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骑着马走在青山中,马儿已经老了,走的很慢,但杰克一直很高兴。他不停的说着一些我们在断背山上的旧事,我默默的听着,偶尔会笑。“欧尼斯,还记得那些该死的豆子吗?我真庆幸现在不生产这玩意儿了!还有,我那个烂口琴,我还留在家里呢,半夜的时候吹吹,被邻居骂的狗血淋头,哈哈。下次我们回断背山的时候我把它带上,不过这次没有羊给我们放了。还可以带两把猎枪,你烤的鹿肉真他妈棒极了!”杰克眉飞色舞的说着。“一把枪就够了,你的枪法真的很烂。”我大笑。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我的话也慢慢多起来。我说我的女儿,说我的工作,还说我前些日子在酒吧遇到一个主动的女人。“漂亮吗?带给我看看啊。”杰克挪揄我。“好让你用膝盖打断她的鼻梁骨吗?”我笑着说。杰克想起那年我们在山下莫名其妙打的那一架,笑的东倒西歪,酒瓶咕噜噜的滚倒在地上,浓烈的酒味混合着他身上20年未变的气息在空气里浓重的渲染开。火光中他的睫毛在脸上覆下一片阴影,我把下巴放到他肩膀上深呼吸着。“WhatIsay-ay-ay……”杰克低低的唱,20年了他还是喜欢唱这首歌。
和杰克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太短,每天仿佛都缩短成了12个小时,一星期的假期很快的过去了。“欧尼斯,和我一起经营农场吧。”他说。每次见面他都会问我,但我总说他不切实际。我深切的记得9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看的那个牛仔的尸体,还记得那只被掏空了的羊。20年来我都尽量的让自己活的正常一点,平凡一点。我期待着和杰克的每一次相聚,但也总会害怕有一天我或者他也会变成一具荒野里的弃尸。每次我拒绝他,他都会沉默很久,但过不多时,或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依旧会笑着叫我的名字:“欧尼斯,我很想念你。”于是不知从何时起,每当杰克问起我,拒绝便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久未得到我的回答,杰克有些忧郁。一会他又抬起头笑着说:“8月我们回断背山吧,还记得我们在山上的那个夏天吗,真让人怀念。”我搓动着双手,有点愧疚:“杰克,恐怕要到11月才行。农场里的母牛怀孕了,预产期在8月,我会很忙的。”“可是去年你就说8月有假期!”杰克有点激动。“我实在走不开。”我说。杰克气恼的砸了一下方向盘,走出车外。“走不开?忙?忙到你去酒吧和女人混在一起吗!”杰克在河边捡起一些石头泄愤的丢向河里。我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20年来都期待着和我一起回断背山,可为了这次的假期,我答应了我的老板,8月一定不会请假。“11月那见鬼的天气我们能干什么!大雪封山,就算是上帝也进不了山!该死的,11月!11月只能去墨西哥(墨西哥在南方,气温较高)!”杰克丢完了石头,气恼的插着腰。“墨西哥?”我下了车,“墨西哥到处都是****和男妓,那是同性恋去的地方,我才不去!”“是啊!”杰克气呼呼说:“同性恋去的地方,我他妈去过一次!怎么了?你不是同性恋,我才是!只有我是!”我仿佛被雷劈到,大踏步上前,揪住杰克的衣领,死死的看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的说:“你敢去墨西哥,我就杀了你!”杰克猛的推开我,叫喊道:“我去过了!你杀了我吧!现在就杀了我!我知道你离婚了,想来和你一起生活,你******怎么对我的!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我就是那天去墨西哥的,怎么着!”我听着杰克的话,愣在原地,无言以对。杰克在原地暴躁的转着圈,像一只斗牛狗:“断背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断背山吗!那他妈就是我们的全部!我每年来找你不是只为了找个海拔高的地方!20年我就跟你养的狗一样!欧尼斯,你这个****养的!我真希望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你!”杰克发泄完,插着腰在河边喘气,仿佛这几句话用尽了他的力气。我抱着头慢慢的蹲到地上,20年前那个夏天的记忆和眼泪稀里哗啦的涌了出来。“杰克,你这该死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我哭喊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过了几分钟,有人温柔的抱住我,拍打着我的背,轻声的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他的声音与气息和20年前一样,温柔而包容。
噢杰克,我的杰克!
(六)
一个月以后,我给杰克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我换班了,8月可以陪他去断背山。可一星期后我的明信片被退了回来,塞在我的门缝里。我捡起来反过面,看到上面被盖了一个红色的戳:“已故者。”
我疯了一样冲到离家最近的电话亭,哆嗦着拨了杰克的电话。他以前告诉过我号码,但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接了电话,我想是他的老婆露琳。她冷淡的在电话里告诉我杰克的死因是车胎爆裂。我哽咽了很久很久,她说:“杰克曾说过他想把骨灰撒在断背山上。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是的,夫人。”我咬着下唇,颤抖的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断背山:“63年的夏天,我们曾在那里放羊。”“原来是真的。我想那里一定很美。”我听到露琳吸鼻子的声音,她告诉了我杰克父母的住处,便挂掉了电话。
回到家,我灌下了整瓶威士忌,浓郁的醉人的味道就像杰克留给我的记忆。我倒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叫着杰克的名字,直到眼泪打湿了半个枕头。什么死掉的牛仔,死掉的羊羔,都他妈见鬼去吧!我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梦里全是无边无际的悲伤。
第二天我驱车去了杰克的家,一个年迈的妇人在门口看着我,将干瘦的手在衣角上擦了又擦。“我是欧尼斯,杰克的朋友。”我对她脱帽致意。杰克的母亲将我迎进屋,给了我一杯咖啡。“你是欧尼斯?”杰克的父亲横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鄙夷。“杰克总说有个叫欧尼斯的人会和他一起回来经营家里的农场,他还说他已经赚够了两个人的钱。不过你来的真不是时候。”杰克的父亲冷冷的嘲讽我。“杰克说你们一起在断背山上放羊。”杰克的母亲说。“是的。”我回答。原来杰克对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说起过断背山,而我却从来没有。我也终于知道了杰克为什么总是那么拼命的赚钱,他一直希望着,也一直失望着,却从没放弃过。“去杰克的房间看看吧,2楼的第一间。”他母亲看着我,带着一种伤感的期待,似乎希望我在杰克的房间里发现什么。“谢谢,夫人。”
我走上2楼,推开房门,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他的床很窄,床对面有一张木桌和木凳。桌子上放着我送给他的那个小牛仔。拿起牛仔看了看,我记得当初是照着杰克的样子刻的,可一点也不像。有人和我说过牛仔都一个样,但杰克却不一样。我拉起窗子,坐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条蜿蜒的公路指着南北,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杰克时的那条路,看不见来时和去向。房里深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衣橱,横架着一个木棍,上面挂满了衣服。我记得杰克穿过其中的一些。一双破靴子放在墙角,我蹲下身,认出是当年我们在断背山上他穿的那一双,杰克曾穿着它,抱着一只脚受伤的羊羔跨过湍急的溪水。忽然一抹蓝色在我眼前一晃,我抬起头,发现在衣橱的深处有一个夹层,我伸手掏出那件蓝色的东西,上面还有斑斑的血迹。是衬衫,是杰克和我一起放羊的时候穿过的衬衫,上面的血迹是我们俩打架的时候他替我擦鼻子留下的。我翻了翻袖口的血迹,发现还有一层。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拿出那件衬衫,里面仔细的套着另外一件。
是我20年来都以为已经遗落在断背山脚的那件白色衬衣!
我看着杰克的衬衣和我的紧紧的贴在一起,他蓝色衬衣的外面沾染了一些灰尘,但里面我的衬衣却干干净净。原来这漫长的岁月里,不管我身处何方,不管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紧紧的拥抱着我,二十年从未离弃。我低头深呼吸,年岁久远,杰克独特的气息早已消散。我把衬衣紧紧拥在怀里,失声痛哭。
走下楼,杰克的母亲看着我手里的衬衣,松了一口气,对我点点头,拿过一个纸袋包好,送我到门口。“年轻人,你要常回来看看我们。”她说。我在门槛上看着这个年老的妇人,她的眉眼和杰克不像,可她的语气却和杰克如出一辙。“会的,夫人。”我低声说道。握紧手里的纸袋,傍晚的天气就像我第一次遇到杰克的那一天。那天我也拿着这么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而现在的这个纸袋,里面装着我全部的爱。
回到家,我把两件衬衣拆开,把杰克的塞到我的里面,就变成了白色拥抱着蓝色。
从那天起,我不停地梦见杰克和断背山,在梦里我听到他快乐的歌声与群山中的狼嚎声此起彼伏,苍凉而悠远。他总会在梦里笑着叫我的名字:“欧尼斯,”他说,“没事的。”他的面容是我初见他的样子,穿着蓝色衬衣和牛仔裤,头上扣着牛仔帽,叼着烟骑着马慢慢地走在苍郁的断背山。
我在门口立了一个邮箱,虽然以后不会再有断背山的明信片寄给我。我找出一张以前的明信片,用图钉钉在两件衬衣的旁边。山清水秀的断背山,是我永远也无法回到的过往。
在那有一个叫杰克的19岁牛仔,他的背影挺拔而俊朗,如同初夏裹着晨雾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