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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艾伦的电话是在晚餐行将结束的时候打进来的。

这是在搬出老德的老宅子前夜,依群、依慧姐妹和母亲树文在这屋子里最后的晚餐。依慧烧了几个她的拿手菜,外加捎来的外卖熟菜,盘盘盏盏一个个铺开来,煞是慎重其事。席间,母女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依慧还和依群一起喝了点葡萄酒,到了后来,竟让依群想起了当年去国前一家人围炉的情景。很多年来,依群都喜欢西谚说的:心之所在处,家也。所以去留之间,总能显出波澜不惊。

依群这时放下筷子,刚抬手支起下巴,依慧这边就将咖啡递了过来。刚煮好的咖啡在杯里散发着热气,使得眼前的景象虚渺起来。

依群转过脸去,想对依慧说声谢谢。依慧却已经背过身去,将桌上的盘盏快快地拾捡起,搁到水池里。依慧很注意保养、修饰,她除了童年吃过的那点苦,后来的发展都很顺利,很少有什么心事,所以看上去很年轻,脸色总是红润的,甚至个子都发育得比依群高得多。依慧喜欢戴那种线条简洁但尺寸夸张的大耳环,加上说话时表情很丰富,看起来总是满身的活力。母亲树文这时也已靠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依群和母亲的母光相遇时,母亲轻轻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朝依慧的背影赞许地点了点头。

老德生前,依群很少有机会跟依慧亲密独处,她永远都在奔跑的状态,虽然依慧一直在她的视线里,却是在远处,依群满足于那样的状态。她只需要知道依慧一切都好,并不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就象对在东部的哥哥依宁一家那样,平日里久不久通个电话,一、两年一聚,知道他们全家都好,侄儿侄女都健康勤进,依群觉得就很满足了。她负担过他们的一段人生,本来就不图回报,如今他们的人生按着各自的的意愿开花结果,依群在心里已经是将他们完全放下。而且最要紧的是,依群对依慧有着隐隐的惧怕。依慧是另一个时代里成长的孩子,他们不是不敏感,而是太鲜明,而那样的鲜明,时常会灼伤人心的。

比如依慧跟老德其实也很亲,依群周末加班不在家的时候多,依慧有时就会过来接老德一块儿去逛广农夫市场、古玩跳蚤市场──这些都是老德的爱好。依慧一路嘻嘻哈哈地帮老德提着买来的蔬果及淘来的瓶瓶罐罐,再陪老德到他喜欢的那家顾客可以自制汉堡的德国小店子吃上一顿。可是依慧转脸过来遇到依群时就会说,你如果这么不开心,何必?其实你真是可以有另外的一种人生的。每到这种时候,依群就盯着依慧看,也不说话。依慧就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嘛?一事还一事啊,你怎么不是白就非要是黑呢?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喜欢老德啊。只是你这样,阴阴地逃避,其实对彼此的伤害更大。依群怕听这样的话,她只能无言以对。依慧就会追着说,其实有些事情,你走出去了,就都活过来了,老德也不会图你一生的抵押的,他是个好人,你要真走,他肯定不会为难你。依群就会打住依慧的话头,她不愿意说,是她自己走不脱身,不关老德的事,可是这些事情,依群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她更不习惯去跟依慧这样的孩子讨论。现在老德走了,依慧倒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她每次见到依群时,神情总很轻松,让依群觉得依慧是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松了一口大气了。

餐桌上方天花板上的铜质大吊灯晃眼地亮着。依群抬起头来,眼睛让灯光刺了一下,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她转过脸,注意到四周的壁纸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出了陈旧,墙顶那圈颈子上系着蓝丝带的白天鹅花案的墙纸,竟有些突浮起来,有些边角开始剥落。那还是依群刚来时老德翻贴过的。依群记得老德爬在木梯子上,将那些天鹅贴到墙顶时一边眨了眼,说,女王,你站高点,好让赖蛤蟆吃不到啊。现在回想起来,依群的心便软软的。她望着如今显得残落的天鹅们,庆幸地想,他们其实是有过很多温馨的时刻的。

依群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张正式的餐厅里用过餐了。在她的记忆里,这餐桌上两枝老德家传的高大银花烛台周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堆满摊开的报纸、各种过期的杂志、空的或半空的食品包装盒,一如这个家的其它各处。依群见了那些她称为垃圾的东西,就快快地扔掉,却似乎又永远扔不完。有时她收拾那些杂物废品,放到门前的废品回收箱里,老德竟会再捡回来。他是好脾气,他不争,只是无声而执着地抗争。后来有一阵,依群去见过家庭问题顾问,她知道了恋物情结是人衰老过程中正常的表现之一。你应该包容他,那个精瘦干练的家庭问题专家说。其实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恋旧,可能就是忘事,人老了,很多感觉都迟钝了,我知道很不容易,但只要有爱心,你总能找到出路的,那个女人盯着依群的眼睛,又说。依群回来就放弃了对抗。从此,在她的家里,她只守住自己的房间,任其它的空间,慢慢被老德的杂物、老德的气味包围起来。也许是逆反的心理,依群屋里简单到了按美国标准不能再简单的的程度:除一张床,一张单人沙发,两个床头柜,一盏台灯之外,再无他物,连床具也是选了纯净的白色,墙上也没有一点多余的饰物。

老德让依群觉得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他竟能在家中如此零乱的环境里,将家庭财务琐事等打理得井井有条。五花八门各种帐单来往,全是老德的事情,依群在这类事上极少花过心思。她几乎从来不上银行和邮局。换下的衣服,也总是由老德洗了熨好。什么时候车子要换机油了,什么时候要检修了,老德都在本子里记得清清楚楚。老德的这种好,依群是在看到手下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在职业和家庭之间挣扎时,才体会出来的。依群有时想过,如果老德一下子离开,她怕是要吃大苦头的,这样的想法总会让她有点紧张。所以她就更觉得依慧的简单,依群想,总有一天依慧可能也能体会到,生活里,人的一些习惯其实是致命的。

公司里依群所管的部门将晶片设计出来,是传到台湾、新加坡去生产的。依群跟亚洲的生产部门联络、作安排,都在美国的夜间进行;白天则处理着公司的事情、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大小会议。久而久之,依群已经没有晚餐的概念了,常常就是草草吃点水果、沙拉,所以她的身材总是很瘦削,她的医生甚至跟她说过,女人到了中年,其实是需要脂肪的,你得注意了。可是依群停不下来,她也害怕停下来,偶尔因为身体实在不适或出去修课、听讲座而早点回了家,也是跟老德坐到厨房边上的小餐桌上,支吾着一边回答着老德的好奇发问,一边随便吃点什么。依群每年夏天会在家里招待手下的人一次,但都是在后院里烧烤。大夥坐在凉棚下,孩子们在老德精心打理出的花园草地上跑着,宾主皆大欢喜。一般的年节,如果老德的子女不来访,他们仍是将就。

现在不用将就了。屋子里的杂物一扫而空,客厅里只剩下那套早年老德从台湾定制了海运来的藤制沙发,猩红色的绒面坐垫清清爽爽地置着那儿,看着竟很不真实。高背上那张全只山羊毛皮轻松地搭着,这是依群早年对这个家最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个充满了异国情调的房子里,这是一抹东方的色彩。完全就是当年她刚进门的那个样子,那时依群最喜欢躺在那条长的沙发上,听老德给她补习英文。老德那时喜欢坐在地毯上,讲着讲着,就揽住了依群的脖子,亲吻起来。说起来,依群记忆里与老德屈指可数的几次完满的做爱,竟都是在这些沙发上发生的。现在这些空置的沙发上贴了签有YQ两个缩写的纸条,它们是依群要带走的少数东西之一。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依慧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走开了。母亲树文也站起身来,脸上没有表情地帮依慧收拾着。依群站起来,很快地提起了电话。

HELLO!依群的声音有点飘起来,她想将那浮躁压下去,没想到却干咳了两声。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厚重的男声:群,我是艾伦。依群下意识一把盖住了听筒,一下竟没有回答。你还好吧?依群转眼看到母亲的身影,反倒松了口气,依群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她越能驾驭场面。她将手叉到腰间,看上去自信、轻松地说,啊,是你,还好啊,谢谢你。然后一个转身,就走进了黑暗里。

在黑暗里,依群觉得手心有点出汗。她没有开沿途过道和楼梯的灯,一路摸黑着往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走。电话那边就一直说,我刚从南非回来,才听说了你丈夫的事情,真是很不幸,我很难过。依群走了神想,真是个开口就水流三千尺的家伙啊,她甚至能想象,艾伦那张轮廓分明却儒雅气十足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深切关怀的表情。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生涯规划师,艾伦实在是无可挑剔的。

依群因为想到了"职业"这两个字,就停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就不答艾伦的话,由了他在那边呱叽呱叽。当依群一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时,艾伦的话竟打住了,依群定下了神,只听见他说,我也是刚回来,过两天就又要走。要再到南非跑一趟,说不准,或许会在那儿住一阵。依群一下坐到靠窗边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在黑暗里,她的心给蜇了一下。

啊,啊。依群应着。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没有意外,这甚至是依群期盼的结局。她苦笑了一下,艾伦那边就说,群,你是个特别的女人,我不会忘记你的。依群将电话握紧了,还是没有答话。群,你说话吧。电话那边说,依群就应了一声,说,谢谢你打电话来。艾伦的声音就有点激动起来:我很对不起,我总觉得我欠着你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请你原谅我。

依群马上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怎么会是欠?我其实要谢谢你,你──依群想说,你给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但是以她的理性,依群知道这是很不合时宜的话,她就打住了。电话那边就很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说,你说。依群就用手弹了弹沙发的扶手,一边语气冷静地说,没什么,你的决定挺好。有时我都想离开这儿呢。艾伦就在那边很快地接上说,你会上哪儿呢?那语气听起来很警觉。依群苦笑了一下,说,没想过,说不定是中国呢。艾伦在那边的口气就软了下来,说,中国?你真的会吗?那么远。依群很轻地哼了一声,说,南非也不近啊。艾伦就说,群,你别误会,我是真的有业务的。依群不说话,艾伦就又说,群,有些事时常困扰着我,我常常不能说服自己,你到底是我的客户。依群这时清楚地再次想到"职业"两个字,就静下了心,她马上转了口气,说,艾伦,事情过去了,我们彼此相忘就是了,说实在的,我已经忘记了,你不必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依群的口气很强硬,仿佛坐到了她的办公桌前。艾伦的声音却突然轻起来,说,群,谢谢你。你要节哀保重。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做事那么坚韧、有决心。你知道吗,你非常有潜力,你可以走很远的。依群说,你好自为之,不必担心我。就这样了。艾伦突然就在那边说,群,我下次回来,我们是不是还能见面。依群皱了一下眉头,口气也变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我看不到太多的必要。这样就挺好,挺好的。艾伦的口气竟变得有些缠绵起来:群,我常常会想起你,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实在是性感美丽,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我怎么也想不出,总是不苟言笑的你,会有那么吸引人的一面。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有那么合谐的一段,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常常会想到你……只是其实现代人的苦衷……依群听着听着,站起了身,她对着话筒轻轻地叫了一声,艾伦,我必须走了!一下就将电话掐了。

依群转过身,将沙发边小立柜边上的灯拧亮,眼睛直盯着手里的电话。艾伦竟然有些暧昧起来,这让依群有点心酸。可是依群心里还是有些庆幸,她到底是撑住了。她很喜欢刚才在心底里突然冒出的那句话,艾伦的出现,的确是指给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艾伦其实最后还是对的,现代人的苦衷?这依慧就不懂。可艾伦和自己都懂。

依群遇到艾伦的时候,她正被说服着尝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形态。

依群当时主管开发的专用晶片已趋成熟,一经推向市场,便给公司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在全美市场上,是同类产品里最先进的。按市场部门分析的结果预测,这一产品至少在两年内会热卖,而下一代升级产品的换代,便有充足的时间。依群受到的公司董事会的嘉奖,年度升工资时,特许给依群涨了百分之二十。按她原来的年薪基数,这个升幅是惊人的。而且还追加了数目可观的公司股票选择权。依群很会做人,在同年给手下的人员加工资时,也尽了很大的努力,为下午属们向公司争取到皆大欢喜的结果。

依群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公司总裁却单独约见了她。她坐在总裁宽大的办公室里,听着总裁这位胖胖的意大利后裔跟她说,他如何欣赏她,个人也很感激她对公司的贡献,可是他也担心她的身体和家庭。总裁很委婉地说,他希望她放松一点,调整一下自己的生活。在美国,公私是很分明的,就是总裁,也极少会过问员工的家事。依群听到这样的话,愣在那儿。总裁就笑了笑说,你实在是太累了,而且你知道吗?你这样紧绷着,给下属的压力太大了。大家都有家庭,其实我们工作,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有家庭要供养,不然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根本的意义?家庭才是最重要的。顾客、朋友都可能随时抛弃我们,最后跟我们在一起的,肯定是家人。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我们没有选择,可是现在情形好了,大家还是要有正常的生活比较好,你说呢?依群点着头,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受伤,但她还是知道总裁其实是对的,对属下的不满,她也是明白的。

后来总裁就问她,除了工作之外,你有什么爱好?依群因为有点走神,一时答不出来,便有点窘。而且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她的办公室,她喜欢买来很多的小饰物将她的公办公室装点起来。公司同事很难理解,依群这样一个工作狂似的女强人,怎么竟会将办公室弄得花花草草,满是脂粉气。那是依群在自己家中不会做的事情。依群真是爱她的办公室,她是一个一个阶梯爬上来,坐到这间宽大向阳、有远山景色的办公室里的,那扇落地的大窗还正对着圣荷西机场飞机航线,不时能看到起降的飞机,动静相宜。依群曾经想过,如果再大点,公司同意她弄张折叠床来就好了。可是这些话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呢。她只好淡淡地一笑,没有回答。

总裁就开始谈他的高尔夫球、飞行跳伞、大概想到这都不合适依群,后来就提到了击鼓。其实击鼓很好,总裁说,烦闷的时候,那真是最好的发泄。然后总裁就真的谈起湾区哪儿哪儿有好的乐器店,他知道的一些好老师。依群听着,忽然想起,其实她以前挺喜欢爬山的,还有骑马,露营,不知什么时候,老德再不是个好伴侣,她就都放弃了。依群心里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讲,她爱她的事业,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依群从总裁那儿出来,就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她按计划去看了她的医生。医生是个面容沉静的美国女人,有极好的资历。医生给依群看了她的年度体检报告,虽然有几项指标是边界值,可是总的情况还挺好。依群就聊到了她近些日子常会在夜里盗汗,医生抬起头来,说,你月经初潮是在什么年纪上?依群说出了十四这个数字,心里突然狂跳起来,她意识到医生脑子里在想什么,就说,我才四十五岁,会这么快吗?医生很慈爱地笑笑,说,更年期的早晚是多方面因素决定的,比如遗传、健康状况等。你的初潮挺晚,一般来讲,更年期也有可能来得晚。可是你这个年纪上,有些征兆开始显现,也是正常的,你得注意继续补充钙质,有必要的话,甚至需要开始补充荷尔蒙。医生倒翻了几页病历,突然问,你还是用自然法避孕吗?你可以考虑改用口服避孕药,这对调节你的内分泌会有帮助的。依群脸一热,象以往那样胡乱点了头,马上改了话题。

从医生那儿出来之后,依群一路开着车,想着总裁和医生的话,心里觉得这真是戏剧性的一天。

依群是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这在她真是少有的事情。车子开进他们那条小街上时,依群的心里竟然有些温暖。那是湾区典型的一个夏日的傍晚,空气中有一点凉意,可夕阳的光芒仍是十分强烈,因为太阳下沉的位置,余光总会打照出天边云霞多彩的层次。

依群将车子停在了车道上,径直开了门,叫着老德的名字,走进了厨房,一路却没有听到回音。她倒了一杯水,喝着,走到靠后院的那面窗前,一下就看到老德正兴致冲冲地在后院给母亲树文讲着什么。母亲微笑着,温和地点着头。在夕阳橙红的余晖里,院墙上油油的青藤、各色玫瑰和天堂鸟、绣球花、紫兰、百合,开得如火如荼,这是一个很成熟的花园,几十年的打理,各种植物都长得丰美健硕,这是老德最引为骄傲的地方,他可以容得他的家居零乱不堪,可是他的花园却绝对是潦草不得。母亲树文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布衣,黑色的裤子,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马尾,表情从容温和,甚至有点甜蜜。老德穿了一件浅灰的T-恤,一条沙色的卡叽短裤,白袜子仍是中规中矩地拉直到小腿肚上,挺着笔挺的腰杆。依群看着他们,微笑了一下,正要叫一声,忽然看见老德抬手到母亲树文的额前,取下一片落叶状的东西,依群就一下看到母亲脸上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羞涩的微笑,点头谢了老德。在依群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中性色调的,象一块浅色的花岗石,带着恒常含蓄的冷光。依群让母亲脸上稍纵即逝的温情震动了,她犹豫了一下,身子就靠到了窗台边的木椅上,没想到椅子上堆着的杂物就哗地倒到了地上。老德和母亲同时转过脸来。三人远远地对视着,都有点尴尬。

晚餐后依群送母亲回到她独自居住的老人公寓。母亲是个独立的人,她不愿意跟任何一个子女同住。虽然依群买下了自己的房子,多半总是丢空着,母亲也坚持要保守着她那个一室一厅的小居室。母亲的小居室总是收拾得很整洁,还常会燃一些带香味的蜡烛,空气里便总是弥漫着有些神秘味道的淡香。在回去的路上,母亲说,今天老德打电话来,说接我过去看他的花,我也没有什么事,正好对门的玛丽给了我些英国茶,就送过去给你们。

妈,你怎么啦?──依群听出母亲话里的小心翼翼,便笑了笑。母亲的话就打住了。到了母亲的屋子里落坐下来,依群突然说,妈,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好看。母亲就停住了正在倒茶的手,说,小群,你胡说什么?依群扭过头去,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别生气。我有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一只手握着的是那么多,都是我小时候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可是我的另一只手却是那么空,作为一个女人,其实挺失败的。真的。母亲直起了腰,将茶壶放下,竟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依群。依群就说,今天看到你们,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将来老了,连这样的甜蜜黄昏都是享受不到的……

小群,我们人活着,是要忍很多东西的。母亲很轻地说,手递过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道路是自己选的,你最困难的时候老德站在那儿陪你,现在是你回报的时候了。命运总有它的道理,你顺着它的意思就好了,不要想那么多,想得多,容易闹情绪。依群的眼泪几乎就要下来了,她转过头去,努力作出轻松的调子,说,妈,有时我都希望能有依慧她们那样潇洒。母亲就说,所有的生活方式,都是要付代价的,依慧她们,自然会有她们自己的帐要付。

依群那夜回到家里,老德的房里已经黑了灯。依群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下,想起母亲的话,竟伏到枕头上哭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头开识有些痛,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依群那天夜里是被老德的敲墙声吵醒的。他们分居后,夜里总是用这样的方式联络。总是一方敲墙,然后听到的一方就打电话过去,看是有什么需要,有时是想要一杯水,有时是一方失眠。依群是极少敲墙的,她有时甚至装着没有听到,在黑夜里屏住呼吸,装着睡了过去。

这是不寻常的一天,依群的心有点软,就拿起了话筒。老德在那边就说,今天这么早回来,没什么事吧?依群有些失望,便说,没有,挺好。你今天不是有个跟医生的约会吗?对不起,我竟然都忘了问你。老德在电话那边说,还都好吧?你的情绪看上去挺好的。依群说,谢谢,挺好。老德在那边又说,在天黑之前见到你,感觉好高兴啊。依群轻了声说,我今后会争取多回来陪陪你。老德很响地笑了笑,这笑声在黑夜里听来很突兀,他接着说,我的女王,那我真要谢谢你,我是很爱你的。

两个人再聊了一会儿家里的事情,老德忽然说,我可不可以过来看看你?依群马上就过敏似地尖了声,说,好晚了,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电话挂上之后,依群起身,轻轻地走到门边,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她再躺回床上的时候,忽然想到医生问她采取何种避孕方式的话,就苦笑了一下,心里一阵发酸。

这是依群最深层的隐私。到那个夜晚,她已经至少有五年没有和老德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性生活了。

现在回想到这里,依群蒙住了双眼,她意识到那面墙再也不会被敲响了,她现在甚至想起来了,那个夜里老德听到她的拒绝后,其实有一阵压抑而悠长的叹息的。而明天,她就将搬出这座房子。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起来。她站起身来,走过去,靠到那面墙上,将脸贴上去,再转过身来,她似乎看到了香江圣诞夜的烟花,如何在她的初夜里漫天开放。

人生都是环环相扣的,依群坐到地毯上,闭上了眼睛,幽幽地想,就是艾伦,也是那环里的必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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