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的是一片漆黑,透过稀疏的桃树枝叶,可见天幕中央,悬着一轮白玉一般的明月。
“醒了?”
听见身边有人说话,江楚扭转目光一瞧,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白袍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模样,背上斜负着一柄宝剑,剑柄从肩后露出半截,淡淡清光从剑锷处泄出来,江楚虽然不识这等神仙法器,也知道决计不是凡品。那白衣男子背负双手,容色冷淡的瞧着江楚。“你中了迎风谷的奇毒,身子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中毒?”江楚愕然,片刻道:“没有不舒服。”
“你已服下琼霄派灵丹,暂时保住性命,不过能不能驱除干净,还未可知。”
方才迷迷糊糊,待到稍微清醒,江楚才渐渐明白过来。想必是他无意间中了毒,以致昏迷。眼前这个白袍男子喂他灵丹妙药,才保住性命。
“谢谢。”
听见江楚道谢,白袍男子淡淡笑了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翠绿小瓶,倒出两颗黄色丹药,道:“这两颗丹药你随身带着,或是毒性复发,或是有人着意加害,即刻服下,当可救你一命。”江楚忙爬起来,伸手接过。
白袍男子沉吟许久,抬起目光瞧着江楚,仿佛想问什么,但随即又沉默下去,良久道:“如果两粒丹药吃完,还有不妥症状的话……你可来琼霄派找我,在下琼霄派御剑堂堂主楚天华。”
江楚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嗫嚅半晌,只得又道了声“谢谢”。
“你赶紧回去吧,此地不太平,不可久留。”
江楚心里纵然千般感激,但却也说不出口,楚天华既然让他离开,他更不好违拗。回头瞧了一眼楚天华,见楚天华背负双手,遥望天边明月,若有所思。江楚不好再逗留,便举步离开,当他走到一个岔口时,心想此时天色已晚,回去后如果林府关门,他只能露宿街头,便打算抄近道回潮仙镇。
江楚钻进桃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前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正自奇怪,只见黑暗中走出来一个青衣女子,蒙着青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澄澈如水的大眼睛。青衣女子瞧见江楚,忽然凝立不动,一双大眼睛凝视着江楚,目不稍霎。
江楚目光与她相对,只觉她双眸中如同蕴藏着天际明月,皎皎含光,他显然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目光,但内心深处却觉得,似曾相识。
青衣女子蹙着眉头,似在回想着什么,二人相对静默半晌,青衣女子忽然开口道:“你是谁?”仅仅三字,那声音却如冰河中正在破裂的浮冰,江楚茫然道:“我叫江楚。”
“我叫瑶瑄。”
青衣女子回答,然而双眸中却也露出茫然之色,呆了许久,她又道:“我们认识么?”
江楚道:“不认识……”
听见江楚这么说,瑶瑄清冷的眸光忽地一黯,默默转身离开。
江楚望着瑶瑄背影,心乱如麻。瑶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瞧了江楚一眼,片刻后,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瑶儿,你乱跑什么?”
江楚正望着瑶瑄背影出神,又见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白衣女子,也如瑶瑄一样,蒙着面纱。只不过白衣女子年纪不小,已是满头银发,眼角皱纹横生。
瑶瑄走到白衣女子身边,默然不语。
江楚瞧见了白衣女子,白衣女子自然也瞧见了江楚,她本不想理会,可刚准备带着瑶儿离开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霍地转过身,厉声道:“小子,你过来!”
江楚吓了一跳,不明所以的走了过去。
白衣女子打量江楚许久,忽地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瑶瑄茫然道:“师父,你认得他么?”白衣女子冷笑不绝,厉声道:“瑶儿,杀了他!”江楚惊骇不已,转身想跑,谁知脚步似被施了法术,动弹不得,只能惊恐万分的看着白衣女子。
瑶瑄眼中茫然之色更甚。“师父……为……为什么?”
“你此生所受苦楚,都是他害的!”白衣女子见瑶瑄迟疑不动,不禁喝道:“还不快去?”
瑶儿纵然心里万般不解,可却不敢违抗师命。并起双指,一缕青芒从双指间流泻而下,凝聚成剑。青芒疾如飞电,直刺江楚胸口。但是堪堪抵在江楚胸口的时候,青芒忽然又停住不动,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刺出去。在面纱遮不住的眉眼间,只见瑶瑄紧紧拧着眉头,额间汗珠如豆般淋漓而下,双目中满是痛苦。
白衣女子神色已近癫狂,双目赤红的瞪着瑶瑄。“动手啊!你杀了他,再也不会受‘千劫咒’的苦楚了。”
瑶儿额间汗珠越来越多,双眸中隐隐有一丝血色,颤声道:“师父……我……我下不去手。”
白衣女子厉声叫道:“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用力往前一刺。”
听得此言,两颗泪珠从瑶儿眼中滚落,望着惊惧不已的江楚,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江楚以为自己命丧黄泉之际,却见凝聚成剑的青芒登时消散,瑶儿身子一软,竟然向前栽倒,扑到了江楚身上。江楚满心惊惧,突如其来的变故倒让他不知所措,怀里的瑶儿娇躯柔软,但却寒冷异常,犹如抱着一块寒冰。
突然一道白芒闪过,江楚右颊火辣辣的疼痛,似被谁打了一耳光。而后屁股一痛,已被白衣女子踹出了好几丈。
“蠢材,你不会扶她起来么?”
白衣女子怒斥江楚一句,扶住瑶儿,按住她手腕,一道白芒如泉水一般汹涌着向瑶儿体内奔腾而去。
“瑶儿,瑶儿,你快醒醒!”
不多时,瑶儿缓缓睁开双眼,眼眶里已然噙满泪水。“师父,我心口好痛……”
不复方才狠戾神态,白衣女子变得慈和起来,柔声道:“瑶儿,我们不杀他了好么?是师父想岔了,杀了他也没用处的。”
瑶儿缓缓点了点头。“好。”
白衣女子扭头瞪了江楚一眼,道:“快滚,别再让我看到你。”在江楚被白衣女子踹了出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然能够动弹,听见此言,如蒙大赦一般,爬起来便跑。
谁知刚钻进桃树林,跑了几步,忽然瞧见黑暗中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江楚乍一看到这双眼睛,一惊之下,跌倒在地,失声叫道:“鬼……鬼呀……”
“既然被人撞破行踪,还厚着脸皮不出来么?”白衣女子忽一拧眉,扬声道。
江楚眼前那双碧绿色眼睛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身边瑟瑟声音直响,一个个身穿红袍的男子从黑暗中陆续走了出来,将白衣女子、瑶儿、江楚三人围在其中。瑶儿瞧见这么多人,身子不住颤抖,似乎极为害怕,白衣女子拉住她的手,柔声道:“瑶儿,别怕。”
一株桃花树枝尖上,站立着一个红袍男子,个头矮小,形貌猥琐,阴恻恻笑道:“神火教主神机妙算,早知蛇族长老宋一真混入人间为祸,特地派遣拜火使祝康,也就是在下,前来诛除妖孽,以还人间太平。”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一扬手,便见一道白芒如剑,直刺祝康。祝康虽有防备,但那白芒来得太快,一时躲闪不及,被白芒击中,“啊”的一声跌落下来。白衣女子道:“笑话,我宋一真道行再怎么不济,对付你们还戳戳有余。今日不想开杀戒,识相的快滚吧。”
江楚瞧着围住他们的红袍人,又瞧瞧宋一真,心里惊惶,但却毫无办法,只盼着他们不要连累自己。
祝康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挺着大肚,一副慨然模样,道:“斩妖除魔乃我神火教分内之事,就算是死,也是我等荣幸。”
宋一真冷笑道:“真是笑话,这话你们神火教竟能说得出口。”顿了顿,又正色道:“素闻神火教行事诡秘,不择手段,你与我光明正大的说话,是有什么阴谋么?”
“哪里哪里。”祝康眯着眼睛笑道:“教主神机妙算,算出妖孽宋一真偷窃琼霄派至宝‘混沌珠’,神火教与琼霄派素来交好,教主要替琼霄派追回‘混沌珠’,还请你将之归还,我教也能饶你一命。”
“好啊。”
宋一真淡淡一笑,拉着瑶儿的手紧了一紧,凑到瑶儿耳边,低声道:“瑶儿,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只管动手,不用害怕。”瑶儿点头答应,宋一真抬起头,瞧着祝康,笑道:“混沌珠在这里,给你便是,只求你放过我和我徒儿。”
祝康大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宋一真改过自新,神火教自会留你们一命。”
“你们先放了这小子吧,此事与他无关。”
江楚正自惊惶无措,听见宋一真这话,当真如天籁。
祝康笑道:“宋长老既有吩咐,在下自当遵命。”说罢一挥手,道:“放行。”
几个红袍人让出一条道来,让江楚过去。江楚不敢多留,慌忙便走。
看着江楚走后,宋一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道:“混沌珠给你,接好。”抬手一扬,一道白芒向着祝康飞去。祝康伸手去接,才到半途,脸色登时大变,急忙侧身避开。只见那道白芒忽然化作一条白色小蛇,吐着蛇信,直射祝康面目。祝康反应迅速,捏着法印,口中呢喃念着咒语,忽地张口喷出一条火龙,将白色小蛇焚烧。
虽然变了脸色,但祝康很快又恢复笑容,笑吟吟的瞧着宋一真,缓缓道:“宋一真道行不弱,不过为了琼霄派宝物混沌珠,我等也只能拼命了。”他话音一落,围着宋一真和瑶儿的数十个红袍人一半结着法印,喃喃念着咒语,一半同时拔身而起,袭向宋一真。
宋一真轻声道:“瑶儿,交给你了。”冷冷一笑,身形一晃,已然不见了踪影,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向她们掠来的红袍人中,一人喉头喷血,倒地不起。又见白芒一闪,另一个红袍人又如方才那人一般,喉头喷血,倒地不起。
白芒东跑西窜,不时有人惨叫出声。然而,余下红袍人却似没看见同伴惨死一般,身形毫无停顿的扑向正呆立不动的瑶儿。
瑶儿瞧着迅速掠来的数十个红袍人,眼中尽是惊恐之色,似乎害怕已极,娇躯不停的打着颤。
“瑶儿,别怕!”
忽然传来宋一真一声低喝,瑶儿呆了一下,在这一停顿的工夫,那数十个红袍人已然掠到她跟前,伸手向她抓来。瑶儿仓皇之下,双指向前一刺,一道青芒如剑,从指尖射出,当先一人便如一叶纸鸢,远远飞了出去。一招奏效,瑶儿非但没有稍减惊惶之色,身子反而颤抖得更为厉害,只是在红袍人即将近身之际,瑶儿终于一纵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极为迅速的掠到了一边。
祝康不知何时,又跳到了树梢之上,瞧着手下不断惨死,依旧含着笑意,也不出手。
在他们四周,数十人齐声念咒,喃喃之声越发低沉。忽然间,“咔嚓”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碎裂,在以红袍人围成的圈子中央,出现了一面红火色镜子,镜子中倒映着一条面目狰狞的火龙,而在镜子前方,火焰不断凝聚,一条与镜中火龙一模一样的火龙,正在缓缓成型。
江楚离开了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地方后,拔腿便跑,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没等他跑多远,突然觉得背后灼烧似的疼痛,已被人抓住后心提了起来,江楚好不容易睁眼一瞧,那人身穿红色长袍,服饰与方才所见的红袍人一模一样。被他抓住,江楚心知难以幸免,惊骇万分,放声大叫:“救命!救命!”
可是空山沉寂,除了自己的呼救声,哪里还有其他人。
那个红袍人一声不吭,提着江楚便走,浑然不理会江楚胡乱拍打,大喊大叫。
瑶儿躲开了十来个红袍人的围攻,仓皇着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江楚呼救声,她娇躯猛地一颤,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愣在原地,凝神思索着什么,片刻后茫然的望着呼声传来的方向。十数个红袍人这时已被宋一真以极快的身法杀了五人,只剩下八人,但那八人却依旧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的,继续向瑶儿扑来。间不容发之际,瑶儿却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身形一纵,化作一道青芒。那八人只觉眼前一花,瑶瑄已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红袍人中央那面以火凝结成的镜子前方,火龙终于印刻完成。一颗巨大的龙头仰望星宇,蓦地张开巨口,吟啸连连,登时地动山摇,大有破碎山河之势。
宋一真虽然速度极快的杀了不少人,但对方毕竟人数太多,一时无法杀尽,在红袍人召唤出火龙后,她也现出身形,站在原地,全神戒备的盯着火龙。
“哼,你们几十个人,道行太差,召唤出来的火龙虽然有点能耐,不过也不济事。”
宋一真抬头,冷眼瞧着桃树枝上的拜火使祝康,冷然而道。
祝康道:“宋一真,你道行已逾千年,自然不怕这小小火龙。”宋一真冷笑道:“既然知道,那你还召唤它出来做什么?”祝康笑道:“斩妖除魔乃正道中人本分,何惜性命?”
火龙仰天抬起的头颅缓缓扭转,瞧见了站在远处,白色衣裳,银丝随风飘扬的宋一真,眼中陡然凶光大盛,怒吼一声,张开巨口向着宋一真窜了过去。火焰包裹中,原本只有火龙头颅,可在火龙开始移动之时,火焰不断升腾,不断变化,身子也在逐渐形成,霎时间,已见一条长余三丈的火龙横空而立。
宋一真冷冷一笑,白袖凭空画出一个圆形,接着双手结着法印,那个圆形白芒大亮,形成一个蛇形图案,迎上火龙。尽管来势汹汹,可火龙巨大的身子撞到蛇形图案,却如同撞上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前进不得分毫。但见白芒再次一闪,宋一真又不见了身形,紧接着,又有惨叫声响起。
而那个一直袖手旁观的祝康,依旧含着笑意,一动不动。
江楚叫了许久无果,正感绝望,提着他的那个红袍人突然停住身子不再前进,过了一眨眼的时间,那人突然向后栽倒,将江楚压在身下。
“救命!救命!”
江楚大声呼叫,话音还未落定,身上的压力骤减,他抬头一瞧,红袍人双目上翻,喉间宛如喷泉一般流着鲜血,已然死去。再抬头,看见在他身前,站着一个青衣女子,并指为剑,一道青光从指尖流泻而下,垂到了地面。青衣女子蒙着面纱,露出一双澄澈如水、又寒冷如冰的眸子。
“瑶儿……”
一看到她那双在黑夜中分外明亮的眸子,江楚便觉气血上涌,失声惊呼。仿佛所有目光都被那双眸子吸引住了一般,再难移开。然而在下一刻,似乎是体内旧毒复发,胸口陡然窒闷难当,他正要伸手取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火龙不断的撞击着挡在它身前的蛇形图案,每撞一下,蛇形图案便会在剧烈的摇晃中,逐渐开始龟裂。
“哈,宋一真,你瞧瞧你徒儿在哪里,还不束手就擒?”
整个山头已然燃起了大火,唯独火焰中,祝康所站的桃树未曾被火焰焚烧,他背负着双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宋一真。
在人群中穿梭的白芒突然顿住,露出宋一真真身,她环视四周,没瞧见瑶儿,登时满是惊慌神色。
“瑶儿……”
瑶儿一声不响的消失,慌乱之下,宋一真也来不及细想,沉声道:“我徒儿呢?”虽然极力掩饰,但声音却依旧颤抖不止。
祝康笑咪咪道:“给我混沌珠,我告诉你。”
宋一真脸色发白,皱着眉头目视祝康,不言不语,似在思索什么。
在宋一真无暇顾及凝在半空的蛇形图案的时候,蛇形图案终于承受不住火龙不断传来的巨大力道,轰然破碎。
脱困而出的火龙怒吼连连,带着一股炙热的焰浪,卷向宋一真。
火龙看起来气势汹汹,宋一真却不怎么惧怕,只是心里担心瑶儿,不想与火龙纠缠。但此时火龙庞大的身躯,已然如疾风一般,向宋一真扑了过来。宋一真焦躁不已,一掌拍出,正想与火龙拼命的时候。却听远远传来一声剑啸,清越绵长,犹若龙吟。
听见这声剑啸,宋一真登时变色。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直直刺进火龙头顶,火龙凄厉的惨叫一声,形成火龙的火焰,突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瞬间熄灭。只是在宋一真眨眼的工夫,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火龙,下一刻却已踪迹全无。
紧接着,又是一道剑光落下,“嘭”的一声,在那红袍人合围中,火焰凝聚成的那面镜子,被一道剑光洞穿,碎裂成千点火星,落在地上。
一连九道剑光,陆续落下,钉在地面,不仅击杀火龙,破了火镜,还正好将宋一真围在中心。
在火龙火镜消失之后,弥漫整个山头的火焰,也在那股无形力量的压制下,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