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2001）
战士们下山来到河边，准备过河，我们驱车于下午赶到，想送他们一程。我们的卡车停在一堵泥墙后面，从外面看不到，之后一个跟着一个赶到阵地。1个小时左右，天会黑下来，他们也会不见踪影。有些士兵在往一辆老式苏联卡车上一箱箱地装弹药，有些士兵在擦枪，还有一些只是几个人一群松散地站在树后，敌人看不见他们。他们穿老式防雪大衣，毛毯披在肩上，有些士兵还穿着老式的苏式陆军裤，另外一些士兵连鞋子都没有穿。我们走上前去的时候，他们排成一条不整齐的队伍，抱着卡拉什尼柯夫枪和火箭榴弹枪站在那里，害羞地微笑着。
太阳在他们身后落下，冲积平原上低矮多草的小山变成一片紫色，这些人正是准备前往攻占那片小山的。他们为阿哈默德·沙哈·马苏德作战，他是天才的游击队领袖，是已经七零八落的阿富汗政府最后的一线希望。那片小山上遍布战壕，战壕里面全是塔利班士兵。塔利班是从马德拉撒哈，或宗教派别中成长起来的，苏联入侵期间在巴基斯坦发展壮大，1994年苏联撤军后，阿富汗陷入无政府状态，塔利班就浮出水面。塔利班由巴基斯坦提供武装和训练，受极端道德原则的驱动，许多穆斯林都觉得，塔利班只能够描述为针对伊斯兰教的倒行逆施。塔利班很快就发展到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并在各地强行实施他们那个版本的古兰律法。通奸者被石击而死，妇女的权利被全部剥夺。仅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承认塔利班政府为合法政府，但一般认为，假如塔利班完成对全国的占领，世界其他国家最后也只好随大流了。惟一挡住塔利班前进道路的，就是阿哈默德·沙哈·马苏德的顽强抵抗。
太阳西沉，峡谷落入黑暗之中。在这个清澈寒冷的11月之夜，我们能够看到远处山脊上炮弹闪出的寒光。数以百计的塔利班士兵正在那边挖战壕，他们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攻击，而马苏德的数百名士兵都在考克切河的这边，准备前往攻击山上的塔利班。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将乘汽车过河，一直开进战场，把中间地带的村庄毁灭掉。之后，战斗即将打响。
我们祝愿马苏德的人马获胜，之后回到了汽车上。星星出来了，惟一的声音是远处传来的狗吠。之后，从塔吉克边境到法克哈尔谷的整个全线发出隆隆声响，一切又恢复了生机。
80年代，马苏德在阿富汗组织了针对苏联的惊人抵抗，自从听说他的故事之后，许多年来我一直都想与马苏德见面。他是一位杰出的战略家，也是英勇无畏的战士，他是苏联军队在阿富汗存在的一块心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苏联最终被赶出阿富汗的原因。他是个完全独立自主的人，由于他坚持独立，因而使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很难信任他，但是，中央情报局的官员都坚称，他在许多阿富汗人心目中是一个几乎神化的人物。他是喀布尔北部潘杰希尔谷本地人，在6个儿子中排行老三，父亲是塔吉克族的一名军官。1974年，他上大学学习工程学，但头一年便辍学加入了学生抵抗运动。持异见者被镇压下去后，马苏德逃往巴基斯坦，在那里接受了军事训练。到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时，马苏德已经在潘杰希尔谷组织起一小批抵抗战士了。
作为游击队基地，没有比潘杰希尔谷更理想的地方了。四周有兴都库什群山的护卫，入口处是名叫达兰桑的一处峡谷，整条山谷长达70英里，是攻击向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附近的苏联军队提供补给品的一条公路的理想区域。马苏德很快组织起他的潘杰希尔战士，有传言说他的人马只有3，000人，他把人马分成几个抵抗小组，每组4到5个村庄。这些小组自给自足，如果遇到被围剿的危险，则各组自己调集活动作战单位。每当有苏联车队从公路上经过，穆斯林游击队员们就在公路上埋设地雷，随时准备伏击。大部分队员提供炮火掩护，少数几名勇敢到发疯程度的队员摸到车队跟前，用火箭发射的枪榴弹攻击第一辆或最后一辆汽车。把车队拦截下来以后，其余的作战单位就对车队进行扫射，之后撤退。他们很少站在原地作战，苏联人也很少追赶到自己的装甲车所不能到达的地方。这是经典的游击队作战法，马苏德对这种战法的简易感到惊奇。因为他在河谷展开的抵抗活动，马苏德被称为“潘杰希尔谷的狮子”。
苏联人很快就明白了，如果不控制潘杰希尔谷，那就很难控制阿富汗，因此他们就开始调集多达15，000名士兵攻打这个河谷，还有坦克、火炮和大规模空中支持。马苏德明白自己无法阻挡大敌的来犯，干脆就不予抵抗。他把大批平民撤走，然后撤退到兴都库什的深山老林中，苏联人进入潘杰希尔谷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是空无一人的地区了。这才是真正的战斗开始的时候。马苏德和他的人马睡在山洞里向阿拉做祈祷，仅仅靠面包和干桑葚度日。他们从打死的苏联人手上夺走武器，用这些武器杀死更多苏联人，就这样一直战斗下去，直到苏联人再也打不下去为止。之后，苏联人会撤退，整个循环圈从头开始。
1979年至10年后撤退期间，苏联人向潘杰希尔谷一共发动了9次大规模进攻，但从来没有办法占领这里。他们想过刺杀马苏德的办法，但是，马苏德的情报网总是及时地拯救了他。他们谋求局部和平交易，但他总是在暂停之后又在别处组织抵抗运动。80年代中期，苏联人终于蒙受了巨大耻辱，当时，苏军企图占领潘杰希尔谷，结果死掉数百名士兵。穆斯林游击队员曾击落一架苏联直升机，潘杰希尔谷一些办法奇多的机械师竟然把飞机重新拼接起来，在里面装上了一台汽车引擎，拿它下山上山当公汽用。苏联人得知此事，决定下次派伞兵进攻的时候去看看那架直升机。他们最后见到的一定是一道闪光，马苏德的人早已经在里面埋好了炸药，并且做好了伪装。
对塔利班阵地发动的夜间袭击，首先是从马苏德阵地上流星一般发射过河的喀秋莎火箭。火箭每次发射10到12枚，我们看到引擎发出的红色火光在黑暗中摇晃，之后在找到弹道并直奔目标后，一枚接一枚地熄灭。有时候，打过来的炮弹会在阵线这边爆炸，发出巨大的橡木门猛力合上似的闷响。火炮对打会持续1个小时，之后地面进攻就开始了，马苏德的人马在黑暗的掩护下通过雷场，用机关枪朝塔利班的战壕猛射。战斗在3到4英里外的地方打响，声音传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只剩下空谷里回荡的轻软可怕的啪啪声。
我们开车到山顶一处战地指挥所观察攻击行动。那个指挥所有一个代号，叫达里亚，达里语的意思是“河流”，达里语是波斯方言，是阿富汗使用的一种混合语，我们在无线电上可以听到战地指挥官在喊叫：“达里亚！达里亚！达里亚！”他们在调入报告，或者呼叫炮火支援。这个指挥所的指挥是一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中年人，30来岁，名叫哈伦，穿着作战时穿的灯心绒长裤和开襟羊毛衫。他负责前线所有的火炮。我们在一个地堡里找到了他，他正借着一盏煤油灯在研究地图。他使用中学生用的塑料量角器为自己的坦克计算弹道。
哈伦有3台无线电收发机，一边不停地看着地图。过一阵子后，一名士兵端进来一杯茶，我们交叉双腿坐在地上喝。无线电上不停地喊叫。“我们又攻占了一个阵地。这里有很大的一个弹药库。”一名指挥官喊叫说。另一份报告进来了：“敌人士气低落，他们开始逃跑了。我们又抓到10个。”
哈伦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发生的一切。我们谈话的时候，马苏德的人马在攻占山脊上的小阵地，并从一个叫克哈瓦杰格哈尔的小镇两侧朝山里进发。克哈瓦杰格哈尔是前线上的一个关键部位，被巴基斯坦人和阿拉伯志愿军占着，这是一批奇特的外国人总汇的一部分，包括缅甸人、车臣人、阿尔及利亚人等，他们与塔利班一起作战，要在中亚传播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他们在这里的存在，一部分是由于沙特阿拉伯的极端分子奥萨玛·本·拉登，自1997年以来，塔利班一直将他窝藏在这里，据说，拉登为此支付数百万美元给主人，并引来数以千计的圣战斗士。
不过，在此时，所有援助都帮不了塔利班战士的任何忙。哈伦将无线电调到塔利班的频道，并把无线电伸到我们这边听。塔利班被打垮了，他们声音里传出的恐慌是不可能弄错的。有一个指挥官尖叫说，他差不多没有弹药了，另一名指挥官在辱骂邻近阵地里的士兵。“你们疯了吗你们疯了吗你们疯了吗？”他喊叫着，“他们已经抓了上百囚犯！你们也想去当犯人吗？”他接着骂所有人都犯有鸡奸罪。
哈伦无法相信地摇摇头，“就他们这帮人，还准备代表真正的伊斯兰！”他说，“你听到他们怎么说话了吗？”
我跟伊朗出生的摄影师莱萨·德格哈迪一起进入阿富汗，他认识马苏德，在苏联占领时期，他曾跟马苏德一起在乡间进行多次长途跋涉。早在那个时候，进入阿富汗的惟一途径是在兴都库什的山间徒步行走两到三个月，途中要避开雷区和苏联人的直升机，莱萨每次都会瘦下来20到30磅。现在的条件好多了，但仍然是不可预测的。去年夏天，为了拼尽最后一把力气谋求国际社会的承认，塔利班政府发动了一场为期6个月的进攻，据说是对马苏德的最后一击。共约15，000名塔利班士兵绕过无法进入的潘杰希尔谷，向北长驱直入，到达塔吉克斯坦的边境地区。根据马苏德的情报网，他们的目标是要沿着边境向东边移动，直到将马苏德完全包围，之后将他饿死在里面。他们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当年9月和10月，我和莱萨等待进入阿富汗，亲眼看见一座接一座的城镇陷入塔利班之手，直到连马苏德的老朋友们都开始担心，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完蛋了。“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个狩猎季节了。”一位记者这么说。
在考克切河，马苏德终于挡住了塔利班，但此时，狩猎季节已经过去大半，山路已经被大雪封住了，我和莱萨能够进入的惟一途径就只有坐直升机从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进入。马苏德的部队拥有五六架老式的苏联军用直升机，而阿富汗驻杜尚别的大使馆可以很快将你送上一个可以立即启程的航班，只要天开始放晴就行。11月15日，快到晌午的时候，我和莱萨接到通知。我们赶往机场，两个小时后就到了阿富汗。
直升机飞到了边境对面一个叫克哈瓦杰巴哈奥德本的小镇，我们在前任穆斯林游击队指挥官、现为当地一名法官的家里找到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10到20名战士在那里过夜，他们就靠在我们旁边的地上睡觉。电力是由自制的水车提供的，水车用一种老式卡车的传动系统跟一台发电机连接在一起。用卡车可以翻过群山运送一些燃料来，一共需要5天时间才能完成翻山，但到了再北一些的地方，一切就只有依靠驴子了，每加仑用品得花费20美元。（当地人开玩笑说，驴子是“阿富汗的摩托车”。）我们在户外泉水处洗浴，靠米饭和羊肉维持生活，晚上围在木炭炉火边取暖。我们过得还是相当舒服的，而我们身边的情形就不堪言说了。
8万余平民逃离最近的战斗，加上已经在北方东躲西藏的10万平民，其中数以千计的人生活在离这里半英里外沿河岸临时搭建的难民营里。他们在联合国提供的已经破烂的蓝色防水布下睡觉。食物很少，有些人已经开始靠吃草维持生命了。阿富汗一向都是一个部族政治为主的国家，事实上，有许多观察家说，作为塔吉克人的马苏德永远也无法统一这个国家。这些难民主要还是一些塔吉克族人和乌兹别克族人，他们声称，当作为帕什坦人的塔利班占领一个城镇的时候，一般会强奸妇女，杀死男子，把年轻人卖给别人当奴隶。难民营里有一位老人拉开盖在身上的大衣，露出肚子上一条6英寸长的伤疤。他说，一名塔利班士兵用刺刀刺中了他，之后扔在地上让他自己等死。
到达阿富汗1个星期左右，有人告诉我和莱萨说，马苏德就要来这里了，他一直在塔吉克斯坦，商谈政府资助的事情，因此我们就赶到河边去跟他会面。一条倾向一侧的铁皮小船上装着拖拉机用的马达，轮胎换成了桨叶。小船搅动考克切河水划过来，马苏德就站在船首。他穿咔叽长裤和捷克陆军靴，V形毛衣上套着一件很时髦的迷彩服。他看上去约四十大几岁，跟苏联时代的照片一样瘦削和干练。他个子不高，但站立的姿势给人很高大的感觉。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带着10多名警卫踏上河岸跟我们见面。之后，我们一行人开车到克哈瓦杰巴哈奥德本镇那位法官家里去。
在法官家里，马苏德与指挥人员见面，听完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进行的准备情况，之后就赶着离开了。我们后来发现，他被迫赶回塔吉克斯坦，因为他有慢性腰疼病。很明显，他病得不轻，人们只好让他住院。
我和莱萨发现自己又开始等待马苏德了，因此决定到前线去看一个阵地，是刚刚从塔利班手上抢夺过来的。我们沿着考克切河向南开，经过了数英里长的战壕和地堡，在一处苏联时代的老地堡前停下来，这个地堡已经被炮火打空了。当地的指挥官就在里面，就住在炮弹砸成的这个建筑物里。风刮过到处都是缝隙的窗户，他的士兵蹲在阴影里准备着武器。指挥官说，他们抢过来的这个阵地代号是“欢乐”，被打死的塔利班士兵还躺在战壕里。
他用无线电呼叫，安排好了一些人和驮马在河对岸与我们见面。之后，他带领我们到了交叉点，是几英里外的一处峡谷，就在称为拉勒梅登的一个小镇下面。我们停下来清理物品的时候，塔利班的一架米格战斗机出现了，在小城上空盘旋了一圈，完全无视对准它的防空炮火。小镇里的人四散躲开，但几分钟之内又回头来帮我们把东西搬过河。那条小筏子将我们运过河。小筏子的外形一定是亚历山大大帝时代的遗物：8张牛皮缝合在一起，跟轮胎一样充满气体，每张牛皮都有一只木塞子在腿部堵住，再跟用树枝制作而成的框架捆扎在一起。4位年纪大的男子划过河，之后把我们的东西搬到马背上。3名挂着冲锋枪的士兵等着带我们上前线。
我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赶到前线，在泥山上边走边骑。泥山光秃秃的，跟天鹅绒一样平滑，蜿蜒伸向南边的兴都库什。除开风声以外，别的一点声响也没有，甚至都没有任何作战的声音，除开山和空荡无边的天空以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从最后一处山脊转弯的时候，我们看到马苏德的人在山顶上显出轮廓，他们在招呼我们快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