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我上楼的时候已经快到睡着了,进了房间便倒上了床。
若诗睡在另一张床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睡,我想问她,可是没有说出口。
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清楚她说了一些什么,大约是我们在曾经的一些陈旧琐事,我只是一声一声附和,后来已经睡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若诗一直还持续不断的与我说话,我睡着之后,渐渐变成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似站在逝者面前的独白,轻言轻语,唯恐打扰了死亡和记忆,言语如细细流水涓涓而来,一去不回,亦没有回声,她就这样说着,泪就落了下来,天快亮了。
她叫我,“雨轩,雨轩。”
我却再也没有应她。
这一夜我奇迹般睡得这样的昏沉,早晨醒来的时候,若诗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开始恶狠狠的厌恶她来。
她留下一张字条:我有事先走了,我会帮你的。
我的手渐渐握紧,揉碎了字条,感觉到欺骗和蹂躏,她不应该如此不告而别。
我打电话给若诗,她告诉我:我会来找你的。
我握着听筒无言,不想回应,于是缓缓的放下了听筒,就这样挂掉了。
寒假快要来了,我归心似箭,不知道家里父亲和奶奶是否安好,我想念着,青红相间的枫叶,深浅如适的冬天,夏季的柳荫,黄昏的石桥,夜里的桨声……冥冥晨曦中的如豆灯火点亮着一扇扇窗,我想着想着忽然对世界没有了好奇,天大地大与我何干,再远我也总是要回来。
徐溪然也要回家,她想早点回去,我去送她。在人潮拥挤中,我仿佛觉得她像若诗,像祁少他们一样也要离我而去,突然这样的害怕她就此一去不回,我上前抱住了她,心里有惊惧,徐溪然是懂得的,她抱紧我说,“雨轩,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这一句话听上去似乎充满了诺言的质地,但我更加哀伤了,世上哪有诺言呢?诺言是自己都无法相信却希望别人一定要相信的诺言,我抬头望她,只是说,“溪然,回家好好的,记得给我打电话。”
她点点头就走了,上车之后大概因为车厢太拥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脸容。
但我想我们如此很好。
送走了徐溪然,若诗又来找我,她见到了我,拉了一下我的手,开始断断续续与我说话,我又感觉到她生活的不如意,心下怜惜起来,尚且不需要她直接言语,这不忍的心情便引诱我随她而去。
她辗转流离,处处为家,生活从来都是这样暗无天日,但她又怡然自得,似乎并不在乎拯救,我将我所希求的过上整饬生活的愿望加于她,好像我要做她的玛利亚,但是这不过是我在灌输我的愿望,她并不需要。
她把我带去她租的房子。
她招呼我自便,就开始用冷水洗头,我说你烧一壶热水来洗吧这样会发烧,她低着头洗头断断续续的说没有关系,她脱得这样的干净,赤身裸体无所顾忌,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她与我说琐碎的事情,天气,事物,皮肤……我恍恍惚惚的听着,扭过头去不看她的身体,窗玻璃上有受伤的飞蛾,闪烁不定的日光灯诱使它到处扑撞,一下又一下,盲目如死,我盯得出神,若诗已经洗完头,就湿淋淋的从儒臭的厕所出来,潦草邋遢,捡起一块脏得发灰的毛巾擦头发,末了再擦擦身体,在床边坐下来,又顺手便撩起被子的一角擦脚……
我目睹若诗的潦草狼藉,一如这肮脏的房间,忍不住制止她说,“你能不能讲一点卫生?”
她莫名其妙的嘟囔说,“我不过是擦擦水。”
我无言,收拾桌上发霉的碗筷,内心一阵阵作呕,我想起她衣着光鲜洒上香水出现在男人们猎色目光中的情形,只觉得表演者和观看者都是轻贱的傻子。我不由得在心里咒骂,不知道是咒骂谁。洗碗池里这么油腻肮脏,我大打开水,溅得四处都是,心里觉得淋漓痛快,我明白我已经对她失去了耐心。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她的生命像一家外卖餐馆,人人都可以进来,点走需要的菜份就此离去,顶多再来做一次回头客。
她坐下来看电视,指着荧幕荧光里的广告品头论足,没心没肺。有男人打电话来,她便懒声懒气的和那一端的人聊开,我像个菲佣一般一点一滴为他收拾好满地垃圾,一床的杂乱衣物,桌上的东西,还有厨房里发臭的餐具。水流还在哗哗的冲,我以为我甘心照顾她,但停下来的时候忽然又有耻辱和不甘,我总是一再花时间去做不愿做的事情,且还会花更长时间来为自己愤愤不平。我扔掉了围裙和胶皮手套,冲到她前面去说,“若诗,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看着我,泰然自若,只是一遍遍的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我立在那里无言以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夜里三点,黑暗正浓,我们如尖锐矛盾的两句悖论那样对峙两立。我看着她说,“若诗,我与你不是一个世界,我对于你的生活也非常失望,我身边的一些人在拿全额奖学金去美国留学,有的开着高档的车子,穿着名牌。我天天与他们相对,精英的光芒叫我不得不保持仰望,然而回到这里来,又看到你不过是在这里,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连一个房间都狼藉成这个样子。我耻于让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将自己放置在你和他们中间,没有归属,这悬殊让我害怕。”
你何以不愿意走出来看看,除了男人和脂粉,活在这个世界里还有这么多的可能,正确的可能……
我说到这里内心却在颤抖: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我对若诗的揪心和鄙夷难道不过是一场左右逢源的嫉妒:我既没有那些风华精英的骄人成就,也不能如她一样以魅力安然享受一个又一个异性的追逐和抚摸,且不论这追逐和抚摸的真诚与否。
原来我的失落在于我一无所得,我忽然清醒过来,我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所得的男人。
若诗却听得到我心里的立场有多摇摇欲坠,她并不看我,只是从容不迫的从衣柜里挑选出衣服,穿上又脱下,兀自站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裸露出的细小如蜻蜓的身体,她又坐下来冷漠的补妆,踩上了高跟鞋,昂着头,黑而长的假睫毛如同粗壮的蜘蛛腿一般妖娆带毒。她的头发尚且湿润滴水,为自己点了一根烟,鞋跟哒哒哒哒踩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此刻的若诗亮着吉普赛女郎那样热烈而坚韧的眼神,仿佛烟花焚城。若诗连堕落起来都这般堂而皇之的骄傲着……我当下有了朝拜她的错觉,却又看到了湮于世事尘埃下的万种凋谢……
她说,“你不要来与我说失望和希望,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我还是要如此活着……因为我不如此我就连活着都做不到,你尽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去,如果你觉得有属于你的世界的话。”
我无言以对,是的,她知道,我已经找不到我的分寸,除去寄予徐溪然的感情,我是一个找不到归属的男人。
等到我放假前拖着行李离开的时候,若诗来送我,这一次她又恢复以往的光鲜,和我们一同坐上了祁少的车子。
若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一路上轻松的与我聊天,问我回家好好照顾父亲和奶奶。
我要祁少把我送到车站,我自己回去。
我提着行李一直走上月台,若诗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大笔的钱,她说,“回家好好照顾自己。”
“雨轩,谢谢你,有些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又是那样如井一般的目光,她如此注视我,令我觉得有溺水一般的无助窒息,那一刻身后的陌生人鲁莽的撞了我,我站不稳扑向前,碰到了她的脸,她一把抱住我就此没有放手。
我眼前只有人潮流动和满目汹涌的阳光,心里充满了惊怯: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紧紧拥抱。
我感到了悲哀,因为这拥抱没有慈爱,只不过是脆弱与脆弱相依,有这么多倾诉的欲望,只是她还不能对我说起……我都懂得的,若诗。
我在她耳边说,“若诗,我该走了。”
她放开我,其实没有眼泪,很快就露出笑容,淡淡的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我坐在车上,思绪万千。
爱情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起了徐溪然,想起了林忆寒,小雨,若诗……那些个女人都在我生命中出现,到底应该怎样存活下来呢?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两个人若要在一起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某一个平淡无奇的瞬间,各自站在茫茫人海的一块礁石上,立足相望,因为敞开的心是一扇看不见的门,所以偶然撞进来的人皆是懵懂随缘。是谁便是谁。因为寂寞,因为疲惫,因为回忆,因为希望。或者因为原本就没有的因为,所以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两情相悦刚刚伊始,都是一模一样的花好月圆,一模一样的良辰美景。但一切总逃不过转瞬即逝的覆辙,说没就没,谁都奈何不得。
我也曾以为这就该是那一片宿命天地,从此可以停留,把爱后余生挂在这一个女人的身上,拥抱时,连剩下的漫漫长路都快被她笔直的头发遮挡。我竟然在第一刻,就想要做她的丈夫。
但年少时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线生机可以不落窠臼。毕竟人终究会互相彻底了解,而待彼此渐渐剥去妆容与补衣,各自皮囊之下的真相昭然若揭,便会知道这不是自己所要,伤害与被伤害,算计,抱怨,非要把一段感情折磨得气数将尽,方才知道大势已去,舍得或舍不得,挽留或不挽留,皆上演呼天抢地的闹剧,这样的故事,日日夜夜都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