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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酒神泣

在我连续尝试进入几间网吧都宣告失败后,阿星按照我提供的QQ号码,和雅克取得了联系。雅克答应,这个或下个周末,他爸爸带小三去香港,他就来找我们。

一切好像慢慢变好起来了。

雅克说到做到,并且还提前了时间。估计他老爸和小三迫不及待去香港,他更是比火箭还急,他们还没过罗湖海关,他就钻进广深高速列车了。

星期五一早,我和阿黄坐地铁,到天河火车站接雅克。出地铁站后,乘扶手电梯到地面,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高最陡的扶手电梯,没什么坡度,几乎是直立的,令人有些畏惧。我们被它从地心一直送到地表,到地面时我还差点摔跤——晕的。

雅克已经到了,在车站大厅东张西望。他腰间挂着牛津包,手里将一个最时尚的黑色手机抛来抛去,一边用鞋跟在瓷砖地面磕。他紧身的黑夹克和牛仔裤上,缀满了亮晶晶的金属拉链和扣子,显得他更修长了。

他给我们带来一点点陌生的感觉。

看得出,雅克恢复少爷身份之后,不仅要什么有什么,还成了一个可以对老爸下命令的人物。

他几乎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不再是根直立行走的豆芽。并且,他还戴上了眼镜,很老气的黑框眼镜,那些小眼睛的电视主持人最爱的道具。他的肤色粉红粉红的,头发黄黄的,鼻子长得秀气,精致的鼻头几乎透明。这老气的黑框眼镜正好,不会让他像个进口公仔。

我们的目光一对接上,心里就发热,就像那些曾经共患难的男人们,在纷纭复杂的命运遭际之后,再次相遇,那种既压抑又激动的心情。

“雅克!”老远,我就大声喊,高举双手,在头上使劲拍。阿黄则跑着扑上去,把他抱住。

阿黄那种孩子气的热情,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抬了抬胳膊,就算是那么回事了,流露出一些矜持。

我突然又觉得,雅克和我们,已经有一点点不同了。他大概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对各种东西都敏感起来,东张西望,以为周围的人都在注意他和两个小孩子的会面。其实,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会注意我们,但他依然不自在,总觉得人家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他进入了一个很麻烦的时期。很快,他不但对周围的人敏感,更要对女孩子敏感了。人到那个时候,一定很烦恼,智商降低,失去正常判断力,悲伤,哼哼唧唧。罗杰偶尔就是个很近的例子。

虽然我没必要对此担心,但毫无疑问,他们一旦喜欢上女孩子,一心追女孩子,就会把男孩子之间的友谊放到一边去。和一个想恋爱、甚至已经开始恋爱的人交朋友,是不恰当的,这样的友谊肯定不彻底,因为他随时会把朋友抛到脑后。

我没来得及把那些自私的忧虑流露出来,雅克就伸出胳膊,给我们秀他最近锻炼的肌肉。他的胳膊那么细,那块肌肉上下滑动一番,终于鼓了起来,有小芒果那么大。

我和阿黄连小芒果那么大的肌肉都没有。

我们哈哈大笑,立刻回到从前的快乐当中,用那种跳跃式的步子,去广场看人工瀑布。

“雅克,咱们能够再见真是太好了!”

雅克叹口气:“唉,我烦死了!老爸给我找了个保姆,说是保姆,其实就是在家里监视我的。”

“那你能出来很不容易哦。”

雅克得意地笑了:“也容易。一个老阿姨,怎么玩得过我?只要一个小小的花招,她就投降了!”

“阿黄,你觉得雅克是不是越来越酷了?”

阿黄立刻给予肯定的回答,并不住地恭维雅克。

雅克很受用。他就是这样的,喜欢被人抬着,甚至被人崇拜。不过他真是很让人欣赏的,那么聪明,越来越气度不凡。

雅克把我们叫到一个僻静地方,打开他的牛津包给我们看。

“哇!”阿黄叫起来。

雅克的包里装的全部是红色的百元大钞。

雅克假装不以为然:“老爸给我的生活费,我全带来了。”

“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呀?”

“就带来咱们仨花。”

阿黄赞叹不已。

“我想给奥特曼在宾馆开个房,最好是五星级的。然后,请你们吃海鲜,看电影,蹦迪。另外,你们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玩的,咱们仨一起玩个痛快!”

“奥特曼又有了一个新朋友,我们现在应该是四个人。”

“阿星?我知道,他在QQ上传了很多好玩的图片给我。去叫他啊!”

雅克一招手,一部黄色的士滑翔到我们跟前。阿黄坐司机旁边带路,我们钻后面车厢,的士“嗖”地向老城区的方向驶去。

阿星正在报摊边。他已经估计到我们到达的时间了。车门打开,他钻进来,和每个人拍一下手。

按照阿星的指引,的士在老城中心绕了一圈,又向城市的东边开去。

我们在一个特别豪华的大厦里痛快地玩,吃了很多东西:台湾的肉丸,韩国的烧烤,日本的寿司,北京的烤鸭,潮州的点心。

即使是在吃的方面,雅克也知道那么多。他那么有讲究、有品味,简直就是个天才。

但我也注意到,雅克和我们是不太一样了。他总是感觉坐在旁边的那些女孩子在看他。无论人家是否在看他,他都有正在被人注目的感觉,因此,他故意要做出不在乎的举动,和我们说话也拿腔捏调,与其说是和我们说话,倒不如说是为那些小姐们表演的。他过早地变成“维特”了。那些又贪吃又装嗲的小姐,在我看来,没有一个可以和“绿蒂”媲美。

这种状况,在我们离开餐厅后就得到改变。离开她们的视线,雅克就恢复了正常。阿星给雅克大讲这里的真冰冰场,怂恿他试试身手。雅克这个天生玩家,马上摩拳擦掌,要好好展示他的溜冰技术。

雅克和阿星在冰场上转圈的时候,我和阿黄在场外看。场外还有很多人,也有不少大人,在等他们的小孩。雅克真像个明星,他那么修长、轻盈,不断旋转,有时还来个轻轻的起跳,让观看的人发出尖叫。冰场上许多正在前进的人都停下来,看他。

我们为他感到骄傲,使劲喊“雅克,加油”!

尖叫的,都是小女生。当雅克做出一些花样动作的时候,她们的叫声就像跃出水面的海豚发出来的那样,尖细,又娇滴滴,此起彼伏。

海豚音刺激着雅克的耳朵,他干脆把眼镜推到头上。这样一来,他立刻像个飞行员,还时不时做出飞翔的动作,一次次从女孩子的旁边飞过。一个大女孩有意地,老堵到他前面,并且也做出那种飞翔的动作,雅克心领神会,立刻跟上,张开双臂——他们一起做出了泰坦尼克号的经典造型,人们欢呼起来。当然,也有些男孩子奋力发出嘘声。

阿黄建议去溜达溜达,因为我俩都没来过这个地方。

到处是五花八门的时装,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对动漫和玩具倒感到很大魅惑,但是我们没钱。

我们一层楼一层楼地转。后来,我们都累了,伏在环形栏杆上休息。

“奥特曼,你恐高吗?”

“我?不知道。”

“你往下看。”

我低头看,环形室内商场的中央,是一个用金箔纸布置的展台,中间有一棵桃花树,还有穿晚礼服的模特。

我说:“有点晕。”

“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会怎么样?”

“哦,千万别想,会死得很难看的。”

“我想在这里飞几圈——不,是我的灵魂在这里飞几圈,我当然是飞不了的。嘿,你怕死吗?”

“我?”我没想到阿黄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不想。我想好好地活着。”

“我曾经想死。”

我回头看,阿黄是认真的。

我猜测:“是不是被金毛鼠抓的时候?”

“不是。是有一次爷爷莫名其妙地打我,我就想死。我想让自己死,是要让他难过,让大家都责备他。你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难过吗?”

我叹口气。原来小孩子都一样,想死,只是为了让别人难过。

“会当然会。不过,要我说,这样的实验可不能做。万一真的死了怎么办?真的死了就活不回来了,我们就没得做朋友了,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玩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不过,那时候是不会想这么多的。如果人死了,还和活着一样,那多好!那样的话,我一定要试试。你会试吗?”

“得想想那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定是灵魂活着,到处走来走去,比你活着的时候更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飞就飞,随便飞去哪里都可以。我梦见过的。”

“梦见死?”

“梦见我的灵魂到处飞,飞去彼岸,飞到小时候,我甚至和我爷爷在一起。可是他们都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所以,我就想,是我的灵魂去了,灵魂是看不见的。”

“如果我也有灵魂就好了。我以前有个同学,他的亲戚从美国回来,就要人家读一种书,可以给人带来灵魂的书。他的书包里就有一本,十字架上有个生病的人,脑袋垂下来。书里说,人是他造出来的。”

“那是耶稣。”

“对,就是耶稣。”

“但人不是他造的。人是从猿猴进化来的,我爷爷给我说过。”

“你信你爷爷?”

“当然。爷爷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

“什么叫唯物主义?我没听说过这东西。”

“很少有人会说这东西。总之,就是祖先是猿猴,而不是某个老人造的。”

“可你也相信灵魂的啊。”阿黄好像抓到了我的把柄。

“哎呀,那是梦啊。”

“照你这么说,只要做梦,就可以有灵魂喽?也就是说,只要我们睡觉,并且做梦,就会有灵魂。那么,死人是不会做梦的,人死了,就没有灵魂了。我想说的是,希望人有灵魂,即使死了也还有灵魂。”

真不知道,阿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逻辑了。我思考一阵,觉得这个事情只能轻描淡写地对付。

“阿黄,白天也可以做梦啊。比如有些时候,你其实是在做梦了,自己却不知道。这个嘛,别人也不清楚,只有你自己知道。死人不会做梦,这个我同意,人死了,也不需要灵魂了嘛。你千万别又想死,又想要灵魂。”

“我不想死。”阿黄说。“为什么要死呢?”

“是啊,为什么要死呢?是你说起来的,你说为什么呢?”

“我忘了。”

“哦。”

我一直为一件事情忧虑:我该升初中了,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不知道我会被分去哪间学校。

阿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给我那边一个最铁的朋友写信。也就是说,给小根写信,让他去帮我打听,帮我领入学通知书。

但是,这样一来,就暴露我自己了,哪怕我是用阿黄或者阿星的地址,都不行。

还是雅克聪明,他告诉我一个办法,先去邮局申请一个私人信箱,再给小根一个收信用的化名,这样就有了双保险。收信的地址,留离我最近的邮局,估计小根的回信差不多到了,直接去邮局取。

申请信箱不知道要不要证件,还有收费问题。所以,我直接给小根写信,信中交代他如何为了保密,给我的信封上只能写“奥特曼收”等等,然后,我去黑色爱丁堡附近的邮局投递。

邮局的柜台很高,我只看得见里面人的头发。我买了邮票贴在信封上,伸手交给里面的阿姨。阿姨头也不抬,说:“扔外面的信箱。”

我不太放心:“会有邮递员来开箱吗?”

“当然了。”

“什么时候啊?”

“每天早晚各一次。”

我又想了想:“请问阿姨,我留的就是你们的地址,行吗?”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声音那么凶,像大婶,可她的年纪应该不到二十五岁。

她奇怪地问:“为什么?你没有收信地址吗?”

“我,我没有,没有固定的……”

“哦,你是附近工地上那些农民工的小孩吧?”

“我?嗯,嗯。”我支支吾吾不想明说。

她的态度有所转变:“那好吧,到时候你自己来取,报名字我就给你。”

“谢谢,谢谢!”

投了信,我感到一身轻松。

天黑以后,阿星建议去坐游艇,夜游珠江。

这当然是我们向往已久的。我们欢呼着,向天字码头奔去。

雅克去一个小窗口买票时,阿星紧紧跟着他,唯恐他的钱被人偷了。

我们上了一艘被很多彩灯和霓虹装饰起来的游艇,它是江上的游艇中最大最高的,有三层船舱。刚才,我们在码头上看了好一会,它就像一座美丽的大房子。

上这样豪华的游艇,一定会花大价钱。可雅克说,最好的消费态度,就是什么都选最贵的,付出最多的钱,就可以相信自己得到做好的服务、最好的东西。

是不是这样,我们来不及细想。我们太兴奋了,只想奔跑,最好可以飞起来!

到了船上,我们无法安静下来,放弃一楼船舱里有茶水供应的雅座,跑到顶层的甲板上。

一个最最庞大的、缀满各种灯光的夜空,出现在眼前,我们在它当中,就像在宇宙中一样。

江水在游艇身后翻滚白花花的波浪。风吹来,噗噗地响,拍在脸上,我们都眯着眼睛。

我以为,在大船上可以感受那种乘风破浪的感觉:整个世界哗地上升,又哗地坠落,比荡秋千更让人头晕目眩的感觉。但这游艇出人意料地缓慢、平稳,比公共汽车、地铁都平稳。好在江的两岸霓虹璀璨,树影婆娑,只要抬头向上,就可以被带到梦幻一般的世界里。

阿星叽叽喳喳,不停地叫我们看这看那,指点他熟悉的各个地方,音乐厅,美术馆。我不想听,因为我正在离开大地,往宇宙里飞呢。

江面上来来往往着许多游艇,它们速度很慢,总是跟在我们的后面。

游艇南行。在我们的右边,全是摩天高楼,在夜晚的星空里巍然耸立,星罗棋布的灯光,让它们显得格外遥远和神秘。一两幢大厦上,电子激光不断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美丽炫目。

黑色的江面越来越宽阔,两岸的灯火是那么的遥远,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又好像是在梦中,这个梦,无比开阔,和宇宙连在一起。

在广州大桥附近,游艇慢慢掉头,兜圈北行。

游艇一路北上,快要接近一座大桥的时候,我惊讶得大叫起来。

“我来过这里,雅克!阿黄!阿星!我来过这座大桥!”

雅克说:“你确定吗?”

“当然,就是它!这么多灯,桥上最高的地方是太阳,放射出万道光芒。难道我是在图画上看的吗?不是,绝对不是,我是梦见的,我肯定!”

“什么时候啊?你和阿黄来的吗?”

“不,我自己,我小时候来的。”

“奥特曼,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来过这个地方,这座桥,你们还不明白呀?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去爬一座大桥,太阳一出来,就照在它上面,而且就一直挂在它上面。就是它,就是这座大桥,横跨江的这边和那边,这么壮观,它晚上和白天不太一样,但就是它,我不会记错的……”

大家不再说话,因为我们很快就要从桥下通过了,他们都憋着。游艇从拱形桥洞里慢慢过去,我们仿佛进入一片灯光的海洋,大家的欢呼“哗”地爆发出来。

我想,他们大概无法相信,一个人会梦见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或者说,一个人会发现他梦中到过的地方,就在眼前,真实,真切。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阿星总爱开玩笑,他经常有很多新花样,弄得大家乐不可支。

每次他露一手,雅克和我都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示赞赏。

他更带劲了,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和雅克讲那些广州话里的俚语,有的和普通话的意思差不多,有的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怎么也领略不到它的妙处。当他用这些话,去形容我们遇到的每个人的时候,我们立刻明白了,并且差点笑破肚皮。阿黄不笑,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冒出一种念头,觉得应该尽情地笑,当你笑的时候,你就感觉到充实,感觉到那种生命的自豪感,又回到骨头当中。尤其是朋友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无法支配自己,也找不到更多可以让自己坚强起来的理由,但是,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发愁,否则,一人冷,大家都过冬。

(关于这个,我还想到另外一种说法:一人打喷嚏,大家都感冒。意思差不多,我就是想琢磨着怎样表达,会更有意思。)

阿星凡事有安排,大家刚刚对游乐场、麦当劳等等城里的东西感到一点疲惫,他又有了新的主意,带我们去爬山,说那里的空气可以帮助我们洗洗肺,不再郁闷。

我更急切想上山,因为阿星还说,山上有一群唱歌的人,是各种各样的癌症患者,他们相信爬山和唱歌,可以消灭癌细胞。当中有很多专业人士,唱起来比音乐厅更带劲。

唱歌这事情,我觉得那些想唱就唱的人,比演出当中的歌唱家可爱多了。我盼望的人生就是那样,想唱就唱,始终在音乐当中。不用说话,有音乐就好了,音乐可以把我们的想法和情绪,把一切表达出来。假如哪一天,我们谁和谁见面了,都用歌声说:“啊,朋友,你好!”

那多棒啊!

大自然也一样,我们把它的所有声音都当成音乐,它每天用各种调子、各种不同的旋律和节奏给我们唱不同的歌,多痛快啊!

我要去找那些唱歌的人。我想,我会加入到他们的歌声当中,阿黄跟着,阿星也会,雅克稍稍矜持,也很快加入进来,在热乎乎的空气里,把自己的声音打开,送走,送得远远的……

“奥特曼你笑什么?”阿星问。

我回过神来:“我笑?我笑了吗?”

“当然,你喉咙里哼哼的。”

“我没笑。”我坚持说。

阿星要雅克和阿黄作证,雅克说:“你不了解他,我和阿黄都知道,他经常这样子的!”

在路上,我给大家讲北川,讲那天晚上的露天音乐会。他们一致责怪我,没有通知他们。阿黄和阿星甚至因此而不住地叹息。雅克则说,不通知他,是音乐会的一大损失,因为,他会叫他老爸大大出血的。

我觉得很内疚。我承诺,到了山顶,遇见唱歌的人,我就把那天晚上我唱过的歌,再给他们唱一次。

但我们没有找到那些癌症歌唱者,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会在一些小树林里,在峡谷边上,或在一片干净的草地上。

山上的风呼呼吹着,他们忘记了我刚才的承诺,我也忘记了。我们站在大石头上,抬起臂来,不说话,让风把腋窝和后背的汗水吹干。

我想起家乡的夏天,就是这么明亮,但又很凉爽,到处绿油油的,玉米树成排站在地里,张开臂膀,风一吹,呼啦啦响。

我们开始玩认植物的游戏,这个游戏不算奢侈,又把大家的知识共享了一番。我本来是认识很多植物的,但是南方的植物太多了,我就认识那么几种。三叶草、灰灰菜、车前草,还有几种野菜,我都认识,过去爸爸教我认的时候,是为了一旦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它们可以让人活命。

转眼到了中午,肚子咕咕叫。路上的游客说,附近有家饭店,专门吃烤鸡,我们流着口水,跟着他们找到那家店,在店家搭的篷布下面占了位子,总共要了四只烤鸡,雅克又要了椰汁,我们开始大吃大嚼起来。

我第一次那么放心、尽着自己的胃口吃肉。以前,我是不怎么敢吃的,总担心一不小心把它们全放进自己肚子里,爸爸一块也吃不上。而爸爸呢,想让我多吃,就假装没胃口,老是慢慢地咀嚼那种黑色的大头菜。

星期天上午,我们去黄埔军校,它就在长洲岛上。

当我们过渡去长洲岛的时候,我想起了罗杰和谢莉亚。不知罗杰在哪里唱歌?他是每天都一样,只做三件事:上网、唱歌、弹吉他,或者,他正在人才市场里流汗?

那是个寂寞的地方,参观的人很少,阳光十分充足。那些伟大的军人,将他们的照片留下来,我们模糊地辨认着,还是觉得实在陌生,和电影和电视里的一点不像。历史是什么呢,罗杰曾经说过,历史是什么,我忘了。大概他的意思,历史是回不去的。

当然,回不去,这还用说。

记得音乐会结束的那个凌晨,和罗杰分手之前,我掏出本子,希望他给我写一个电话什么的。他双臂把我拥抱一下,说:“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留那些干吗?”

他又说:“印第安,记住,你不是找我来的,你是找音乐来的。以后我们要再见面,还得找音乐。所以,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罗杰的话一阵风似的从我耳边飘过去。那个夜晚,我们一起钻进地铁通道,我在拐角的地方睡着了,他背着吉他,拥着谢莉亚,慢慢向通道更深的地方走去,像音乐一样走远了。凌晨的第一班地铁带走了他们。

眼下,阳光下的小谷围岛和长洲岛,植物和泥土气味,还有湖水的腥味,那么浓烈,那浓烈的程度,似乎就凭它,可以把岛上所有的花儿都喂饱,让它们疯长。

风的声音,像流水,在我们身后,在所有开阔的道路上流淌。罗杰还记得我吗?希望音乐一直把他和谢莉亚,带到他们向往的所有幸福的地方。

我很想带我的朋友们去看罗杰,但雅克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大学生。罗杰对雅克是不会有半点魅力的,我只好作罢。

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现在,那风又回来了,在我脑子里旋转,像大清早开始,就有音乐的旋律在脑海里回荡一样。

晚上,我坚持不去宾馆,雅克迁就我,我们大家一起回到黑色爱丁堡,再过一次老鼠生活。雅克解嘲说,他的职业理想又有了新的拓展,他想做“潜伏”的特工。

我们沿着那些裸露的楼梯往上爬,一个个小心翼翼,因为只有风吹的时候,远处的路灯才会从树叶里露出来,把楼梯照亮。

雅克突然不爬了,要阿星和他退下去,让我和阿黄在楼上等他们。

我们趴在四楼的水泥地板上,往下看,刚好看见他们钻进一辆的士。

阿黄坐在黑暗中,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我注意到了。我说:“阿黄,我吹口琴给你听,等他们,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像小孩子一样鼓起掌来。

我相信有些小孩子是长不大的,阿黄就是一个。

我吹完一曲,不知道他是否在听。

我感觉到他不见了。

我停下来,找他那张经常是亮光光的小脸。原来,他换了个位置,从我面前坐到旁边一侧,背靠着墙。我低声叫他,他不回答,两只眼睛黑溜溜的,似看非看地盯着我。恍惚间,我以为北川回来了!

如果他是睁着眼睛睡了,那一定是被音乐催眠的。

我干脆一首接一首地吹起来,直到头晕。雅克和阿星的呼喊声从楼下传来了,我从阿黄的身上跳过去,噔噔冲下楼。

雅克和阿星从的士车尾箱里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

“妈呀,我以为你们遇到危险呢。”我长呼一口气。

雅克说:“接一下,伙计。帐篷,手电,睡袋,军用水壶,越野靴,救生宝盒……”

“天,你们去哪里弄来这些东西?”

阿星说:“雅克从网上下载了野外生存宝典,然后我们去专卖野外生活用品的商店!”

我跺着脚:“雅克,你OOO太有想象力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一句粗话,幸亏他们没注意。

东西全搬到四楼,我们换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把帐篷撑开,大家坐进帐篷里,点亮蜡烛。烛光照亮每一张脸孔,就像开生日晚会。

雅克打开那个硬铁皮盒子,给我们看里面的东西,有防水火柴,打火石,放大镜,针线,指南针,以及一些常用药。药品里头有我最想要的止血贴和驱蚊油。睡袋是羽绒的,天太热了,暂时用不着,就先不打开,当坐垫用。还有一只背着又舒适又结实的背包,是用防水材料做的,里面有内衬,有很多小袋子。雅克一声不吭,把我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放进去,把我的破书包扔了。

雅克说,救生宝盒应该随身带着。说着,他把它也放进背包里。

阿黄问:“为什么有了火柴,还要准备打火石呢?”

“因为,打火石即使在潮湿状态下,也可以发挥作用。”

雅克抱怨药品里少了外科手术刀片和防水膏药,另外那个饭盒也太难看了。“伙计们,知道野外生存需要掌握什么方法吗?”他大大咧咧地说,“当然啰,得先克服心里头的恐惧,因为,你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不幸。灾难降临时,你得珍惜时间,可没有时间哭鼻子。得赶快去找吃的喝的,就是说,食物和水源,最重要。另外,要找一个可以防风躲雨的地方,把火升起来。像这种热天,得搭凉棚,呆在阴凉里,多休息,少活动。如果是在海边,比如像鲁浜孙一样漂流到孤岛上,没有淡水,就要自己寻找水源。但是,得警告了啦,如果一潭水很清很漂亮,周围却没有任何绿色植物,甚至旁边有死动物,这里的水就可能有毒,不能喝。如果是冬天,就好办了,可以用冰雪化水……”

阿黄忍了很久,终于打断他:“雅克,你要准备去潜伏了吗?”

“我?没有。”雅克说,“我一直在找这些东西。本来应该在深圳买的,来不及。奥特曼,它们太适合你了。这些,全部,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的生日,你这两天一个字都没提,难道我记错了吗?七月二十五号,你告诉过我的,对不对?”

我太意外了!

“雅克,你是给我买的?我的生日,我不想提的,不想过这个生日,可是……”

“当然,你以为是给我自己买的?这些东西,我的意思,你就当自己是在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特别是当朋友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我的眼睛湿了。

作为一个男人——很多时候,男孩子们会觉得,他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

作为一个男人,过多地流露软弱的感情,婆婆妈妈地说感激的话,都是不恰当的。

我站起来,像某次在棚屋里一样,猛地把雅克扑倒在地。

我们俩抱在一起,开始打滚,哈哈大笑。

另外那两个小家伙,以为我们是在摔跤,大声喊加油。

我们当然没忘记身边的那箱啤酒,用它来祝福生日,才是男人们的风格。雅克已经有了这个成年人的嗜好,我们也很想再次尝试上次在街边醉酒的那种感觉。

我们把驱蚊油抹在手臂和腿上,然后把帐篷的四面全打开,盘腿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噗、噗,易拉罐一个接一个被打开。我们呼吸混合着混凝土和江风腥味的空气,胡乱碰着易拉罐,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

阿星喋喋不休,讨论我的事情。我不乐意,也没法回避。

阿星是个永远站在现实大地上的人,现实处境中的事情他什么都关心,要关心个水落石出,尤其是在我十三岁生日的这个晚上,他觉得他有责任,把这个问题拿出来给大家面对。

我沉默起来。

雅克又喝光了一罐啤酒。他用一种只有成年人才会有的缓慢语调说,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因为那是一次意外,而且,奥特曼还是未成年人,他们对待小孩子的过失,和对待大人应该是不一样的。

雅克的冷静感染了我,他的话也让我得到安慰。或许,他们并不会枪毙我。

我说,如果警察把我关起来,在监狱里,可能也不错,我在那里好好琢磨我的作文,说不定将来当个作家。说完,我嘿嘿笑了。

他们没笑。

我也没笑下去。

阿星说:“你要是进去了,我们一到周末就去看你。”

雅克说:“你以为那里是电影院啊?没那么容易的!”

接下来,我们开始沉默。啤酒喝在嘴里时,是凉的,有些扎舌头,但吞到肚子里却变得热乎乎的,一点也不好受。接着,肚子发胀,脑袋发晕。我们比赛扔石头,抓起身边的小石块往对面的黑墙上扔。再往后,扔不动了,手举起来,又软绵绵地掉下去,口里嘻嘻哈哈地笑。

我们都醉了。

这次,我找不到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只是觉得迷糊、燥热。混凝土的墙和地在白天吸收了太多热量,现在开始释放出来,烘烤着人,我们一个个衣服都汗湿了。

雅克开始讲一个电影上的故事,站起来,模仿电影上的美国大兵,摇摇晃晃,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醉,我只是多喝了一点……”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咯咯咯咯的,特别是阿星,就像刚下了蛋的母鸡。他们轮流把那个美国大兵模仿一遍,到我了,我说,我给你们唱歌吧!

我唱了《LET IT BE》,又唱《欧若拉》。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就像是站在一个舞台上一样。他们稀里哗啦跟着唱,《欧若拉》太快了,没人能够跟上,我的歌声始终牢牢地带头,他们把滑稽表演进行下去。

我们吼了起码有两个钟头。

直到最后,我嗓子冒火,浑身难受,觉得头痛得不得了。他们不管,硬把我架起来。

我站住了,又蹲了下去,埋头哭起来。

我觉得自己哭的声音难听死了,又无论如何忍不住。四周安静极了,是不是他们都走了?

我抬起头来,看见六只眼睛瞪着我。

好一会,阿黄说:“奥特曼,你会哭的呀?”

阿星说:“是呀,你怎么会哭呢?”

雅克拉我坐下:“奥特曼,说,为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不该活着,应该死,去为赵笨笨抵命。

雅克叹口气:“我家保姆常说,人啊,不怕别人跟你过不去,就怕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看来,老阿姨说的有道理。”

“是啊,奥特曼,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呀。”

“是呀,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雅克又说:“想想,奥特曼,你都出来了啊,就当没那回事呗。”

“是啊,就当没那回事。”

“就是嘛,管他的。”

沉默一阵后,我告诉他们,我决定了,回去,一定要回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要枪毙我,那也是我应得的……

这回,是阿星和阿黄嘤嘤地哭起来了。

雅克一言不发,借助街上映照过来的灯光,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水。

雅克咬着下唇,挪过来,和我拥抱,就好像那最让人难以承受的结局已经出现,一切无法挽回。

雅克抱紧我,哽咽着说:“奥特曼,我要叫我爸爸,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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