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杜成刚随同一众男童和少年,被捆绑之后匿藏于马车之中,不知要被送往何处,正惶急间,听得那些护卫相互调笑,此番到得京师的天香书院,却当真是美差一件,到时要私底下会会老相好,再好生逞逞雄风才是。
杜成刚这才知道,此行是往京师而去。他细细想过,待入得城后,人流众多,对方定然不敢放肆追拿,届时当是脱逃良机。仗着此前习得一些武艺,杜成刚强行运气挣松绳索,待得车队进城后,趁着众人防备懈怠之机,拼死自那马车中逃将出来。却也是邀天之幸,在他疲于奔命,眼看快被擒住的关头,却遇上了小关的援手。
小关听得他这般讲述,惊诧之余,心中猛然一动,有无可能,傅玉竹之子谢彦宗也被裹挟其中?他立时仔细询问杜成刚此事,可那些贼人严禁被掳男童过多交谈,更遑论相互通报姓名和家世了,故而杜成刚对此也并不知情。
但傅玉竹为了让小关便于寻人,曾将谢彦宗小像画出,交予小关随身携带,同时告知小关,谢彦宗右耳后有黑痣一颗,极好辨认。小关当下立时将谢彦宗小像取出,那画像画的惟妙惟肖,故而杜成刚一眼认出,其中一个秀美男童,相较之下虽是瘦了一些,与此像却极为神似,只小关所说的黑痣过于隐秘,他也从未留意过这一节。
而这对于连日来费尽心思,寻找谢彦宗踪迹的小关来说,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狂喜,寻个隐秘所在,暂且安顿好杜成刚,再匆匆返回蒋承宗府内,将此事告知傅玉竹。傅玉竹闻言亦是大喜过望,当下抱着小关竟是痛哭失声,无法自已。
待二人慢慢冷静下来,却俱是想到,无论如何,还是须得先真正查探清楚,这男童是否定为谢彦宗才好。小关与傅玉竹商议停当,遂是几番设法,欲要暗中潜入天香书院,一探究竟,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无功而返。显见杜成刚逃脱之后,对方也已加强了戒备,等闲难以入内。
若以小关的高绝身手,就是激战一番,打将进去也并非难事。难就难在,敌方人多势众,且防范森严,若是败露行藏,惊动了敌手,人带不出来倒还罢了,若是他们将这些**暗中挪到别处的话,却是生生坏了事体,也毫不值当。
小关与傅玉竹反复思量,颠倒计议,却是始终拿不出个主意来,小关想要求助蒋府的总教习,自己的叔父关炳昌,却又为傅玉竹断然否决。这生死用命的关头,却不是信不过谁,而是信不过人心了。况且,关炳昌的功夫固然绝好,但真要打斗起来,却也是架不住敌手人多,倘若对方动用官府势力,就更是难于招架了。
却说正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蓦地听闻顾秀卿一案案发。事关谢府和谢允真,傅玉竹和小关自然是在在留心。三司会审那日,小关混在人群中,将有关顾秀卿案杂七杂八的流言都听了个遍,虽不甚明了其中关窍,但他情知此案干系之大,故而全都用心牢记,回到蒋府后,再向傅玉竹一一转述。那傅玉竹也是通透人物,虽是掐头去尾,知道得也不甚多,但前前后后一串,却也知道个大概了。
她反复思忖,默然良久之后,却仍是疑惑难除,人世间的际遇奇妙至此,竟然有个女子如此貌似谢允真,又刚好为钟情于谢允真的段士章而得之?她细细思量,却只觉着天底下再难有如此凑巧之事,只是,无论如何,这是个时机。为了彦宗,也为了腹中的孩儿,她要再赌一次!
她不知晓谢府的家人谢雷,有没有将谢望直的手书交到谢允真手中,她不知晓谢允真是不是欢喜自己蓦然间多了个小弟,她不知晓顾秀卿是不是谢允真,她不知晓段士章是否愿意为了谢允真,容留庇护谢彦宗和自己腹中这个孩子,她甚么都不知晓,但却清楚,时间紧迫,眼前已再无更好的机会,故而,她愿意为了这哪怕万一的可能,赌上自己的所有,就如同十数年前,为了脱离刘府,她以女儿家的清白之身设计谢望直一般。只不过,这一遭,她为的不再是自己,此次倘能成功,则彦宗有望脱得苦海,腹中的孩儿也可逃脱来日的屈辱境地,身为一个娘亲,知晓这些就够了,是,这就足够了,她,愿意为此,押上自己的一切……
也正因由此,才有了小关这一趟的北镇抚司之行。
他来到北镇抚司门前之时,按照傅玉竹的嘱咐,特意说自己是顾秀卿顾氏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段指挥使大人。
他却有所不知,这一招,老早就被一个名叫“郭正”的人用过了。那北镇抚司的门子甚至记得,那郭正大略长得甚么模样,如今又来一个亲戚,当他是傻子么?现在,只怕京城里的平头百姓都晓得,顾秀卿顾氏多年前惨遭灭门,再无一个亲戚在世,如何这亲戚来了一位又来一位?
这门子心说,此人不定是来找段大人打秋风的,贸贸然放进去,只怕会吃顿排揎,他瞪起牛眼,上下打量这穿着寻常棉布劲装的年青男子,看着他面上略带几分腼腆笑意,心中就更是笃定了,这只怕就是来白撞的,看他那身气度,段大人的亲戚,他当得起么?门子鼻子哼了一声,把小关直往外推搡,小关不敢与他高声理论,只顾好生赔笑讨饶。
二人正纠缠间,那副千户大人吕志武倒是回来了。见此情形,他上前问过,略加思忖,就带着小关直奔都指挥使大人处去了。
小关向段士章见礼之后,只径直说了一句:“让我来的人,要我先问大人心里的一句话,敢问大人心中是否还有谢允真?”他这话一出,一旁立着的吕志武立时知道,此人并非顾氏的亲戚,当下就要上前动作,段士章却微微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段二爷看着面前这挺直胸膛,强装镇定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轻笑:“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人在面前,故而也不必着急问他来历和来意。他既然进了北镇抚司,又能跑到哪里去?
在这长居上位的权贵面前,小关不知怎地,心中竟是略略有瑟缩之意,但他觉察到这一点后,反倒越发挺起胸脯,大声说道:“让我来的人说了,大人喜欢谢允真多年,足见心意如一,至情至性,况且大人是人中龙凤,铮铮男儿,胸襟似海,敢作敢当,有即是有,无即是无,想必大人不会专一骗我个没见过甚么世面的小人物。”
段士章收起笑容,端正面上颜色,对方这番话一说出来,他已大致猜出,若是这其中无诈,则这年轻人背后之人用的是激将法,且必定有极重要的事体,却又无法确定他是否愿意涉入,这才利用他对允真的感情来激他。但却有一节,不得不虑,安知这不是暗中的敌手派来诈他的呢?兹事体大,他不能行险。
思及此处,段士章心中一动,俊面上却是颜色淡淡:“人走茶凉,入寂灯灭,却又何须多言?”说罢,他略略偏过头去,看向墙上字画,容颜冷漠,宛然霜雪。
闻听段士章此语,小关面上露出极失望颜色,铁拳握紧,微微颤抖,他强自撑起腰板,略一拱手,就要出门而去。却不知,他这神色亦是全然落入段二爷余光之中,半点不漏。
但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着实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即便小关通身武艺,本领高强,但在此处,却也难讨得好去。在他意图出门,却第三次被吕志武拦下来后,小关索性停手,转头怒目而视,大声喝道:“段大人,你究竟意欲何为!”
段士章仍是俊面寒霜,只淡淡说道:“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今日为何来此。”
小关眼睛死死盯住段士章,胸脯剧烈起伏,片刻之后,方才愤愤开口:“我知道傅玉竹在何处,还知道谢彦宗或许在什么地方。我要将他二人同时救出,奈何分身乏术,力所不逮,故而只能行险至此,想请大人驰援。”至此,段士章的态度说辞与傅玉竹所料竟是半点不差,接下来,还是应该按她的嘱咐,径直把所有来龙去脉一一告知段士章便是。
当下,小关将自己和傅玉竹的纠葛,以及她目前的境况说出,还将自己偶然间得到的谢彦宗下落一一交代,巨细靡遗,但凡段士章有疑问,也耐起性子详加答复,毫无保留。
这其中,说得尽身世飘零,世事如棋,却说不尽人心险恶,风云诡谲,足以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知者惊心,痛者忧惧。段士章端坐书案之后,冷俊面孔始终如铁板一块,寒意逼人,而下首侍立的吕志武已是瞠目不已,难以自持。
最后,小关取出一只双花银簪,低头看看,方才接着说道:“玉竹说过,这是谢老爷在世时赠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谢老爷当日说过,他没法子给玉竹风光嫁娶的荣耀,心中愧疚不已,但他曾送给大夫人方氏这么一只银簪,故而也打了一模一样的银簪赠予玉竹,聊表心意。若是允真小姐当面,一见必知。”小关说到这里,紧紧捏住这只银簪,心头蓦地涌上极复杂滋味,不为别人,只为心中那薄命女子,一时之间,似有百感交集,无以言表,半晌之后,小关方才摊开手掌,把银簪递过给段士章。
段士章接过银簪,仔细端详片刻后,瞳孔蓦地收缩,他分明记得,谢允真之母方氏在教坊司自尽之时,用的正是同一样式的银簪,分毫不差,半点不假。
良久,段士章缓缓将银簪递还给小关,仅只挥了挥手,再无任何话语。小关死死捏住银簪,甚而连簪头刺破掌心都一无所觉,静立片刻后,他忿然瞥了段士章一眼,继而随着吕志武走出北镇抚司大门,不顾而去。
待得二人远去,段士章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所挂的《烟江叠嶂图》,默然沉思,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