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毓之不疾不徐的说道:“正如这酒之一物,小酌可怡情宽怀,大饮可寻欢尽兴,甚而可以君、臣、佐、使的不同功用入药,疗愈痼疾。我段氏在天家眼中,可派上的用场太多,纵使是为来日的储君考虑,也要留些忠心不贰的臣子才好。”
说至此处,他浓眉微轩,看向段士钊兄弟:“张临传回来有关哱拜的异动消息,你们可曾仔细商议?”
段士钊与胞弟对望一眼,应声说道:“是,祖父,我们对此事亦是有所参详。党馨三年前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但据孙儿所知,此人曾被江陵公评为“戋戋小人,刻而且暴”,在朝中同侪之中,向来亦是官声不佳。此去宁夏,亦是应对不当,御下无方,对此前投诚归顺的蒙古人哱拜父子,又是刻意刁难,无端结怨,如此下去,只恐塞外又是多事之秋。”
宁夏乃大明九边重镇之一,南面黄河,东邻河套,西北亦可放马贺兰山,土地肥沃,地形险要,自古即为西三边的“喉襟”,实乃兵家必争之地。而这自蒙古投诚而来的哱拜父子,手下有精兵数千,面上唤“真虏家丁”,私底下却行侍卫选锋之实,人人精骑擅射,悍不畏死,且极熟知宁夏地势,实战之际,常可以一当十,故而曾是屡立战功,倍邀恩赏。
段毓之缓缓点头,继而又听得段士章说道:“能够平定宁镇,哱拜父子确是功不可没,但哱拜其人性情傲慢,兼且狼子野心,今又与党馨结怨难解,故而生出不臣之心,已是难免,张临潜伏河套和宁夏等地多年,此时紧急传回这般消息,定可取信,祖父,我们还须设法早作防备才是,否则战火燃起,定是措手不及。”
段氏在西北的营生并不多,而如何设法将此情形知会于兵部等衙署,以商议因应之策,才是关系万千边民祸福的重中之重。
看向窗外庭院,段毓之浓眉微皱:“宁夏边事,传回消息,却不仅只张临一人。刘綎之子刘明重,却也向南北两京的兵部传回了告急文书。”
段士钊心下疑惑,遂是问道:“此前听说此子已被调往京师那边,出任中军断事官一职,如何却突然去了宁夏那边。”
闻听此事,段士章亦是不解,却见祖父亦是缓缓摇头说道:“这中间的事,的确费些思量……士章,此前让你查的事情,可有回音?”
段士章答道:“祖父,我已遣人查清楚了,将刘明重调往京师的调令虽是兵部颁出,但那中间斡旋之人,却是与宫中的顺妃娘娘有些干系。”
缓缓将杯中美酒饮尽,段毓之面色凝重:“顺妃?……这倒奇怪了……她与刘氏并无瓜葛,即便是刘明重的母家戚氏,也未曾听闻与顺妃有旧,为何如今却是有此一着?”
段士章徐徐问道:“祖父,会是皇上的意思么?”若是万岁爷有心栽培某个臣子,却不一定在明面上任用,高低荣辱之际,最能看出一个人心性如何,是否可堪造就,且在暗中静静观看,岂非更为真切?闻听弟弟此语,段士钊亦是望向祖父,待其评说。
段毓之目光一凝,轻声说道:“此事难说……其余事体不论,此子胆色和才干俱不寻常。在京师富庶安逸之地,却甘冒奇险,前往西北要塞,刺探绝密军情,又能果敢决断,将情报分别递送回京城和京师两地示警……美质良材,确是美质良材。”
他转头看向段士章,吩咐道:“士章,还是要接着查一下,他这失踪的十年里,究竟身在何方,所为何事。”
段士章默然点头,记在心中,同时手中拿起酒壶为祖父斟酒,只是那小巧的玉壶将近倒悬,却是再倒也是一杯的量。段毓之见状,不由得失笑:“你们的祖母看得可是很紧呢,一日四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哈哈…”一旁的段士钊亦是莞尔。
段毓之满饮此杯,继而笑道:“好了,今日说了这许多话,这老身子骨也乏了,若是没甚么事,就忙你们的去罢。”
段士章看了祖父一眼,见其心情尚好,遂是与大哥又对视一下,踌躇片刻,方始嗫嚅说道:“祖父,我想…我想给顾氏一个名分,让她以刘綎之女的身份嫁进段家。”
段毓之收起面上笑容,片刻之后,方才正色问道:“士钊,你如何看呢?”
段士钊不假思索的答道:“孙儿与士章一般,全凭祖父吩咐。按说……按说此际为多事之秋,并非最佳时机,只是士章对此女用情极深,若是能得祖父成全……”话至此处,见祖父摆手,段士钊略略低头,不再言语。见此情状,段士章俊面之上神色黯然,亦是低垂下头去。
段毓之轻叹一声,合上双目,沉吟半晌。良久,他方才睁开双眼,缓缓问道:“我曾听闻,品花盛宴之上,刘明重曾以快雪时晴帖为酬,欲为谢允真挂红?”段士章闻言抬头,看着祖父,微微颔首。
段毓之见状,却是轻轻摇头:“此女容色妍丽,艳冠群芳,难得心性良善,兼且才思敏捷,胆色过人,如若此前没有破家之劫,确是汝之良配。即便她意在段氏嫡长子的正室之位,又有何难?只是,你想过没有,为何皇上要让顾氏拜刘綎为义父呢?”再又沉吟片刻,他方才说道:“以老夫所见,来日刘明重纵然不是刘氏的家主,亦会是其族中举足轻重之人,故而,若是他与段氏心存芥蒂,那皇上在段刘两家之间,却就更易权衡牵制了。”
段士章双目闪烁寒光:“祖父,如今顾氏为我妾室,亦是定局,却何必在意他刘家?即便……”话未说完,见得祖父面上神色凛然,段士章忽的停住。
见段士章不再言语,段毓之这才冷冷说道:“一日未成亲,一日就还留他一分希冀……必要时……士章,你须得谨记,宗族存续及其利害损益,无论何时,都应放在首要之位……何况,终须给你正妻吴氏,贵妾钟氏,和她们的娘家,留几分颜面。”话中深意,已是不可深究。
看着段毓之森寒目光,段士章缓缓低头,一语不发,袍袖中,铁拳紧握,骨节泛白。
段士钊看着幼弟面色铁青,神情冷凝,亦是轻轻叹息,随即轻抚其肩头,以示安慰之意。
好半晌后,段毓之又再说道:“士章,大丈夫敢舍才能有得,你再好好斟酌斟酌罢。”段士章却是兀自垂头不语,不见应答。
定睛看着酷肖其逝去父亲的段士章,段毓之苦笑一下,不由得心软,他话锋一转,却又问道:“上次听你说,谢望直还有一幼子落到了杜子均等人手中,如今可已解救出来?”
段士章点点头,片刻后,方才闷声说道:“他在杜子均处受了许多苦,我让他暂且在别处养伤,待养好伤后再让他们姐弟见面,免得他姊姊伤心。”那般非人苦楚,却是比单单的皮肉磨折来得更伤人,眼下如若安排他姐弟相见,却是对二人都是不妥。而这番实话,却是实在不必于此尽述。
段毓之闻言,轻轻点头:“也罢,就让他好好养伤,来日你也留些意,好好栽培于他。谢望直之子,谢允真之弟,又能差到哪里去,将来,再想办法帮他谋个好前程便是……顾氏如今在明,敌方在暗,一切均须小心再小心。”
见祖父发话,段士章明白其中分量,遂是深深一礼,代允真姐弟谢过。
窗外,微风轻送,风中,是淡淡茶花香味,清新隽永,沁人心脾,除此之外,却是再无其余痕迹,待花香散尽,更是无人知晓,这风,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