而居。那我们真不会有孩子了──在分居的前夜,老德试图用幽默的口气,跟依群说。到了这个时候,依群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变态,就很淡地笑了笑,说,我大概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的生活方式,后来依群有意地使它成了公开的秘密。母亲树文为此很委婉地劝过她,母亲说,人的感情里,其实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老德对你是有大恩的。依群就淡淡一笑,说,这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会跟老德白头偕老的。只是话说到这里,依群忽然会觉得,白头偕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却又不敢去问母亲。

到了这时,公司里大家反倒有些同情起依群,虽然他们还是看不惯依群以公司为家的工作狂姿态,但他们再也不提"力比多发泄"这样的字眼了。可是,在大家逐渐接受了依群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公司总裁却出面干预了。

依群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在公司里待的时间。起先她还试着早点回家,可是老德每天没完没了地问一些琐碎的问题,家里收拾不完的垃圾废物,都让依群想要逃避。因为一时有了相对多的共处时间,老德便越发注意到依群的不耐烦。有一个夜里,他坐在客厅里,忽然就跟依群说,女王啊,我爱了你大半辈子,你是不是觉得是个负担呢?老德总是把对依群姨妈的感情也算进去,声称他已经爱了依群大半辈子。依群心里一沉,马上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呢?老德笑笑,眨了眨眼,说,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老了,心里是指望着你的。依群听管惯了老德那些"我要活过你,照顾你"的话,这夜忽然听到老德这样说,心下一惊。

我知道的。依群望着老德苍老的面容,走上前去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轻轻地揉着。老德就也将手搭过来,揉着她的手,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姑娘,知道就好。停了一下,又说,我最近常常会莫明其妙地心慌,总怕你会离开我。我老了,反倒脆弱了。依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很轻地说,你要注意身体,别胡思乱想,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过的。

经过了这个夜晚,依群有时就更想回避跟老德的交谈。可这些年来的拼命工作,使依群已经没有太多的业余爱好,而且所有的爱好,还应当考虑到老德能够参与的程度。他们不到非不得已,已经尽量不一块儿出游;一块儿跳跳西部舞、露营、爬山、骑马等等,都成了遥远的往事。其实老德也并不完全是没有体力,是忽然就没有了热情。早年两人还相互照顾着去看一些迁就对方口位的电影,可是现在老德年纪大了,反倒难妥协了,愈发要照顾他自己的口味。依群不喜欢老德喜欢的那种慢悠悠、好像是假声唱出来的老歌,不喜欢看那种节奏缓慢、演员表情夸张的老式喜剧片。到了这时,她也不太愿意妥协了。

依群面临着两难的境地,只好常常是离开公司后,就到市中心图书馆去消磨时光。过了一阵这样的日子,依群忽然想到,何不再去修学课。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市图书馆门口的招贴版上,艾伦的职业生涯规划讲座的消息。

那是一张淡绿的招帖纸,左上角还印有艾伦·劳森博士的照片。那是一个形像非常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容地笑着,让依群想到了不卑不亢这四个字。真是有闲了你,都这么端详起人来了,依群在心里跟自己调笑着。更要凑近了去读那个招贴。

招贴上的消息说,劳森博士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本科,获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写过几本畅销于欧美的职业心理学、生涯规划主题的书,常年从事生涯规划咨询、教学工作,将于近日在圣荷西市立图书馆开办一场专题讲座。

依群在艾伦讲座开始的那天,按时来到了市图书馆的东厅。那是夏天傍晚七时,厅里已是坐满了人。工作人员将依群一路领着,走向第一排最正中空出的几个位置,这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工作人员一路说笑着,又说,现在你成了VIP(贵宾)了。依群在这之前并不知道艾伦·劳森的名气,看到眼前的阵势,心里便有些兴奋起来。

艾伦出现的时候,厅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衣,系一条深灰蓝底色、浅金波纹花案的领带,下身是一条沙色的布裤子,身裁高挑,有些瘦削,但并不文弱。他那一脸的聪敏相,说话时丰富的手势,口音里的英国腔,一下就将全场的注意力抓住了。依群就坐在艾伦的正对面,艾伦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目光扫过她脸上,停了一下,应该说只是一个瞬间,可是依群就抓住了。她由衷地回报了一个微笑。后来艾伦跟她说,他注意到依群穿的那件白色绣花的短袖衫,竟然竖着高高的立领。"非常的东方",艾伦强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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