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珂 遗作
黑沉沉的夜幕垂挂在十万大山。寒风夹着冷雨，吹打得树木草丛一片呜咽。这是一个寒冷、黑暗得可怕的夜晚。
新兵覃小虎，此时正伏在一丛芭茅草中，等待着那向往已久的时刻到来。
无情的寒风吹透了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的衣服，冷得刺骨。覃小虎浑身打颤，瞪着两只大眼，扑闪扑闪地望着眼前这漆黑的世界。
别看覃小虎年方十八，自幼生长在城市，他可不是那种胆小如鼠、娇生惯养的人。特别是前几年，他最敬爱的父亲被“四人帮”无辜监禁后，他被送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农村，摸黑走夜路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可今晚，不知怎的，小虎感到一种从来未体验过的恐惧。耸立在黑暗中的群山，仿佛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猛兽，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他的心狂跳着，呼吸也急促起来。握枪的手渗出了冷汗，食指也不由自主地扣在扳机上。
多么漆黑、难熬的长夜啊！难道你一丁点也不知道初次上阵的战士的心？你的脚步竟不能稍微加快一点？
山风仍在呜呜作响，黑洞洞的天空突然闪现出几点微光。那是几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冲破黑暗，洒下的微弱光芒。它们仿佛了解出征战士的心，特地赶来跟他们结伴而行的。
覃小虎脸羞红了。他狠狠地责骂着自己：“胆小鬼，连一点点黑暗都害怕，算什么战士？还打算当什么英雄？拿什么去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
覃小虎的眼眶湿润了，朦胧中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父亲期待的目光，听见了父亲临别时的叮咛：“小虎，爸爸走过的路没错，要向那一代年轻人看齐，向为胜利而铺平道路的烈士学习。”虽然那时小虎才只有十二岁，还不可能理解父亲话里的深刻意义，然而多年来，就是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语，给小虎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增添了革命的力量。他在悲愤中、在思考中成长。当越南扩张主义者把战火烧到我国边陲时，他就像爸爸当年参加八路军一样，告别了亲人，拿起钢枪，毅然决然来到祖国南疆边防。
覃小虎清楚地记得，爸爸当年比自己还小一岁，就参加了著名的黄土岭战役，亲手活捉鬼子的中尉军官，立了大功一次。那时，他才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小伙子呢！……
时间在遐想中飞快地消逝。夜幕慢慢拉开，晨曦悄悄钻了出来，越过绵延的群峰，闪出璀璨耀眼的光辉。
覃小虎这时才看清，在这群山环抱之中，耸立着一座高入云端的岭峰，这就是海拔一千零六十米的高巴岭七号高地。它像一只饿虎，控制着我防洞战备公路，是阻挡我军纵深歼敌的一大障碍。越南侵略者就是凭借着这个天然屏障修筑了大量明碉暗堡，环形工事，洞洞相连，与附近几个高地形成互相支援、层层叠叠的火力网。七号高地位居当中，地势险要，难怪越南侵略者自称“固若金汤，不可攻克”了！
“砰砰砰！”三发绿色信号弹飞人云间，霎时，炮声隆隆，硝烟滚滚，整个大地都震荡起来。
小虎听着头顶上成群呼啸而过的炮弹，震天动地的炮声，紧张地把头埋在草丛里，心里就像敲小鼓似的“咚咚”作响。他抬头看了看身旁的班长，啊，年轻英俊的班长那异常冷静的表情，使他敬佩、惊讶；再看看像铁塔似的副班长，浓眉下的大眼睛轻蔑而兴奋地望着被我炮火炸得七零八落的敌工事，是那么镇定自若，还有大个刘、小郑……
剧烈跳动的心，慢慢镇静下来，他为自己刚才“不光彩”的举止，深深地懊悔着。“咳！小虎啊小虎，难道你真是狗熊吗？不！是英雄是狗熊，战场上见！我一定不辜负爸爸的期望！”
炮火仍在猛烈地摧毁着敌阵地，七号高地被一团团的烟火吞没了。
炮火开始延伸，严峻的时刻到来了，覃小虎心情激动，热血沸腾。
“同志们，冲啊！”当天空出现了三颗红色信号弹时，连长跳起来，振臂高呼。
“小虎，跟着我！”班长赵新明向小虎叫了一声，投去信任的目光，带领全班像绷紧在弓上的箭，射了出去。
覃小虎紧跟着班长向前冲锋，他呐喊着，飞跑着，也不知道怎样冲过了二百米长的开阔地。
半山腰里幸存的敌人看见这势不可挡的铁流，惊恐了，害怕了，嚎叫着向山顶主峰阵地逃窜。
部队冲上了山腰的阵地，继续向着主峰阵地冲击！
“突突突！”在我炮火轰击下幸存在工事、暗堡里的敌人；向我部队疯狂扫射。
小虎随着班长和一班战友冲在队伍最前面。突然，敌人阵地上扫来了密集的子弹，大个刘和几个战友中弹倒下了。
看着老实憨厚、像大哥哥似的爱护关心着自己的战友倒在血泊中，小虎不禁痛哭起来。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给大个刘包扎。大个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双手把染满鲜血的机枪交给了副射手小郑；他深情地看了小虎一眼，炯炯有神的大眼顿时失去了光泽。他，牺牲了。
“别哭，血债要用血来还！”大勇对着小虎吼了起来，铁青的脸上流淌着两行热泪，很快又被愤怒烤干了。班长赵新明痛苦地告别了共同战斗四年的老战友，忍着悲痛，咬紧牙关命令小虎：“去报告连长，请求炮火支援！”
愤怒的炮弹又呼啸着倾泻在敌主峰阵地上。赵新明站起来喊道：“报仇，冲啊！”激烈的枪声又震响在高地上，小虎紧随着班长身后，冲上去了。
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英勇顽强的一班像尖刀似的直插主峰。手榴弹、四○火箭筒、六○小钢炮，猛烈地摧毁着疯狂的敌火力点。
战争是残酷的，也是千变万化的。就在胜利在望之际，一个伪装成岩石般的敌暗火力点出现了，它像一条凶恶的毒蛇喷吐着毒焰，残害着我们英勇的战士。
“班长！班长！”小虎万万没有想到，参军以来他最敬佩、最崇拜的班长，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啊，原来是他用自己魁伟的身躯挡住了敌人射向战友的子弹。小虎悲痛欲绝地呼叫着，想把沉睡了的班长从梦中唤醒，带领自己一同去战斗。亲爱的班长，再也呼唤不醒了。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班长，难道你不愿意给你的小战友留下几句遗言吗？不！不是！你看他那仍在发烫的枪管直指着山顶上的敌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敌人，他用鲜血染红了小虎临战前交给他的入党申请书，他用自己的行动激励着战友前进……
副班长陈大勇右臂负伤，鲜血如注。他没有包扎，一条腿跪在地上，用颤抖的手轻轻把班长睁着的双眼合上。他哽咽着轻声说：“班长，你放心吧，我们一定继承你的遗愿，完成你未竟的事业。”说罢，霍地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举起班长留下的枪，冲上前去。
仇恨产生力量。战友的鲜血使这个入伍刚刚四十天的年轻战士，在一夜之间迅速成长。覃小虎记起了父亲生前讲过的一段话：“……我们这个队伍就是这样，一个倒了，一个补上。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会死，会负伤，可是没有一个战士贪生怕死，后退不前。有这样的队伍，革命一定能胜利。”
是的，在这样的队伍里，有这样多光辉照人的英雄榜样，我们的覃小虎怎么能不奋勇前进呢？
“冲啊，为班长报仇！”小虎和陈大勇同时怒吼着。小郑的机枪“突突突”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火箭筒手，上！”随着连长一声命令，“咣！”岩石炸开一半。可是敌人疯狂的枪声还在响。陈大勇冲上去了。覃小虎一跃而上，拉住副班长，恳切地说：“副班长，我去干掉它！”
“不，服从命令，我上！”
“你，你负伤了，我上！”覃小虎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夺过陈大勇手中的手榴弹，把六枚手榴弹一齐插在子弹袋上，一手拿着半自动步枪，从侧翼迂回，一步一步接近了敌高射机枪。突然，覃小虎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发烫的敌高射机枪枪管就往外拉。敌人见势不妙，拼命把枪身往暗堡里拖。只见覃小虎猛地把枪管向前一推，立即向敌暗堡投了一枚手榴弹。就在手榴弹爆炸后的一瞬间，覃小虎站起身子，抓住机枪枪管，往外猛拖。这时，有个敌人用冲锋枪向覃小虎扫射，覃小虎只觉得大腿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
“小虎！”陈大勇的呼叫，顿时给覃小虎增添了力量。“不能倒下，任务还没有完成，坚持，一定要夺下这挺机枪！”覃小虎用力一蹬，站直身子，使尽力气把机枪一推，枪口对准了暗堡里的敌人，吓得敌人乱作一团。紧接着，覃小虎又向敌暗堡投了几枚手榴弹。这时，副班长陈大勇也赶来了。两人左右夹击，把负隅顽抗的三个敌人送上了西天，趁机夺下了这挺高射机枪。
“冲啊！”震天动地的冲杀声响遍了整个阵地，战友们冲上来了，部队攻上来了。
覃小虎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夕阳把大地映得金光灿灿，覃小虎回头眺望祖国的美丽河山，仿佛从那逶迤的山峦间，传来祖国的召唤。覃小虎整了整被硝烟熏黑的军帽、被子弹打烂的军装，揩干身上的血迹，踏着烈士的足迹，去迎接新的更加严峻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