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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黑桃皇后(1)

黑桃皇后主潜在之不祥

——《最新卦书》

天气不好的日子里,

他们常常聚集在一起;

下注——上帝饶恕!——

从五十下到一百卢布,

有人赢钱,

有人用粉笔注销输数。

就这样,天气不好的日子里,

他们便忙起这样的事。

一天,一伙人在近卫军骑兵纳鲁莫夫家玩牌。漫长的冬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早上五点,众人才坐下来吃夜宵。那些赢了钱的人吃得津津有味,其余的人则无精打采地坐在空空如也的餐具前。但是,香槟酒出现了,谈话活跃起来,于是所有的人便都加入了进去。

“你怎么样,苏林?”主人问。

“输了,和往常一个样。必须承认,我不走运:我玩牌从不急躁,什么样的事情也不会叫我犯糊涂,可还是老输钱!”

“你从来没有着过魔?一次也没有,老是押某一张走运牌?……你的坚强真让我吃惊。”

“瞧人家赫尔曼的!”一位客人指着一个年轻的军事工程师说道,“他的手从来没摸过牌,也从来没下过注,但是他却和我们一起坐到五点钟,一直看着我们玩牌!”

“玩牌非常吸引我,”赫尔曼回答,“但是我不能用必不可少的钱去挣额外的东西。”

“赫尔曼是个德国人,他算计得精,就这么回事!”托姆斯基发表意见道,“但是有一个人我却理解不了,她就是我的奶奶,安娜·费多托夫娜伯爵夫人。”

“怎么回事?说说吧。”客人们喊道。

“我真不明白,”托姆斯基继续说道,“我奶奶怎么能洗手不赌了呢!”

“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洗手不赌了,”纳鲁莫夫说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这么说,你们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是的,一点也不了解。”

“噢,那你们就听我来说一说吧:

“您该知道,我奶奶在六十年前去了巴黎,她在那里非常走红。人们追随着她,都想看一看这个la Vénus moscovite;黎塞留追求过她,奶奶曾说,由于她的冷酷无情,那位元帅差点开枪自杀了。

“那时,太太们都打法拉昂牌。一次在宫中,她赊账输给了奥尔良大公一笔数目很大的钱。奶奶回到家中,从脸上揭下人造美人痣,脱下箍骨裙,然后对爷爷说她输了钱,要爷爷付账。

“我记得,已去世的爷爷,是奶奶家管家的后代。他像怕火一样地怕奶奶。但是,当他听说她输掉了如此惊人的一笔钱后,还是火了。他拿来账本,向她说明,半年里他们的支出已达五十万,还说他们在巴黎郊区可没有庄园,不像在莫斯科郊区和萨拉托夫省里那样,因此,他断然拒绝付款。奶奶给了他一个耳光,独自一人躺下睡觉,以表示她不喜欢他了。

“第二天,她命人把丈夫叫来,指望家常的惩罚能对他起到作用,但她发现他还是毫不动摇的。平生第一次,她与他论起道理来;她想打动他,就迁就地对他说明,债务与债务不同,欠王子的钱和欠车夫的钱不是一回事。——哪里管用!爷爷是疯了。是的,毫无办法!奶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与一个相当有名的人有过一面之交。你们听说过圣热尔曼伯爵吧,关于他有许多传奇的故事。你们知道,他自称是一个终身漂泊的犹太人,是长命水和点金石的发明者,等等。人们嘲笑他,说他是一个骗子,卡桑诺瓦在自己的笔记中说他是个间谍;不过,圣热尔曼尽管来历神秘,却仪表堂堂,在社交界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奶奶一直疯狂地爱着他,一听到有人说他的坏话就会生气。奶奶知道,圣热尔曼有办法弄到大笔的钱。她决定去求他。她给他写了一张便函,要他立即来她这里。

“这个年老的怪人立即来了,碰见了可怕的伤心事。她用最黑暗的色彩向他描述了丈夫的野蛮,最后,她说道,她全部的希望全托付给他的友谊和厚意了。

“圣热尔曼沉思了片刻。

“‘我可以为您付出这笔钱,’他说道,‘但是我知道,在您没有还清我的钱之前,您是安不下心来的,而我又不想使您陷入新的奔波。还有一个办法,您能把钱赢回来。’‘但是,亲爱的伯爵,’奶奶说,‘我告诉您,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用不着钱,’圣热尔曼反驳说,‘请您听我说。’这时,他告诉了她一个秘诀,为了这个秘诀,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情愿付出……”

年轻的赌徒们加倍地留心听着。托姆斯基咬着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才继续说道:

“当天晚上,奶奶就去了凡尔赛宫,au jeu de la Reine。奥尔良大公坐庄;奶奶因没有把欠款给他带来而稍稍表示了歉意,她为此还编了一个小故事,然后,便坐到他的对面开始下注。她选出三张牌,将它们一张连一张地押了上去:三张牌全都赢了钱,奶奶的本完全捞了回来。”

“是碰巧了!”一个客人说。

“是神话!”赫尔曼说。

“也许,是几张做了手脚的牌?”第三个人附和道。

“我不那样想。”托姆斯基庄重地说。

“是这样!”纳鲁莫夫说,“你有一个能一连猜中三张牌的奶奶,可你为什么至今还没从她那里学到这个绝招呢?”

“是啊,活见鬼!”托姆斯基回答,“她有四个儿子,其中有一个是我的父亲:四个儿子全都是不要命的赌棍,可她没有向任何一个儿子吐露过自己的秘密;虽说这对他们、甚至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但是我的叔叔伊万·伊里奇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他担保说这事是真的。死去的恰普里茨基,就是那个挥霍尽数百万家产,在贫困中死去的恰普里茨基,年轻时,他有一次输了钱,记得是输给了佐林,输了将近三十万。他陷入了绝望。一向对年轻人的胡闹持严厉态度的奶奶,不知为何可怜起恰普里茨基来。她给了他三张牌,要他一张接一张地打出,并要他发誓往后再不打牌。恰普里茨基到了他的赢家那里,两人坐下来打牌。恰普里茨基在第一张牌上押了五万,他赢了;他又加码押了两次,——这样,他捞回了本,又赢了钱……

“但是,该睡觉啦,已经五点三刻了。”

的确,天已经亮了,这些年轻人喝干自己杯中的酒,各自回去了。

—Il parait que monsieur est décidément

pour les suivantes.

—Que voulez-vous,madame?Elles

sont plus fraiches.

——社交场上的交谈

××老伯爵夫人坐在自己梳妆室的镜子前。三个使女围着她。一个手拿胭脂盒,一个手拿发针匣,第三个使女则捧着一顶有火红饰带的高高的包发帽。伯爵夫人已丝毫不想去追求那早已逝去的美色了,但是,她却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所有习惯,严格地奉行着70年代的时尚,她的梳妆和六十年前一样地长久、认真。窗边,有位小姐坐在绣花架旁,那是她的养女。

“您好,grand’maman。”一位年轻的军官走进门来,说道,“Bon jour,mademoiselle Lise.Grand’maman,我有一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Paul?”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一个朋友,星期五我要带他到舞会上去见您。”

“你把他直接带到舞会上来见我吧,在那里你就把他介绍给我好了。你昨天去了××那里了吗?”

“当然去了!非常开心哪,一直跳到早上五点钟。叶列茨卡娅真是漂亮啊!”

“哦,我亲爱的!她怎么漂亮啦?她的奶奶达丽娅·彼得罗夫娜怎么样啦?……顺便问问,我想,达丽娅·彼得罗夫娜她已经很老了吧?”

“什么很老了?”托姆斯基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七年前就死啦。”

小姐抬起头来,向年轻人使了一个眼色。他想了起来,人们对老伯爵夫人隐瞒了她那位同龄人的死讯,于是他便咬住了嘴唇。但是,伯爵夫人听到了这个对于她来说的新消息时,却是无动于衷。

“死了!”她说,“我都不知道!我俩是一起被封为宫中女官的,我们一起进宫时,女皇还……”

于是,伯爵夫人第一百次地向孙子谈起自己的掌故来。

“好了,Paul,”她之后说,“现在扶我站起来。丽桑卡,我的鼻烟壶在哪儿?”

接着,伯爵夫人带着使女们走到屏风后面,去完成她的梳妆。托姆斯基和小姐留了下来。

“您想介绍的是哪一位?”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轻声问道。

“是纳鲁莫夫。您认识他吗?”

“不!他是军人吗?”

“是军人。”

“是军事工程师?”

“不!是个骑兵。您为什么会认为他是个工程师呢?”

小姐笑了,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Paul!”伯爵夫人在屏风后面叫了起来,“你给我随便拿一本什么样的新小说来吧,只是千万别拿今年出的那些。”

“要什么样的呢,Grand’maman?”

“要那样的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既不掐死父亲也不掐死母亲,小说里也没有淹死鬼的尸体。我最怕淹死鬼!”

“这样的小说可没有。您想不想读一读俄国的小说?”

“难道已经有俄国的小说啦?……拿来吧,亲爱的,请拿来!”

“再见,Grand’maman,我还有急事……再见,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您为什么会认为纳鲁莫夫是个工程师呢?”

托姆斯基走出了梳妆室。

剩下了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一个人,她扔下手里的活,开始望起窗外。很快,在街道的一侧,一位年轻军官从拐角那幢房子的后面走了出来。一阵红晕覆盖了她的面颊:她又做起手工来,脑袋低低地俯在绣花架上。这时,穿戴完毕的伯爵夫人走了进来。

“丽桑卡,”她说道,“你去让他们套车,我们散散心去。”

丽莎从绣花架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自己的活计。

“你怎么啦,我的妈呀!你耳朵聋了吗?”伯爵夫人喊了起来,“快去让人套车。”

“就去!”小姐轻轻地回答,向前厅跑去。

一个仆人走进来,帕维尔·亚力山大罗维奇公爵送来的几本书交给了伯爵夫人。

“好的!谢谢。”伯爵夫人说,“丽桑卡,丽桑卡!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穿衣服。”

“快点,妈呀。坐到这里来。翻开第一卷,大声地读……”

小姐拿起书,读了几行。

“大声点!”伯爵说,“你怎么啦?我的妈呀,你嗓子哑了吗?……等等,把小凳递给我,再近点……好了!”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又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呵欠。

“别读这本了,”她说,“一派胡言!把这些书还给帕维尔公爵,要谢谢他……马车怎么样了?”

“马车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向外面看了一眼,说道。

“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伯爵夫人说,“总是要等你!唉,妈呀,真让人受不了。”

丽莎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刚过两分钟,伯爵夫人又使劲地摇起铃来。三名使女从一扇门跑进来,一个男仆则从另一扇门跑了进来。

“你们怎么都叫不应啊?”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快去对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身穿晨装、头戴帽子走了进来。

“你到底来了,我的妈呀!”伯爵夫人说,“瞧这身打扮!穿这身衣服干吗?……勾引谁呀?……天气怎么样啊?好像有风。”

“没风,夫人!一点风也没有!”那个男仆回答。

“你们总是骗人!把通风窗打开!瞧,有风吧!还是凉风!卸车!丽桑卡,我们不去了,你也用不着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想道。

的确,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是苦的,别人家的台阶是难上的,而除了有钱有势老太太的这个可怜的养女,又有谁能知道寄人篱下的苦楚呢?当然,××伯爵夫人的心肠并不狠毒;但是,她像一个被社交界宠坏的女人那样任性,像所有无爱地度着余生、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老人那样吝啬,带有冷酷的个人主义。她出席上流社会的一切娱乐活动,参加舞会,坐在角落里,脸上搽着胭脂,身上穿着老式服装,像是舞会上一个丑陋的、不可或缺的装饰;到场的客人们走来向她深深地鞠一躬,像是在履行一个法定的程序,然后,谁也不会再来理睬她了。她在自己家里接待全城的人,遵循着严格的礼节,但她谁的脸也看不清。她众多的仆人,一个个在她家的前厅和侧房里呆到身体发胖,头发发白,他们肆意妄为,争先恐后地搜刮着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却是家里的受难者。她斟茶,会因放多了糖而挨骂;她高声朗读小说,但作者的所有错误都要由她来承担;她陪伯爵夫人出去散心,却要为天气和道路负责。她有薪水,却从未拿满过;与此同时,却要求她穿戴得要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就是说,要像为数不多的阔小姐一样。在社交界,她扮演着一个最可怜的角色。大家都认识她,但谁也不去注意她;在舞会上,只是在vis-a-vi-sis不够的时候她才有舞跳,太太们需要到梳妆室里去整理衣服的时候,每次都要拉上她。她是有自尊心的,她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她时时打量着四周,——在急切地等待着一个解救者;但那些年轻的男人们为了满足自己浅薄的虚荣心,并不注意她,虽说她比他们苦苦追求的那些厚颜无耻、冷若冰霜的未婚姑娘们要可爱一百倍。有多少回,她离开枯燥、豪华的客厅,回到她那寒酸的房间里哭泣。她的房间里只有一扇两面糊着纸的屏风、一个橱子、一面镜子和一张上了漆的床,一支蜡烛在铜烛台上发出暗淡的光芒。

一次,——这事发生在本小说开头处所描写的那个夜晚的两天之后,在我们刚刚涉及的这幕场景的一个星期之前,——一次,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正坐在窗边的绣花架前,她无意中向街上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轻的军事工程师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她的窗户。她垂下头,又做起自己的活来;五分钟后,她再看一眼,——那年轻军官仍站在原地。她从不和路过的军官们调情,于是便不再向街上看,绣了近两个小时的花,一直没有抬头。午饭摆上了。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自己的绣花架,无意中她望了望街上,又看到了那个军官。这使她觉得非常地奇怪。午饭后,她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来到窗边,但是那军官已经不在了,——于是她也就忘了他……

两天后,她在与伯爵夫人一同出门坐上马车的时候,又见到了他。他就站在台阶旁,用海狸皮的衣领遮着脸:他那双黑眼睛在帽檐下闪亮着。丽莎维塔·伊万诺夫娜感到害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她带着一阵莫名的颤抖坐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她跑到窗子前,——军官站在老地方,正用眼睛盯着她。她离开窗口,被好奇心折磨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使她感到激动。

从那时起,那个年轻军官每天都会在特定的时刻出现在她们家的窗下。他与她之间建立起了一种默契。她坐在自己的老地方做活,感觉到他的迫近,——便抬起头来,她看他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年轻的军官看来因此也很感激她:她以那青春的锐利目光发现,每一次,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一阵羞红便迅速地涌上他那苍白的面颊。一个星期之后,她对他笑了一下……

当托姆斯基请求伯爵夫人允许他把自己的一个朋友介绍给她时,这可怜姑娘的心跳了起来。但是,当她得知,纳鲁莫夫不是一名军事工程师,而是一个近卫骑兵的时候,她就感到后悔了,生怕她那个不慎重的问题会使轻浮的托姆斯基了解到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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