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母亲坐在椅子上,牵着我的手,我的眼睛寻着她指的方向辨别北斗星,一只只蝴蝶环绕在身边,抬起我和母亲向北飞行,渐渐消失。醒来的时候,我的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哥哥的电话来了。他哭着说,娘想见你,快点回来吧。
秋雨打湿了我的眼睛,秋风吹走了我的希望,等我心急如焚赶到家中时,母亲已安静地闭上眼睛,哥哥说,母亲走的时候,轻轻地喊了两声你的小名。
送别母亲的时候,我没有哭。当纸钱燃尽,墓碑立起时,我双膝跪在乡村泥泞的土地上,久久没有动,趴在地上听着母亲的呼喊声。
我听到了,其实,我早就听到了,现在还仍然记得。她说,儿呀,挺起腰板做人吧,母亲在远方会保佑你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沿着母亲铺就的路走着,义无反顾,以慰她的在天之灵。
今夜,秋雨纷纷,内心深处的思念情结一层层一束束积聚,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让我用心灵,用生命呼唤着她,踏踏实实响响亮亮地喊了一声娘,借此纪念逝去9年的母亲,也平静自己浮躁的心。
那个温暖的冬天
10岁,我成了孤儿
1991年,我出生在美国怀俄明州的一个小小农庄中。孩提时代,父亲便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个坏女人,在我降生一年后她便抛夫弃子,远走他乡,她是我们父女俩的叛徒。
怀俄明位于中西部山区,那里土地贫瘠,生活艰辛。我的父亲是一个苦行僧般的人,他性格倔犟,不苟言笑,仿佛生来就与人世间的任何快乐无缘。父亲中年刚过,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的出走带来的。于是,从懂事起,我便恨母亲,恨这个在我的记忆中未留下任何印象的坏女人。我常常想着有朝一日能与母亲面对面相遇,我希望那时候,她苍老而贫苦,我则年轻而富有,她向我乞讨,而我却假装不认识她,我这样做是要报复她,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从未想到,父亲会在2001年那个冬天因心脏病突发弃我而去,当时我才10岁。邻居巴弗顿先生说:“哈罗德到死都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一句话可作为我父亲的墓志铭,它非常适合父亲那郁郁寡欢的一生。
一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
葬礼结束后,牧师将我带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一个女人在那儿等着。
“玛丽琳,”牧师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这是你母亲。”我猛地退后一步,假如不是牧师抓着我的肩,我想我一定会从窗户跳出去的!那个女人向我伸出手,声音颤抖:“玛丽琳、玛丽琳……”我冷冷地望着她,心里真想对她痛斥:在我人生的第一个10年里你在哪里?在我年幼最需要你时你又在哪里?可最后我却只是说:“我猜想你现在是为农庄而来的吧?”
“不,我恨农庄,我早就舍弃它了。”她摇摇头说。
“是的,你也舍弃了我,舍弃了父亲!”我朝她喊道,怨恨如火山般爆发:“你是一个坏女人,爸爸一直就告诉我你是一个坏女人!”
她哭了起来,牧师轻轻地拍了拍我,“玛丽琳,也许你的父亲并未告诉你一切,你慢慢会知道的。这次,你母亲是来照料你的,她现在是你惟一的亲人。”
“不!”我大声叫道,“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如果让她留在农庄,我的父亲会死不瞑目的!”“我不会留在农庄,”那个女人说,“玛丽琳,我要带你到城里去。”城市,我从未去过城市,那庞大的陌生的城市令我恐惧。我哭了起来:“我不想到城里去!我要一个人呆在农庄!”
“仅仅一个冬天,”那个陌生女人哀求道,“如果你不满意,我保证不再留你。”牧师也说道:“如果你与你母亲呆不下去,你可以再回到怀俄明来,你可以在我们家生活。”
我相信牧师,他的话使我感到了希望。迟疑片刻后,我同意跟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走。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飞机,又上了一辆计程车。终于,计程车在一幢红砖房子前停下。那女人将我带上三楼的一套房子。我不得不承认,这房子比我在怀俄明的家要豪华气派得多。她带我走进卧室,我看到的是粉红色窗帘和印花床罩,我禁不住伸出手摸了摸,的确很柔软很舒服。她马上问道:“你喜欢这些吗?”我赶紧将手缩回,生硬地说:“我对这些没兴趣。”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问我是否累了,想不想上床睡觉。我早就精疲力竭了,心想如果我能睡过这整个冬天,一觉醒来就到春天了,那该多好啊!那我就不用跟这个讨厌的女人相处而可以直接回怀俄明了。我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她将早餐放在我面前。尽管我饿极了,但却不想让她知道,我只是吸了一小口橘子汁,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把它一饮而尽。早餐味道美极了,但我不能告诉她我喜欢吃她烹制的食品。
结果,早餐之后我依然和早餐前一样饥饿。她去商店购物时,我冲进厨房,找出一盒蛋糕,狼吞虎咽地将它们一扫而光。
不久,她从超市归来,带着满满一袋东西。她一边将物品从包中取出,一边说:“这是鱼片,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还有椰子蛋糕和巧克力蛋糕,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所以两种我都买了……”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阵酸楚,脱口说道:“你要真是我母亲,从小一直与我生活在一起,就不会不知道我喜欢哪一种了!”
说完,我跑进卧室,趴在床上抽泣起来。她走了进来,坐在床边,她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抚摸,声音嘶哑地说道:“我知道,我的确对不起你,但……难道你不想了解为什么吗?你的父亲是个好人,”她接着说,我能感到她在小心挑选合适的词语,“可是他的生活方式与我的不同,我们性格完全不合,他严肃死板,而我活泼浪漫……当时,我太年轻,于是我就走了。可随后我便后悔了,我觉得我不能抛下你,我乞求你父亲让我回去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你父亲是个性格非常倔犟的人,他对我说:‘既然你已作了选择,那就永远不得再回来!’”
“我不相信你!”我坐起身,“你是我母亲,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权利吗?”
她摇摇头:“是我离开了你和你父亲,我当时又没钱请律师。他曾告诉我,如果我诉诸法律,他将让法庭宣布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
爱与亲情重新复归
“假如你回来,或者你写封悔过的信,也许他会改变主意。”我冷冷地说。
她一言不发,将一个纸盒子放在我身旁,然后捂着脸走出了房间。我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一大摞用橡皮筋束着的信件,我拿出信看了起来,一些年代比较远的信是写给我父亲的,一些近几年的信则是写给我的,但所有的信封上都盖着:退回寄信人。
当她再次走进屋时,我问道:“为什么父亲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恨我,”她平静地说,“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永远都不想原谅我,可是,玛丽琳——我的女儿,你能原谅我吗?甚至……能爱我吗?”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在我心里,我觉得有一个声音在说“是”,可要想在一瞬间就将这么多年来在我心底里建立起来的恨抹掉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后来,我知道了她是一位美容师,“难怪你这么漂亮。”我艳羡地说。
“我哪有我的女儿美呢。”她说道,“让我给你打扮打扮吧。”
我向后退了退,“一个人的外表并不重要,”我僵硬地说,“重要的是他的内心。”
“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她平静地说,“自然,宝贝,你的父亲是对的,内心是重要的,可一个人外表美丽也不是罪过呀。”
我听到了一个词“宝贝”,我的心怦怦在跳,在此之前,从来没人这样叫我。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正在发生某种微妙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与我之间的信任和爱也在慢慢滋长,在这个冬天,她正在创造一个奇迹,一个使我需要她、她也真正需要我的奇迹。
母亲在为我改变发型后,又为我买来了许多漂亮的服装。一天,她给我试衣时说:“玛丽琳,你喜欢这条裙子吗?”
“当然,”我说道,“我从没有穿过这么漂亮的裙子。”
突然,我看见母亲先前还笑吟吟的脸上霎时改变了颜色,她呜咽起来:“我的可怜的宝贝,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10年来我竟然未能给你买过一件衣服!”
我蹲在她身旁,第一次拥着母亲:“妈妈,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倏地直起身来:“你叫我妈妈了?你真的叫我妈妈了!”
“是的,是的,”我激动地说,“你是我妈妈,不是吗?”
她泪雨滂沱,大哭起来,我也哭了起来,然后我们两人又开始破涕为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曾害怕春天的到来,我害怕作出抉择。因为我想我已经学会了爱母亲,可我仍然为自己违背了父亲多年的教诲而感到内疚自责。最后,还是母亲救了我。她对我说:“你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玛丽琳,他只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如果那时我年龄大一点,或者成熟一点,也许能让他快乐起来,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做,于是便当了这个围城的逃兵。可我不能再对你这样做,难道你不想让我为你尽一个母亲的职责吗?”
我瞧着母亲,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我懂得了爱有时就是一种原谅。“我愿意和你呆在一起。”我喃喃道。
母亲紧紧地拥着我,我知道横亘在我俩之间的那块坚冰已经融化,那种仇恨已经消失,爱与亲情又重临世间。
母亲的背心
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住在乡下很少进城。我也由于工作忙很少回老家,更多的是电话里问候一下母亲。去年夏季,母亲突然进城来了。我以为有什么急事,风风火火赶回家。母亲笑笑说:“没啥事,就是想心心了,有半年没见了,怪想的,来看看。”
听着母亲的话,我心里酸酸的。可不是?细细算来,现在距春节我和女儿心心一起回老家已半年有余!只是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不觉得时间过得有如此之快而已。
晌午吃饭了,天太热,我让母亲脱去外面的衣服凉快凉快。母亲有些迟疑。我说在自己家中怕什么。我替母亲挂好衣服,猛回头看见母亲贴身穿的背心有几个洞。我走上前,摸着背心问:“妈,你怎么穿着烂衣服?”“这衣服烂是烂了,可穿时间长了,贴身穿还蛮舒服的,舍不得扔。再说,我老太婆了,也不那么讲究,有衣服穿就行了。”
母亲在我心中是最漂亮的。小时候,我一直把母亲与样板戏《龙江颂》中的女主角相媲美。猛一听母亲称自己是老太婆,心中怪怪的。
我坐在母亲对面,细细看着母亲。母亲确实老了,头发花白,肌肤松弛,再加上那旧背心,十足的乡下老太太。看着上年纪的母亲,我暗暗问自己:“母亲确实衰老了,自己怎么竟没有发现?母亲穿着烂背心,自己为母亲买过几次衣服?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对母亲的关心太少了,对母亲太疏忽了。也许一件好的衣服能让母亲年轻几岁。”
我越看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发酸。母亲也发现我有些异样,问我怎么了。我说:“吃过饭,我陪你到商场买件衣服。”母亲连说:“不用了。乡下的衣服便宜。”
午饭后,我强拉着母亲走进商场的老年服装区。母亲试了一件又一件,总是问一问价钱又放回原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母亲一件没有看中,倒吸引了不少来此购物的老太太的目光。她们指着我问母亲:“大姐,买衣服呢?这是谁呀?”母亲看看我,自豪地说:“这是我大孩子!”旁边老太太啧啧地说:“你看看这位大姐多有福气,儿子亲自陪着买衣服。”
听着老太太的话,母亲脸上更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而我此时,愈是看着母亲微笑的脸庞,心中愈不是滋味。三十多年来,自己对母亲少有付予,更多的只是索取,想不到仅仅一次相陪,就让母亲如此满足。
母亲终于在试完一件衣服后同意买下来了。我问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说三十元。三十元!天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商场里竟有卖三十元一件的衣服!母亲竟为买一件三十元的衣服,转了近两个小时的商场!想想自己第一次为母亲买衣服,竟买只有三十元的衣服,我坚决不同意,说:“这几百块的衣服你不挑,怎么挑这三十块钱的烂衣服!”
母亲一听不高兴了,说:“三十元怎么了?那也是钱!你相不中,我相中了!”一看母亲认真了,我感到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太合适,赶忙解释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给你买一次衣服,怎么能买三十元一件的呢?我现在也不是给你买不起好衣服!”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衣服吗?能穿就行。你们在城里不比农村,花销大。再说,心心上学还要花钱,还是省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