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关从北镇抚司回来后,虽是轻描淡写,刻意掩饰,但傅玉竹何等样人,自是了然于心。看着小关眼中的不甘和愤懑,她却并未过多解释,只让他勿须多虑,径直按先前议定的计策去做便是,如今话已带给段士章,若她没料错的话,段二爷明面上不搭理此事,却不定在私底下会有一番筹措。况且,纵然他不愿出手襄助,自己二人也是奈何他不得,故而,此刻心急无益,徒增困扰而已。
看着小关略带几分疑惑的娃娃脸,傅玉竹忍不住轻笑,笑意倥偬而来,转瞬而逝,却是带着淡淡苦涩,这质诚笃厚的男子,待得他日后能对这些算计思量运转如意之时,可还能记得眼前这苦命的红颜?沉默片刻,她掖了掖小关的领口,轻声说道:“近来寒暑不常,且好生看顾自己。”
小关默然点头,只痴痴看着眼前的女子,仿似多久都不曾足够。
数日后。
永夜深静,如海纳百川,勿论美好或罪愆,统统都被收纳起来,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就连人心向背,世态炎凉,在这昏沉蒙昧之中,似都难得分明。
用过晚饭,傅玉竹又取出小关适才送过来的红枣羊肉汤,强忍着淡淡的腥臊味,慢慢的吃喝下去,一点都没剩下。只因她清楚,今晚定要用多些吃食,如此方能有足够体力,应对眼前这生死难关。
近几日,这小腹坠胀得越发严重了,阵痛也发作得越来越频密,间隔短,时间长,不需那来得越来越勤的大夫告诉她,她也清楚孩子快出世了,毕竟她也曾为人母,明白生产之前的种种征兆。
也正因由此,她情知不能再等下去了,不需半月,腹中的孩儿就要降生,若是待孩子生产出来再动作,只怕一切都已晚了。这几天,院里多出一个侍候的老婆子,而小关事先并不知情,这亦即是说,有人跟她一样心急,对这孩儿渴盼得很。
想至此处,傅玉竹看向桌上放着的那碗药汤,眼中波光闪烁,意味难明。
数日之前,傅玉竹让小关私下里找间偏僻的药材铺子,多给银两,让坐堂大夫开了药方,再拣了三包同样方子的催产药物回来,以备此时之需。而药汤里,原本该放的是适量的麝香,藏红花,益母草,催产草,阿胶,当归,川牛膝等行血活气的催产药物,但此刻,药汤却并未以原方熬制而成。
小关不知晓,傅玉竹的母亲本就是药铺掌柜之女,家学渊源,手里有着一手好医术,故而在其调教之下,傅玉竹亦是粗通药性。那坐堂大夫并未亲身把脉诊断,故而谨慎起见,他所开出的这催产药,分量也拿捏得极是保守,药性并不如何剧烈。傅玉竹一见这抓回来的药,就已知道此节,但这亦是难她不倒。
三包药中的益母草,阿胶等药物,药性折冲中和,功能生血收敛,但傅玉竹一意瞒着小关,将其暗中取出藏好,只把麝香,藏红花等行血催产的药物留下,再统归于一处,交由小关寻个稳妥地方煎药,以备今夜服用催产。
如今,这汤药已是煎好,且冷凉了一时,正是适合入口的温热。傅玉竹沉默片刻,端起汤药,一饮而尽,随后她取下手上的银镯,不知如何摆弄,那银镯蓦地打开一小截,里面赫然是颗红色药丸,玲珑小巧,静谧安好。
小关从前院其叔父处匆匆赶来时,傅氏已是疼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上身衣物俱已为汗水湿透,那催产药药量加倍,发作起来亦是猛烈难当。只见傅玉竹面容苍白,双眼紧闭,嘴里咬住枕巾,拼命想要压制住高声喊叫的冲动,以免惊动旁人,但那灼灼痛热由私处和腰背处蔓延,全身游走,继而如大潮涌动,铺天盖地而来,翻叠反复,无休无止,似要将自己撕扯成寸寸碎片,再重新归拢,一再发作。其间周而复始,时断时续,彷如永无尽头,难能停歇。
小关紧紧握着傅玉竹的手,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落,他只听说,做一回母亲,就争如死过一回,却还是未曾料到,女人生产的时候,却是这般苦痛难耐。见傅玉竹难受得无以名状,小关跪在她榻前,眼中湿润,嘴唇微微颤抖,喉中喑哑,已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倘若可行,他情愿将身以代,免去其苦痛,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心爱的女子,在疼痛中往复煎熬,无能为力。
屋内,覆着毛巾和木盖的数大桶热水,十数条干爽毛巾,还有剪子,小被子,披风等物件俱已备好,而那被蒋承宗派过来监视看顾的老婆子,现下也已被制住穴道,昏睡难醒。所有能做的事,都已做下,就连叔父那边也已知晓自己的打算,为自己预备下退路了。虽那日于北镇抚司之内,段士章淡漠无比,并无任何示下,也未知其会否前来,但为了傅氏和孩子,无论如何,今夜自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去,把他们母子带走。
只是,眼前危急关头,这孩儿在其母亲腹中闹腾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肯出来,当真是……小关恨恨想着,大手却是更抓紧了傅玉竹的纤细手腕,不肯放开。倘若,倘若玉竹肯听自己的,不要催生,只先逃出去就好了,届时找个稳婆,安安稳稳的把孩子生下来,岂非更便当?…但自己没玉竹有经验,也许她说得也对,若是逃亡途中,尚未到安全之处,孩子就要在急难之时降生,亦是难辨处的事体……唉,左右都是为难…。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却又取过一条干净毛巾,为傅玉竹拭去面上的淋漓大汗,再好生安慰,拼命鼓舞。
两个时辰后,已是子时初了,此刻四下里静谧无比,仿似所有人都在这暗夜之中沉沉睡去,再无半点声响和动静。打熬了许久过后,于万籁俱寂中,这心性坚韧的女子,终是将孩子生产了下来。
是个瘦弱的男婴,虽是刚刚降生,连哭啼声都略显虚弱,但在精疲力尽的母亲眼中,看去却是眉目清秀,器宇不凡,傅玉竹唇边是淡淡笑意,心中只觉得,这孩儿是如此之好,日后也定能象他父亲一般,长成个玉树临风,挺拔英武的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