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里没有奇崛怪异的山势,也没有特别的文物古迹,但是它幽静、恬适,有一股自自然然的韵味,就像村子里的姑娘,藏匿着天然的美质。一切都是朴素的景观。
我来过这里多次,有两次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记。一次是稻谷收割季节,金灿灿的稻穗割倒了,横卧在田间,家家户户都围着木斗盒,将稻谷噼噼啪啪地甩打下来。这是原始的脱粒的方法,说不定屈原的时代也是这样。这种方法比使用机械好,有农村景象,有诗情也有画意。这幅收获的乡村图景,我一生也难以忘怀。另一次到来是菜花飘香的日子,乐平里一片金黄,像收敛了全世界的金光。我喜欢这些金黄的菜花,它使我产生灿烂的联想。
我是一个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者。我欣赏乐平里自然主义和唯美主义的景致。
我还欣赏山腰里和山脚下的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子,那是很真实的艺术品,炊烟从这些房子里冒出来,就像《九歌》中的句子,长长短短,味道十足,它从乡俗民俚中轻歌曼舞,翱翔于天上,成为云中君,与日月兮齐光。农舍的四围,桃红李白,长满了屈原喜爱的香草,农舍与农舍间,鸡犬相闻,云雾在屈原庙的上空缭绕,鸟雀在树林里上下翻飞,屈平河里清亮的水,鸟一样鸣叫,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喜爱看到的景象,这也是养我眼甜我心的景象。我心中一惊,喔,屈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所以屈原也是一位唯美主义者。
屈原庙也是乐平里朴素的景观。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庙时,十分惊讶。它是那么小,那么平凡,没有恢弘的气势,没有堂皇的粉饰,如果不是耸立在山头之上,它将很容易被几棵缭乱的树木掩蔽了。门前石级下的一片院坝上杂草丛生,齐腰深了,游客来庙里瞻仰要过一片草地。屈原是楚国身居高位的政治人物,是伟大的诗人,是世界级的文化名人,这座庙与他的身份是不相称的,四周的环境看起来也有几分凄怆,与屈原庙不够和谐。当然,来得多了,看习惯了,这座庙就在我的想象中越来越扩大了。一座庙的大小无关紧要,一座庙是否存在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守候从战国时期传承下来的求索精神。庙,不论它是华美也好,还是朴素也好,它只是象征,只是符号。我们来庙里磕头,都是向精神叩拜。
乐平里还有几处著名的景观,都与屈原有关。读书洞是我感到亲切的地方:一个洞穴,一个石桌,一个石凳。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简陋的读书间了。读书洞离屈原的家很近,跨过一条沟就是,屈原小时候天天就是在这个洞里读书的。他读了很多“野书”,比如:《巫风》、《丧歌》、《断尾虎》、《小脚神》。一天,屈原在读书洞里读书读累了,睡着了,梦见一位仙姑下凡送书,送的全是楚国的民歌俚曲,说:“真诗在民间。”屈原非常激动,醒来,原来是一个梦。从此屈原就在民间搜集民歌俚语,写下了不朽的诗章,创造了千古绝唱的楚辞。每次来乐平里,我都要在读书洞前徘徊良久,在读书洞里坐上一阵子,想一些与读书有关与屈原有关的心思。人是要博览群书的。不读书就不会明事理,少礼仪。不读书的民族是愚昧的民族。一个民族的兴盛应当是文化的兴盛,文化的兴盛是离不开读书的。但是,一个浮躁的时代,读书是受到冷落的。为金钱浮躁,为升迁浮躁,为人际关系浮躁。当人们都意识到要读点书的时候,浮躁就已经过去,文明的层次也就提高了。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我感觉还是一个浮躁的时代。这个时代,读书还不是很重要的,因此我感到落寞、脆弱和渺小。这就是我在读书洞前徘徊,心态极其复杂的原因。
读书洞的景观,就是一个洞。表面上它不像一处景,倒像放牛娃躲雨的地方,但是它蕴含的意义是光芒四射的。它应当是读书人的精神乐园。乐平里的农民诗人常在这里举行端午诗会,纪念屈原。他们是农民,但是有着浪漫的情结,有着高尚的志趣。
与读书洞一样,照面井也具有很深的人文意义。它是一处鞭恶扬善的简单景观,传说照面井是屈原的一面宝镜变成的。屈原成人后,要去朝廷做官,他想把自己心爱的镜子送给乡亲们,一位老者伸手去接,不小心掉在地上,宝镜变成了一口井。屈原说,照面镜变成了照面井,但愿它是我们每个人的镜子。从此好心人和坏心人,只要在井边一照,美与丑便自然显现。哪个人心地善良,哪个人用心丑恶,谁能察觉?如果只要在照面井前一照,美丽和丑陋一目了然,这个世界就简单了。现在已发明了测谎仪了,说谎也能测出。要测试人心的美丑,还能不能再发明一种美丑镜呢?
照面井,寄托了屈原的理想,也寄托了屈原故里人和全人类的理想。
一个朴素的小景点,很不起眼,就是一口井,四周只有高耸的树木,建了几个让人休憩的石凳,但是它蕴含的人文内涵却是与世界相通的,是永恒的。
乐平里还有很多景点,都与屈原有关:擂鼓台、三星照半月、玉米三丘等。玉米三丘相传有这样一个故事:屈原在外做官时,听说家乡收成不好,心中挂念,后来出使齐国时,打听到有一种优良稻种可以抗旱耐寒便精心挑选了十斤。屈原被贬后回到家乡时,带回家的就只有这些稻种。他在香炉坪老家旁开垦了三块稻田,然后把稻种育成了秧苗,栽满了三丘。三丘田里结出的稻子颗粒饱满,碾出的米洁白如玉。从此,三丘田里的玉米一年一年传遍了乐平里。至今,乐平里还保留着这样一个习俗:每年新米上仓后,每户农家都要从玉米三丘里换回一束稻穗,高高地挂在神龛上,祭祀“玉米三丘”,这样来年稻子才能获得大丰收。
现在的玉米三丘,仍然是几片良田,几千年来,可能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如果说这是一处景致,很牵强。它只是一片朴素的不肥沃的土地,不是优美的风景,充其量只能说是自然的景象。风景是供人们欣赏的、玩味的,而土地是要去耕种的、收获的。屈原带回的稻种,哪是为了点缀现代风景呢?他是为了乐平里人们过上好日子。
乐平里的自然景观也在发生变化。水泥房多了起来,有的二、三层,有的五、六层,有的竖在公路旁,有的砌在良田边。这些房子替代了白墙黑瓦的农家住宅,看起来不爽目,一个完美的村子已在逐步丧失它的诗意。农民为什么学城里人一定要住在高楼里呢?田畦上到处栽植了水泥桩子,纵横交错的电线画满了几何图形,天空被切割,是一块块的碎玻璃了。朴素的景观已经在受到侵害,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心中的屈子故里,还是清清亮亮、自自然然、朴朴素素的好,陶渊明式的好,这适合我的审美。
一个朴素的村庄总是美丽的。
一个清爽的村庄总是让人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