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夜,无边的黑暗犹如一袭铺天盖地的衣衫,不动声色间,已是将一切物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秘而不宣。
此时段士章早已就寝,明秀和春浓也被允真打发走,先让她们休息去了。允真取出一张秘藏的纸条,再三看过后,随即放入琉璃宫灯中点燃,默默看着这纸条化作飞灰,眼中神色在灯火明灭闪耀之下,却是捉摸不定,意味深长。
这字条是明镜堂的大郎送来的,允真依照之前与大郎私下里的约定,每月定时在第二进院中淮河奇石假山的一处小暗洞中放置纸条,互通消息往来。这次允真拿到的纸条,与前两次比较起来相差无几,但即便其上并无甚新意,这纸条今日仍是如约而至。
这段府的防卫日趋严密,暗中高手甚多,甚而连明镜堂的大郎,都难以在不为人知晓的情形下进得府来,原先二人约定,每月初二和十七设法见面的,如今自然也是不作数了。为稳妥起见,两人还是只能以此暗中传递声气。
允真想了想就已知晓,即便大郎难以进府,但这字纸仍按时出现在假山暗洞中,不难想见,这院中定是有人和他里应外合,自己此前所料不差。再一个,府中这内应的职位,定是能经常出入段府的,也正因如此,才能让这内应找着机会,不动声色的和府外之人联络,否则大郎的这些消息,却是没法子轻易进出的。
允真轻轻皱起修长黛眉,两手紧紧捏住,此刻她心中如同一团乱麻,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明镜堂的这些手脚,却还不是最紧要的,当务之急却是,谢彦宗和其母傅玉竹至今仍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她轻抚额头,却是不知怎地,又想起刘明重来。刘明重天资聪颖,“诡计多端”,若是换了他身处如此境地,说不准早已将小弟找到并救出了……倘若他身在此处,定是笑得弯起双眼,口里还要说着,小真儿真是庸人自扰,自己都顾不停当,还要在意他人死活,罢了,谁叫我是小真儿的亲亲好相公,只能显显身手,帮着小真儿,把你那好弟弟掘地三尺的找出来了……
允真想至此处,突然噗嗤一笑,羞红了脸面,这想的都是甚么乱七八糟的,哪有女儿家这般不顾颜面,想着这些个东西呢?她痴痴望着窗外苍茫夜色,面上红晕却是渐渐褪去,罢了,此际身在段府,段士章对自己又是这般情意深重,中间还牵扯到小弟和明镜堂的恩怨,来日指不定是如何的夹缠不清,进退两难呢,即便刘明重愿意,也还是不要将他拖进这潭浑水中为妙……
别的暂且不说,允真一时之间,却也是厘不太清自己对段士章的心意。虽是年已十七,她却从未真正为谁托付红颜相思,哪怕是青梅竹马,让她多年记挂的刘明重,也是从未曾让她如此心绪凌乱,这段日子下来,感动,感激,佩服,畏惧……种种情愫,兼而有之,而且这段二爷,嗯,倒是真的十分深沉呢。
允真轻叹口气,经历了前日兵马司突然上门拿人的风波之后,她只觉着这段二爷越发不能小觑了,谁知道他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后手呢?谁知道他真正的雷霆手段放在何处?即便是自己为明镜堂办事,也要拿捏好分寸,极为小心的掩饰才是,否则一旦为人知晓,这后果着实是不堪设想。
其实允真直至此际,也未曾真正下定决心,要助那明镜堂铲除冯保。明镜堂有自己的算计,允真当然也有自己的盘算,不管怎么说,多出明镜堂这条路来,救出小弟的胜算也就自然多上几分。她是早已深知,靠天靠地都靠不住了,她能依靠的,终究还是只有自己。只不过看这眼前形势,并不适宜过早流露心中想法,故而她也是看三步,走一步,寻机行事罢了。
却说这长夜漫漫,这边厢允真未曾就寝,自然也还有人同样难以入睡。
二进院中,贺嬷嬷的小屋内,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屋中弥漫着浓浓药味,却是贺嬷嬷前两日为那兵马司中人打伤,虽是不甚严重,眼下还需吃些汤药,好生调理一下伤势。
冯嬷嬷此际合着眼睛,靠在床上想着甚么,但明秀看不见贺嬷嬷面上神色,心下忐忑,却是紧紧抿住红唇,半晌后方才开口:“姑姑……”贺嬷嬷语气凌厉,低声急促说道:“小点声。”明秀慌忙点头,却省起屋内没点灯,立时又细若蚊呐的应了一声。
贺嬷嬷极低声的说道:“我没料到,二爷对那女人用情如此深重,故而这次还是让她逃过去了,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只能留待下次再想个法子了。”明秀听得懵懵懂懂,却是隐约知晓,姑姑说的,却是兵马司上门拿人的事了。她虽是不太明白,贺嬷嬷究竟如何安排的,此时却已是胆战心惊,惶恐慎惧,只因此事若是外泄,便有通天的本事,也脱不出二爷的手心去。
却原来,这段夫人进府之际,正好是昔日侍郎府中京师第一美女,如今状元楼中京师第一名妓谢允真失踪之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师之中,无人不知,即便后来号称找到谢允真的尸首,官府也已因此结案,但民间悠悠众口,还是纷纷扬扬的流传着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言。
贺嬷嬷听着这些流言,却是灵机一动,想着反正那顾氏进得段府之时,也是鬼祟诡秘,其中必有不能见人的勾当,但不如借那谢允真名头,暗中买人投书到兵马司中去,假称谢允真未死,且是在段氏别府中,好让兵马司派人闯入段府拿人,到得那时,顾氏的猫腻说不准即可大白于天下,再一节,即便顾氏最终全身而退,但却已被这许多兵丁闯入内宅,就算没有甚么碰触拉扯,她顾氏的名节也是难以保全,这段二爷吃起飞醋来,岂非万二分的精彩?
贺嬷嬷此计,不可谓不毒,不可谓不妙。但她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也着实不敢想到,这段夫人顾氏,正是那“一颦一笑邀明月”的谢允真。而且段二爷早已有所防备,在暗中细细谋划,周密部署,此际若是有人上门生事,正好做出个沸反盈天的样子,于极动处取其极静意,将错就错的打闹一番,倒时终究要让别人去了对他的疑心,也要让允真真正的安稳下来。
黑暗中,贺嬷嬷目光阴沉,闪烁着晦暗狠毒的光芒,终究缓缓低声说道:“却是不妨,还是有法子料理这狐狸精的。”
明秀见不到贺嬷嬷面上神色,但听得她在黑暗中说出这话,却是不由自主,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一时只觉冷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