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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这里没有森林,却有着像森林一样的山。道路蜿蜒在半山腰上,像藤子盘在树上,穿过来,再穿过去。

从山间的盘肠小道上看下去,左下方,那汹涌澎湃的金沙江只是一条细细的玉带。再从小路上抬起头来向更高的地方看去,在山腰间稍为平坦的地方、弯弯曲曲的地方……都排列着许多节木筒子,很像一条条被切断了无数节的巨蟒。那是当地藏民们为了能够喝到难得的泉水而专门设置的“涧槽”。这种涧槽是很奇特的。因为这一带地区特别缺少水源,居住在山峦中的藏人便设置了一种东西,那是用粗大的树干挖空了中心,使它成为一根管子似的东西。在山凸凹的地方接上这些筒子,使水顺着筒子里流出来,而不令其任意流到人们所取不到的地方。凡是顺水流下的转弯处或是遇到了短短的断层崖,便摆上更多的筒子来引水。泉水长年地流着,倘若因为自然条件的改变而改变了流水的方向,藏民们就将筒子也一起移动。这样,山下的泉水有时在山石上流着,有时又必须顺着筒子流,一直可以流到藏民居住的寨子里去。倘若有人抽掉其中任何一段筒子,泉水就会从崖上飞散,而不能被人们所用。这种木筒子做成的涧槽又分成好几个支流,也就是说有好几个可以打到水的水口,供当地藏民自由地用水。在不生长森林、只露出青灰色和深褐色的山石上,排放着一排排的“涧槽”,使人们看起来,真是别有一股风味。

早晨,太阳虽然被山崖遮住,然而天是亮了。起床号响起来,各个红军连队的起床号在各个半山腰间嘹亮地响着,这一片交响乐似的声音震动了甜睡的山谷,唤出了娇羞的太阳,催起了满山的走得疲倦了、沉睡不醒的红军战士们。紧接着人喊马嘶,歌声笑声,炊事员的切菜声,铁铲碰铁锅的叮当声,小娃娃的哭声,母亲的低低的催眠曲声……混成了一片。山谷中立时又是一番景象。添了这些人,给深山僻谷长年幽静带来了气象一新的活力。

王二田从一个岩洞里钻出来,伸着懒腰,揉着眼睛。当他睁眼一看这巍峨的群山,不由吸了一口凉气。他回过头来,看见连长李冬生正在他身后站着,也是带着惊诧的眼光望着这莽苍的群山。

原来,他们站在一座大山的山腰,一眼就可以看见对面三五里远的山崖。在两山之间,隔了一条深深的断层沟。从沟南到沟北,两山相隔的路程直径只需半小时的工夫,但是除了飞鸟而外,人是腾跃不过去的。真正走起来,得翻下山沟再爬上山梁,走到对面的山上去。这翻上翻下的路还是棋盘似的看不清楚的崎岖小路。

王二田吃惊地看着这种山路,伸了伸舌头,朝李冬生说:

“连长,咱们多亏是走在前边,你看这山,爬了一天,才走这么近,够多急人。”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要都碰上这样的鬼山啊,走上十年,我看,也走不出一百里地去。真糟心!”

李冬生看着对面山上的红军战士也都从山石缝里、岸石洞中、石头上爬起来,他很有兴致,便朝王二田笑着说:

“昨天你不是说,找中央红军去,北上抗日去,多远也能走么?这个山,就能走上十年?”

“嘿,连长,你可真是的,找中央红军,路上要全都是这种山,我就爬它一辈子。”王二田笑着说。

“光爬山爬一辈子?”李冬生摇摇头说:“革命大事呢?咱们留给谁?”

王二田笑了。他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看着对面山上的战士们,一会儿,他又偷偷看看李冬生。连长已经显然瘦弱很多了。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合上了,但看起来,左胳膊比右胳膊细了一个圈。而且,过江以来,连长更不怎么好说话了,总是一声不吭地走在连队前边,总是扛机枪,为战士背步枪。若有个别的战士在漫长的道路上走得心烦意懒,说几句怪话,发个脾气,李冬生只是默默地为这个战士背上枪,严肃地盯他一眼。那个战士就老实了,再抢过连长为他背的武器,大步地走起来。尽管这样,连长依然常常发怔,特别是一个人坐下来休息或是晚上宿营的时候。王二田猜得出连长在想着什么,想着谁,这次,他又看见连长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山峰。王二田实在忍不住了,说:

“连长,你得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啊!”

李冬生没有表情地看了看王二田,说:

“我哪里不爱护自己呢?将来,我还得给蒋介石找点麻烦哩!”

“连长,”王二田低声地说:“我知道,你想指导员。”

李冬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指导员养好了伤和病,他也许比我们先会合中央红军!”王二田满怀希望地说着。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张孟华呢?还有,他的哥哥是死是活呢?他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却盯着岩石。

“连长,我总有个想法,就是何干事和我哥哥他们一定不会牺牲的,他们还正在追咱们哩!”王二田这种感觉是李冬生也有的,也特别希望的。

“嗯!”李冬生没有表示态度。

“连长,你说他们能找上咱们么?”

“啊!”李冬生的脸色很难看。

“连长,你说王大田能碰上指导员不?”

“嗯!”

王二田看了看连长,充满信心地说:

“连长,依我看,他们是找咱们来了。我做过梦,梦当然不能算数,可我心里也老有这么个感觉。你看,”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一个连鞘的子母匕首来。

李冬生默默地看着王二田手中的短匕首和那个挺漂亮的鲨鱼皮刀鞘。

“我和我哥哥,一人有一对这样的刀,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们祖传的呢!昨天,快进山沟的时候,我在三岔路口用了一把,只一甩,就钉在顶显眼的大树上,这是告诉他要往这条路走。”王二田充满希望地、天真地看着李冬生,说:“王大田准能看得见,只要他能看见,就准顺着路找咱们来了。你说呢?连长。”

李冬生笑了,他喜爱战士们怀念同志的心情,喜爱这种诚挚的怀念,他自己也同样有着这种心情,只是控制得更严,压抑得更深,使自己默默地咀嚼着这种痛苦的怀念,而不愿意使战士们看出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掩饰住这种不可能隐藏的心情。战士们也都看出来了。他们了解连长的脾气、思想和性格,正如李冬生了解自己连队的每一个来历不同,受旧社会压迫相同的战士一样。

“连长,你说呢?”王二田闪着眼睛,看着连长,等待着连长的回答。

李冬生看着王二田天真的脸色,便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地说:

“我相信!”

王二田的希望和幻想得到了共鸣,他就好像感觉到王大田已经看见钉在树上指路的尖刀,顺着山间的小路走过来了。而且,王大田是满面红光的,有说有笑的,还有指导员、青年干事、宣传员……都是在一起……他是如何地希望这种想法能成为事实呵!因为他的希望也是连长的希望,更是全连同志们的希望呵!他陷在美好的沉思里了。

李冬生看了看王二田,便朝战士们走去。他要检查连队的行军准备工作了。

卫生员蔡家瑁走过来了,愁眉苦脸地朝李冬生低声说:

“连长,全连从昨天到今天,连一滴水也没喝上。我的八卦丹还是在云南搞的,昨天就分光了。战士们可是渴坏了。再走,人的体力可就支持不住了。”

李冬生皱着眉头,拍了拍蔡家瑁说:

“小鬼,你别耍花招,给我留了几片八卦丹?”

蔡家瑁无可奈何地说:

“六片。”

“不少,”李冬生点点头,“不走不行,谁渴得受不住,就把八卦丹给谁,我一片也不要!”说着,他迈开了大步走了,走着还说:“困难啊,小鬼,都忍住点吧!前边有涧槽,还搞得到水。”

王二田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李冬生苍白的脸和那干裂得像鱼鳞似的嘴,他抬起头看了看山上的涧槽,说:

“同志们,别着急。”就走到李冬生跟前说:“连长,我去打一桶水来!”

李冬生想了想,明明是昨天半夜里炊事员没有打着水,但是他还同意地点了点头。

“等着吧,老王给你们打水去啦!”王二田喊着,背上枪,提上水桶,向山上爬去。他不断地停下来,喘着气,擦着汗。

这时,有一个藏人在远远的山石背后埋伏着。他疑惑地看着这伙队伍,睁着大大的眼睛,闪着仇恨的眼光。他看到几个红军从各个山崖山石上向他所守护的涧槽爬来了,他连忙将长柄砍刀斜插在背后,伏下身来,连蹿带爬向涧槽筒奔去。然后,他伸出双手抱住了一节粗粗的木筒子,用力一挪,泉水从他的双手上流过去。于是,水再也不从涧槽里流过去,而是向着高崖飞散了。

水,漫流在山崖上,山坡上,飞溅着星星般的水花。

王二田几次伏在山上,他头昏、口燥,力气直感不足,最后,好不容易地爬到涧槽底下的水口,可是,最后的水刚刚流过去。他使劲用手捧着槽底,却是连泥浆也没有。他想舐舐湿润的槽底,刚刚把头俯下来,闻着了一股清澈心肺的凉气,又猛然抬起头来,咬紧了嘴唇,站起身来,提起水桶,自言自语地:“不行,想干什么?所有的同志都渴着,我舐槽底么?”刚才这个俯下头来的举动,更引起了他的烦躁。

王二田提起空桶,又顺着流水的方向爬去。

前边,也有个同志在山崖上爬行着,水却刚刚流过去了。

再前边,还有一个同志提着水桶,扶着山石,满头大汗地朝涧槽走着,然而,水也是刚刚流过去。

这一边,在山崖的后面,水流被阻断了原来的方向,漫山遍野的流着。水渗入了山石缝中,冒着白色的泡沫,流过岩石,涌起白色的水花,往断崖口流下去,闪着浅蓝色的光,发出潺潺的响声。

王二田颠颠簸簸地下来了。他提着那没水的桶,起先,大家都欢喜地向他奔去,等他走到跟前,都站住了,沉默了。

只有蔡家瑁,看见王二田扒开衣服,瞪着眼,满头汗珠,朝人们发怔的神色,急忙走过去,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小盒里又有一个纸包,露出六片棋子大的深褐色的八封丹。他小心地从一片上掰下一半来,递给王二田,关心地说:

“含在嘴里,和喝水一样。”

王二田粗暴地推开蔡家瑁伸过来的手,握住了脸,一闪身跑开几步,蹲下了。

“吃了吧,”李冬生站在一旁,一直是看着水桶发怔,这时,他扶起王二田。

“连长,我心里难受。那个药,留给别人吃吧!”

李冬生没有再劝解,他正了正军帽,扛起机枪,朝着连队嘶哑“忍耐点,同志们,怕不怕困难,就在这时候看!”他抢过王二田身上的步枪,背上,大步走在前边,朝队伍把手一扬:“同志们,跟我来!”

王二田从地上蹦起来,几步赶上李冬生,抢过自己步枪,又抢机枪,说:“连长,给我!”

王二田抢过机枪来,挺起胸膛,闪着燥得发火的眼睛,紧紧跟在李冬生的身后边,迈开了连队前进了大步。

战士们嘴干唇裂,身上和火烧一样的难挨。有的人紧紧抓住了前襟,有的人咬住了干干的毛巾,有的人脱了上身军衣,光着身子背上背包、粮食、枪支和空空的水壶,向前迈着困难的步子。

蔡家瑁冒着汗,跑前跑后,供应着那六块八卦丹,却好像是一个不合人意的供应人员,任凭他把半块八卦丹递给谁,那个人必然是先瞪他一眼,然后再笑笑,推开他的手,谢绝了他的好意。或者是说:“给别人,别人比我还渴!”而别人呢,也是这么一句话。

疲乏的队伍,但又是坚定的队伍,排成一字长线,依然是按照行军应有的速度向前走着。

2

红军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豪迈地前进着。

红旗在半山腰间的盘肠小道上迎着风飘扬着。

他们从晨光熹微的清晨,干渴地走到暴热的太阳正照在头顶上的中午。人们的身上都晒出了汗,却换不到一滴清凉的水。

团政委陈星兆站在山间的小路上。他的右手吊着纱布,纱布上还渗出了干了的血渍。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戴着发了白的军帽。在他那极瘦的脸上闪着一对发光的眼睛。他站在那里,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凝视着前方的、迈着艰难步伐的部队。

担架队疲乏地、缓慢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看着伤病员,说着:

“先到前边休息一下,就会有水了。同志们。”

李冬生带着连队走过来了。

陈星兆喊住了李冬生。

“通知担架队原地休息,你们连负责掩护。”

李冬生立正称是,同时,看了看政委焦黄的脸,吊了绷带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陈星兆握住李冬生的手,又轻轻摸了摸李冬生的左臂,关心地问:

“李冬生,伤口没犯?”

“没有!”李冬生盯着政委的受了伤的胳膊。

陈星兆知道李冬生想说什么了,便扬了扬自己的受伤的膀子,笑着说:

“我可又犯了!真是开我的玩笑。”

“政委,我们连还有八封丹,吃了能解渴的。”李冬生看看政委的嘴唇又白又干,急忙喊着蔡家瑁。

“慢一点,你们有多少?”

“六块!”李冬生连忙又说:“我们并不最渴啊!”

“好吧,这样处理,”陈星兆想了想说:“四块拿给担架队,分给伤病员们吃,两块留给你们连。其中,你一个人要吃一块的四分之一。”

“政委你呢?”

“我么?”陈星兆笑了,“八封丹吃多了是不合适于我这个人的。刚才,我好像是吃了一整块。味道很苦。”

“政委,我也是今天才吃了一整块的,”李冬生解释着:“真是苦。”

“尝尝吧,政委,连长,”蔡家瑁早就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撒谎的人,他将一块八卦丹掰成两半,说:“这种药是清凉剂,去暑退热,能顶一碗水。政委,连长,它是甜的,一点也不苦!”

陈星兆看着李冬生,李冬生看着团政委。两个人都笑了。陈星兆笑着拍了拍蔡家瑁的肩膀说:“好了,小卫生员,都拿去吧,都给伤病员们拿去吧。我们两个既然是都说吃过了苦味的,想必是八封丹有两种,一种苦,一种甜,偏偏你不知道有苦味的。”

“八封丹就没有苦味的。”蔡家瑁不服气地说:“还有,我们连长从来连看都不看,还说吃了一整片呢!”

“小鬼,快!送给伤病员去!”李冬生绷着脸命令的说。

蔡家瑁撅着嘴,朝担架队跑去了。

陈星兆看蔡家瑁跑开了,便朝李冬生说:

“老李,注意些身体哟!同志。目前是很困难的,可是今后,还会有更大的困难啊!”

只有在上级面前,李冬生不必隐藏自己的痛苦。他沉着脸说:

“困难当然是困难。战士们都渴坏了,硬是找不到水……我又想不出办法。”他难过地说:“要是张孟华同志也在,有了他,他会比我有办法。指导员偏偏留下了。”

“是啊,都一样。”政委点点头说:“你看,我也想不出顶好的办法,还挤走了你们连最后的八卦丹呢!团长牺牲了,还不是我一个人当家么?”

李冬生不语地站在那里。

“要活泼些子吗,”陈星兆愉快地说:“和张孟华同志学习学习,他可是一个刀放在脖子上还能开玩笑的人啊!”

李冬生沉默地听着,像一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他不仅听懂政委的话,而且能理解政委的话里那种深深含意。他知道,在最困难的时候,每一个领导干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思想反映,都会给战士们带来极大的影响。在这种时候,领导干部,共产党员的作风、谈笑、毅力和精神会直接鼓舞着战士。他本来是个粗声大气的直爽人,当困难的斗争来到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比平日更沉默、更严肃。李冬生想到这里,那个瘦瘦的、闪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的张孟华就映现在他眼前。他想着当战士们和这个瘦瘦的指导员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爽朗的笑声和歌唱声。

“好,李冬生,我想,再过一个时期,连张孟华带你的长处都会集中到你一个身上来的。”陈星兆笑着说:“去吧,到前边看看担架队去!”

李冬生朝着政委敬了个礼,迈开大步,朝担架队休息的方向走去。

担架队已经停下来了。伤病员们躺在担架上,有的咬住被角,尽量使自己不哼出声来;有的轻声呻吟着,有的干涩地、嘶哑地呼喊着:“水!水……嗓子里……要冒……火了!”

李冬生的连队已经来到了担架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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