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7日是个响晴白日,上午10点多钟,我正身体健康、兴高采烈地和搭档大马塑造一个表情端庄的女人民教师。这时,我的126BP机叫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比平日高出许多。我满怀怨气地拨通公用电话,我弟弟小龙焦急的声音从那头窜过来:“爸病了,在铁路总医院,你快过来,打的过来!”
我心里一阵颤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马路旁,这会儿那廉价面的一辆也不见了,我打了一辆对于我而言过于奢侈的夏利。记忆中,直到1991年4月7日之前,我从未打过出租车。连面的也没打过。
眼前阳光灿烂人来人往,脑海里一片空白。车载着我来到铁路总医院门口时,小龙迎上来,扒着窗口带着哭腔说:爸死了。我见他悲痛的闸门就要打开,便冷静地说:噢,看看去吧。
这天是周日,没什么人看病,我们走到一条昏暗的走廊中部,我妹妹萍子迎上来,流着眼泪说:“哥,爸死了,让340路车给耽误了。爸坐在车上发病了,他们不给拉医院抢救,给拉汽车总站,把爸扔在锅炉房好几个钟头……”
父亲躺在墙边的担架床上,穿着半旧的蓝色铁路工人制服,半睁着眼,半张着嘴,蜡黄的脸,额头渗出淡淡的血痕。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如此迫近地观看父亲。父亲死了吗?爸真死了吗?这就是死吗?
思绪一闪而过,弟弟妹妹还等我拿主意呢。我伸手把父亲冰凉的眼皮轻轻合上,萍子在一边说:爸是不是还没死,再救救吧。我殷切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值班医生,走廊一片沉寂,医生的回答平静随意:来时就死了,送太平间吧。
无可挽回,刚60岁,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生命终止在公共汽车上。父亲4月7日这天出行,是去沙河三伯(满族称“叔”为“伯”)家,给奶奶扫墓,顺便和在北京工作的几个弟弟聚聚。父亲是长子,又是孝子,为了这个孝字,他夹在我奶奶和我妈两个脸色同样阴沉的女人中间忍过了一生。
我家祖上隶属满洲镶白旗,以军功世袭将军爵,衣食都是铁的。民国伊始,铁杆庄稼断了,日子渐渐衰败。不过在父亲童年时,家境尚好。身为长房长孙的父亲备受祖母宠爱,想要什么说一不二,一不高兴就掀桌子。父亲的爸爸我的爷爷,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父母管不了他,退而求其次,说只要他不抽大烟逛窑子,干什么都行。还好,爷爷那会儿爱踢足球,别的嗜好没有。日久天长,家产渐渐掏空。我不知道当年爷爷的爹妈是怎么想的,竟把最后一点积蓄拿出来让爷爷这个玩家去做生意,结果是全部赔光。
1944年,父亲14岁,小学毕业那年,考入丰台机务段,当了一名童工。
童年时娇纵任性的父亲以14岁的少年之躯挑起了生活的担子。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震撼。不知道那年月,每日奔走于丰台——崇文官帽司胡同的父亲——一个手拎饭盒,穿着铁路制服的童工心里在想什么。二婶告诉我,爷爷对家庭毫无责任心,那时在外傍了个相好,所以,少年父亲心中立下一股志气:你不管这个家,我要把这个家担起来!
由于父亲,我们这个破落户得以延续。我想,在那个困苦的年头,父亲心中可能不存在痛苦:每天上班去下班回,发了钱如数交给他妈。看着一家子用上了自己挣的钱,身为长子的父亲心中会自豪吧。那时,父亲的工资有时以实物支付,发一袋洋面,父亲便从丰台坐火车在前门车站下车,扛着面走几里路回家。
伴随父亲一生的痛苦是他的婚姻与家庭的矛盾。他结婚之前,奶奶是一家之主,他挣的钱全交给奶奶。结婚之后,他在丰台安了自己的家,这样一来,他每月把钱全交给奶奶便不合适。他是怎样安排财务,我不清楚。从小生活在奶奶家的我对父母的关系所知甚少,童年的记忆仅仅是父亲每月15号发工资这天,下班后就骑车回北京,把该给的钱交奶奶。父亲吃素,每回来北京,奶奶给他做的饭,通常是白菜或韭菜鸡蛋馅饼,父亲吃得香,但沉默寡言。那时我和小伙伴在楼前楼后疯跑,一见到父亲那辆捷克自行车,我立刻不玩了,飞跑回家。
父亲这时或是喝茶、或是吃馅饼。我站在一边,崇敬地看着父亲,可他不和我说话。那会我觉得火车司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职业,因为父亲是火车司机。我们住的车公庄楼西边有两股铁路,从西直门通往丰台。铁路边是我们常玩的地方,望着奔驰的列车,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要是哪一列车是父亲开的多好。
不久,心中的企盼竟实现了。一天下午,我在外面玩,突然奶奶扯着喉咙喊我,我跑到楼下,奶奶在阳台上说,你爸来了,火车在铁道那儿呢。我狂喜地飞奔至铁道边:黑黢黢的蒸汽机车车头停在铁道上,车上的伙计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大龙。他让我上去,车梯很陡,他把我拎上去。车里奇奇怪怪的搬手、开关、仪表、闸门,让我手足失措。伙计踩开锅炉门,房间那么大的炉膛烧得通红,他向里扔了一锹煤,让我也试试。我铲了一点煤,踩炉门踏板,踩不动,伙计一脚踩开,让我把煤扔进去,我的心快活成一摊烂泥,车下面邻居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另外一个伙计从我家出来,他们到西直门火车站办事,只能停几分钟。我眼巴巴下了车,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他们开车缓缓北去。那一阵,我在童年伙伴那儿,有吹牛的资本了。
这是仅有的一次见到父亲和他的蒸汽机车在一起。
奔驰的蒸汽机车给予我的美感与震撼难以言说,但生活中火车司机这个职业枯燥而乏味。少年时代,有几个寒暑假回到丰台家中过,记得父亲通常是在凌晨四五点钟下班回来。天黑着,懵懂中听见父亲窸窸窣窣给自己做饭,炸一点花椒酱油,白面玉米面和一团面,切点两样面擀条儿煮了吃了,然后睡了。印象中父亲在家中总是睡觉,醒着的时候,父亲喜欢给熟人修理钟表什么的,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嗜好。火车司机上班很奇特,叫做叫班。记得是下午四五点钟,或早晨六七点钟,有一个骑车人来到我家院门口,朝里喊:郭大车,23点出勤!睡在小屋里的父亲迷迷糊糊答道:噢。到了钟点儿,父亲穿上那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把饭盒夹在车后架上,走了。
为了日子,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母亲是黑龙江人,为人刁钻自私,言语刻薄。她念过中学,又在天津铁道学院进修过,在50年代的基层,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了。
我在上小学四五年级时,才切近地见过她。放寒暑假,我回丰台住,丰台的家阴郁、沉闷,和姐妹们彼此生疏,我不怎么说话。我妈是个衣着考究的人,每天下班,她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一两句话,说时和颜悦色,突然之间脸就耷拉下来,下巴颏抵在胸前,凶巴巴地盯着你,整个房间便窒息了。爸在家时,妈不怎么和他说话,因为爸吃素,饭也分开做。偶尔有事要说,两个人便低声地说,说着说着,爸就愤怒地吼一声:不行!妈就不吭声了。见过几回这样的争吵,我多少听明白了。妈这个人一天到晚想的事情,是自己小家的利益,她在维护小家利益时,会妨碍父亲照顾奶奶的利益。每到这时,拙于言辞的父亲最后往往吼出:不行!妈知道父亲的为人,她之所以每天差不多都上演这么一出,可能想在漫长的生活中用这种法子折磨父亲做人的信念,最终改变父亲的信念。面对这样的言语折磨,父亲变得日益沉默寡言。跟我们这些子女,他也很少说话。骨子里父亲是个腼腆的人。他几十年的日子就是上班——下班——发工资——给奶奶送钱——回丰台。
父亲有没有他自己的爱和初恋呢?我听家人提过,少年时代的父亲喜爱当年住官帽司胡同时邻家的女孩素贞,两家好像也订了亲。后来我家败落了,父亲当了工人,素贞家境优越,又上了大学,亲事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二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老。在父亲的遗物中,有一帧素贞送给父亲的照片,背面写着:
送给志良永念
亲爱的好友素贞
青梅竹马的恋人考上大学后,大学成了父亲改变家庭命运的一个期盼。他把大学梦寄托在四个弟弟身上,二弟天资聪慧,中学毕业后,为了减轻大哥负担,自己偷偷报考了中专。中专只上两年,还有助学金,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为了二弟的选择,父亲郁闷了许久。三弟身体薄弱,勉强念完高中;四弟生性顽皮,只考了电力机车学校;五弟勤勉好学,可是在他高中毕业时,爆发了**********,大学停办了。苍天与人事注定不让父亲如愿。
当初妈这样的人怎么看上小学毕业的父亲呢?可能有三个理由,一是父亲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对女性具有吸引力;第二父亲是个不错的业余足球队员(国家二级运动员),他所在的队曾获北京业余足球赛冠军;第三父亲虽是个工人,可他干的是工人中较体面的职业——火车司机。
父亲60年生命史最困难的一段是****时期。那时各单位都成立了造反组织,能说会写的母亲不甘寂寞,加入了一个组织,并担任了一个小头目。在革命搞得如火如荼时,夫妻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母亲找了个志同道合的相好。她一面进行热火朝天的革命活动,一面进行热火朝天的婚外恋活动。后来,在派别争斗中,她所在的一派失势了,在一次她与那个男人在我家搞地下活动时,被回家的父亲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