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沉迷。他也被她的沉迷拽着往下走。她甚至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后来自然是流了产。如他们的爱。但还是不一样。有过这么一个非成品的孩子,总算也是一份血肉关联的记忆。她要这深。他们是成不了的。她早就知道。他也知道。他们的爱是一件大大的披肩,纯毛制品,质地优良。然而,披肩也还是披肩。他们也都知道彼此的知道。于是,分手也便分得漂亮。他遵循了女士优先,给足了她拒绝的快感。她也保持了守口如瓶,把缄默打包成一份厚礼。
后来。当然要有后来。
上了三楼的这个他,性格挺好。有些必需的世故,残留着可喜的腼腆和单纯。身胚子看起来也还不错。体型是很正规的倒三角,喜欢运动,肌肉结实。
他的身体。晏琪皱皱鼻头。随着对他身体的想象,她的双腿之间已经有些温热了。她收收小腹,不得不承认,身体从来就是最诚实的。
她打算只在二楼转一转就离开。不能让他碰到她。在这个时候。
6
晏琪来到阶梯电梯口。这是个问题。她上不了这个。她问旁边推销鞋油的男孩子,可否找两个人帮助她走楼道,男孩子指着一个方向:“那边有观光电梯。”
她忘了。是有观光电梯。这辆轮椅让她都有些恍惚了。观光电梯在东北角,她慢慢地摇向那里。突然,轮椅轻快起来。轻快得让她有些慌张。她回头,看见了一盒鞋油。是那个男孩子,男孩子却不看她。他把她推到电梯前。问她到几楼;按了电钮,把她送进去。她隔着电梯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浅蓝色的套装,多干净的颜色啊。
她说了感谢,他没回应。——也许是没听见。他根本没指望她的感谢。他的态度纯粹是施舍。他毫不掩饰他的施舍。她恨起他来。
她来到“桑田布衣”的专柜前,这是一家来自深圳的服装品牌。她以前买过一件这个牌子的风衣。看中了一条裙子,她要求试衣。售货员打量着她,把裙子从架上取下。一个这样的女人还要穿裙子?她一定这么想。
试衣间的门刚刚卡住轮椅。晏琪退回来。
“要不,我再给您找一个试衣间?”售货小姐说。
“好。”晏琪一口答应。她有多少诚意?她要看看。
一会儿,售货员过来,把她推到另一家专柜的试衣间,这次正好。她刚想卡上插销,听见售货员轻轻敲门,她错开一条缝,看到售货员温柔的笑:“要我帮忙吗?”
她的眼睛是冷的,笑却温柔。她想帮忙还是想看看她的腿?这是个值得怀疑的问题。这种怀疑让她产生了厌恶。她毫不客气地关上门,方才说:“谢谢,不用。”
掀开毛毯,她盯着自己的腿。她小腿的曲线简洁,肤色亮白,非常适合穿齐膝的短裙,且是裸穿。报社十几个女编辑女记者,她一一比过,都没有她的小腿好看。她把绳子解开,穿上。摇出去。售货员吃惊地盯着她。她肯定没想到她会这么快。
晏琪抬起脚,伸出左腿。她要收回更多的吃惊。她在穿衣镜前转着,调皮地、顽劣地朝镜子探着左脚和左腿,仿佛要把镜子踢破。
“您,是右腿的问题吗?”售货员终于说。
晏琪失笑。是,自己一定是有问题的。自己必须有问题。如果她探出右脚,她会猜测她的大腿有问题,或者臀部,或者腰,或者脊椎。如果她站起来走两步,那更严重:她的脑子有问题。
“是。”晏琪说,“右腿。”
晏琪试了三个颜色,要了一套玫红的。她没有玫红色的裙子。以前她总是觉得这种颜色太酸。但今天,她不。当然,价格是很贵的。可贵算什么?
她摇到睡衣区。一眼就看到了一位大学同学。女同学。在安城,她们这一届共有四个。两个女生,两个男生。他们读的系都不一样,上学时来往还多些,工作之后就越来越少。她已经至少两年没见过她了。以前她是中间凹两边凸,现在是中间凸两边凹,比上学时至少多了一半体积,肯定是已经做了妈妈。晏琪记得,她特别爱哭。不为个什么事就能痛哭一场。属于一开口就是“春天的第一片树叶”,“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夏天的第一缕阳光”,“早晨的第一滴露珠”的那种,外号就叫“第一”。
她想躲过去。不仅仅是因为轮椅。她已经有过多次教训:如果本来就交情平平,那么作为一个未婚者,和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的同学最好还是少有瓜葛。他们都是浑水。不趟他们的浑水就省得男生和你暧昧,女生和你唠叨,他们烦恼了你多点儿负担,他们幸福了你心里泛酸。可“第一”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回头就看见了她,惊叫一声,拾急八慌地闯过氤氲陆离的睡衣,来到她的身边。还没说话,泪就掉下来。
“你怎么成这样了?你?”“第一”几乎是生气地叫道。好像晏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她的泪把晏琪的泪也带了出来。然后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周围很静,几个人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中的睡衣。晏琪知道,他们都在用目光悄悄地围观她们。
“不过,你看起来还是不错的。”“第一”安慰着又说。
全乱了,今天。从来没指望会有入主动说:我能帮您什么吗?但现在这样,也决不是晏琪想要的。从率真的冷漠直接上升到这么高温的同情,如此稀里哗啦表演似的相逢,她不想要。她也恨自己的没出息。哭什么哭?好像真的是个残疾人似的。犯不着。“第一”犯不着。她更犯不着。退一步说,就是真的成了残疾人,哭有什么用?
如预料的那样,“第一”一边怜惜地侍弄着晏琪的头发,一边小心地,体贴地,略带羞愧地,又忍不住得意地开始讲述自己的孩子,老公。接下来肯定要讲到她的婆婆,公公。如果有小姑,小叔,那也在排着队等了。回到家,她也会把晏琪的事讲在餐桌上,来比照自己的美满。自己的残缺能支撑她高兴几天?
不远处又是一面镜子,晏琪看见自己狼藉的脸。精心化的淡妆被泪水一下子现形,明一块,暗一块,如落过微雨的地面,印迹斑斑。眼线也散了,墨墨地贴在睫毛周围,使眼睛显得幽暗落魄。头发乱得毫无章法,还有身上的运动装,现在看起来犯点儿肮脏的死黑气。毛毯的颜色已经有点儿像例假时的血。在混合杂糅的灯光下,轮椅的蓝也显得暧昧不明。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于一个中年妇女。她刚刚才满三十岁。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从没有。她终于把自己搞成了这样,比谁都不如。她忽然觉得浑身的血都热极了,像烧开的水,滚烫滚烫,顶着她的皮肤咕咚咕咚作响。她兴奋起来。她要给人看看自己这个模样,给他,给原本最不想被看到的那个人。
晏琪知道自己是有些疯了。
“我上卫生间。”她对“第一”说。她丢下她,直把自己摇向东北角。在那里,观光电梯如一只银灰的箱子,它在等她。
7
他正在看一套情侣运动套装。海水蓝的色调,领子和袖口镶着些象牙白。打网球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这种色调的运动装,可以伪装一下学生时代的清纯风格。他记得多清楚。他手里还拎着一包心型盒装的德芙巧克力。她说过她喜欢这个牌子。是给她的么?
在这温柔涌动的一瞬间,晏琪几乎都想回去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给李甲难堪,也是不给自己台阶下。有多少人经得起那种历练?就像今天,她对他所做的一样。或许,她比杜十娘更傻。杜十娘是在真实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而她是在虚拟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但或者,也许根本用不着她动手,一切就已经毁掉了。——所以,她不容许自己的犹豫。她摇着轮椅,拨开重重叠叠的衣服,向着他,轰隆隆,轰隆隆地碾过来。
“嗨。”
“嗨。”他下意识地回应。然后,当然是呆住了。他手里的衣服落下来,售货员捡起,重新上架。地面洁净无尘,连拍都不用的。
她在短信里曾对他说自己微恙。这期间他们一直靠短信联系。电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都是搞文字的,短信言简意赅,更有意思些。现在,她在他的面前坐着轮椅。这就是微恙?
“回来了?”
“昨天晚上。”他咽咽口水,或者唾沫,“太晚了,没给你打电话。”“买运动装?”“随便看看。”
当然是得这么说。随便看看。她看着他笑。刚才哭,现在笑,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她就是笑。此时不笑何时笑?
“这是怎么了?”他终于说。
“车祸。”
他沉默。他的学习期是一个月。一个月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他心里会有些疼么?为她?车祸,这个她一向以为离自己很远的词,从口中吐出来,毫不吝惜地,气势磅礴地喷向他。他受得住么?
“短信里怎么没说?”当然,他当然受得住。是她的车祸,又不是他的。她和他,说到底有什么关系?
“怕你不放心。”她进攻。明知道他不堪一击。她真是疯了。
“严重么?”他躲过去,用严重程度觉得他下一步的措施么?如果有得救,那么表表衷心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就是这样。”只要有眼睛,都该看到。
“噢。”
噢。什么意思?明白了?知道了?确定了?左不过是这几样。无论是什么,晏琪都知道,这噢是他的,与她无关。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他理想的生活绝不是站在轮椅后面。他和她不再是一米七八和一米六五的佳配,现在,他比她足足高出八十厘米。
他突然笑了:“不是报社搞什么活动吧?让你们体验生活?”
太精了。她打个寒噤。泪突然进了出来:“什么事都可以开玩笑的么?”
他再也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一次,他们去一家名叫“新罗宫”的韩国餐厅吃石锅拌饭和韩国冷面,她说要学会给他做韩国酱汤,他说她做的无论什么汤其实都只有一个名字:迷魂汤。她说既然能分辨出迷魂汤,那就证明还没被迷魂。他说最高层次的迷魂汤就是明知道是迷魂汤也要不由自主地喝下去。
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短信,他给她发的诗一样的短信:
夜太长了,浪费了可惜,该做点什么,于是就想你。
谢谢。
你想我吗?
不想没关系,我知道你忙。不过请求你,允许我在想你的同时,也替你想想我。
他就是这么会说话,会调情。但是现在,他哑了。琳琅满目的情侣套装间,他们都这么呆着。静静的。情侣套装,多么温馨性感的服饰。他们在这里兵戈相对。本来,这相对有可能是床笫上的。从床滚落到地面,原来根本没有多远。
“没想到。”他先开口。开口意味着收口,“再看看吧,或许还有希望。我知道有两个医生……”
“就这样了。”她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傻瓜,今天,她就是要让一切肝脑涂地。
“需要帮助的话,给我打电话。”
“不需要。”晏琪微微笑着,“不需要。”
他仓仓皇皇,大败而去,连德芙都忘了拿。售货小姐叫住她,请她给朋友带回去,晏琪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下一句她没说。她知道他会回来拿的,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就在她离去的下一刻。德芙巧克力是很贵的,他可以用来讨好下一个女人。
他会从报社别的熟人那里打听到真相。但他和她,再不会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也不会太僵。晏琪可以想象得到他会用什么样的话来下台阶:“晏琪你个鬼丫头,能考北京电影学院了。装得那么像,害我一宿没睡好!”晏琪预备答他:“哭湿了一只枕头,还是两只?”
他败了。今天。然而这只是表面。她知道,实际上败的,是她。从她到他面前的第一个瞬间里,她就已经败了。那么多任男友,全是她先说的分手。有的确实是她先斩为快,有的则是对方。但她的敏感是超一流的,可以嗅到对方出剑之前的第一缕气息。这缕气息从男人的鼻孔一溜出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斩钉截铁地,先说了。她宁可让对方说她狠。狠就是酷。这是一个酷时代。她只可以酷别人,决不允许别人酷自己。决不。男女之间的事情永远都是跷跷板,间或有一些平衡,那便是鱼水相偕,琴瑟恩爱。其余的便全是你上来,我下去。我上去,你下来。
刚才,她说的话是上来的话,底儿却是下来的底儿。他也才三十岁。女人的三十岁原本就不如男人的。现在更是打了折。如海报栏里所写的那样:“本店全部商品打折,二折起”。——她就是那二折。后面的“起”字,和她是没有关系的。由站到坐,她的一切,都跟着身体打了折。
可他终究还是笨蛋。他不知道自已有多瞎眼。她还没完呢。他看不出来她和一般的轮椅人不一样?看不出她比他们漂亮得多?她突然想起了姑父。她迟早会变成那样的,如一截枯木——在他眼里。
他一下子就把她看到了死。
原以为还过得去的人生,从一米看去,全变了样。一切不过如此。晏琪有些冷了。或许是这里太阴森的缘故。她摇动轮椅,一路穿过去,鞋子,袜子,长裤,短裙,胸罩……都和她没关系了。那美好的,琐碎的,华丽的,一切。或者,钻牛角尖去想,也有关系,但是是变了形的关系,它们全在对她居高临下。她开始对不起它们。她欠了它们漂亮和风光。
摇啊摇,她摇出新大新。以后,她再不随便用足作偏旁的任何宇:跑,跳,踩,趴,踢,蹦,蹬,踱,跺,跪,跟,蹦,蹑,蹈,跌。她发誓。新大新隔壁是百盛,百盛前面是一个喷泉。她摇到喷泉边,离得不能再近。可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看见她的脚尖和轮椅的脚踏板。她的脚掌蜷缩在脚踏板里面。
8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来到了喷泉边。从侧面的阴影,晏琪可以感觉得到:他和她一样,摇着轮椅。现在,对于轮椅的气息,她已经很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