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几天下来,辜寨村落实面积的结果是:接近800亩的水田面积,只签了600多亩。
这个数据让自清觉得不可理喻。农民真的就全民皆工皆商了?数年前土地还洋溢着道道光环,现在连鸡肋也不如了?这简直是一种消极的罢工嘛!自清感到了难堪,作为一名总支主要干部的难堪。但是,自清打电话向其他同事询问,得知他们的结果也和他大同小异,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果然,这个结果报到镇里去并无多大反响。但是,心情刚刚轻松下来,镇里再次召开全体干部会议。二百多个政府干部,一百多财政所人员,以及五十多个村委会干部,全部挤在大礼堂里,黑压压如一群乌鸦叠在某棵树上。
鲍书记等一干领导陆续坐上主席台,主管组织的潘书记宣布会议开始,介绍了会议主题和相关程序。首先是吴镇长讲话,总结了前阶段下乡入户、摸底核实、登记面积等一系列相关工作,指出当前存在的问题,再次强调了省市关于全面开展税费改革的决心。接着部署了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说上级下达了新的精神,对于去年按照传统方法征收的各项经济任务,现在必须按要求进行核算,不在范围内超收的部分,一律实行清退。
听着有些拗口,实际就一句话:过去叫你多收,如今让你清退.两者都是硬性规定,没有丝毫商讨价余地。
但台下听了少不了有哗然之势。有议论声说,去年整整大半年的时间磨嘴打劫,千辛万苦的就是为了完成“国家任务”,如今厚着脸皮去退,岂不是被群众笑掉大牙?
潘书记示意会场安静,要求全体国家干部自次日起,带着衣服被子下乡,与村干部同吃同睡同工作。那下面哄的一下低笑开来,有人在拿村里的妇联主任开涮,说要和她“三同”。
鲍书记作最后讲话。他的声音通过喇叭扩展开来,形成无形中的威慑力量,会场立即寂静了许多。鲍书记说:“强调几点:一,清退数据务必准确,操作过程务必细心,下午财政所干部和各部门负责人参加培训。二,严肃纪律,履行职责。市县两级督察组不定期在全县督察,我镇也由纪检、组织部门进行专项督察。违反纪律的马上处分,并记入档案,精简机构时会重点考虑。三,按时保质完成任务,有效工作时间十五天。然后三天,市里进行全县范围的随机检查。我镇人多地广,城乡结合,处于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县里的脸面,我认为是必检对象。如果出了纰漏,全县税费改革工作就会推倒重来,后果之严重大家可想而知。所以要清楚一点:谁出了问题,绝对不是哪一个人、哪几个人的问题!该怎么做,大伙儿心里该有个底!在此,我们还得再次发扬九八抗洪精神。我也向诸位保证,明儿起,我带头,我们党委政府除了值班人员,一并收拾行李驻扎村里大干十五天,欢迎各位随时督察我的去向!”
领导的魅力往往在于身先士卒,哪怕只是走走过场做做形式,也能像领头打鸣的公鸡,引起其他同类的高度兴奋。这正如同鲍书记刚说完话,台下就能响起一阵阵的热烈掌声。
散会时,礼堂外人声沸腾,仿佛刚刚开笼的鸭棚出口。按贩城的传统习惯,当然还是喝酒打牌,但还是免不了对会议内容议论一番,仿佛为了吃透精神,不拘形式了。
自清消磨到晚上回家,不久勇利打来电话,说过来坐坐。茶水刚准备好,勇利过来了。他告诉自清,说谢经理已抽空与鲍书记谈了,鲍书记没有回绝,只是要等到年终,看来自清的工作调动问题不大。
看到自清有点似信非信的样子,勇利又说,他私下里曾考虑找他舅舅,但他舅舅瞄着县长的位置,以前又为自己包揽工程多次出面,所以没有合适机会。
自清听了淡淡一笑,说:“勇利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兄弟什么时候分过心?如果说我对你的苦心都不理解,岂不是枉做了大哥!”
勇利从包中掏出一个纸盒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个手机,本来是买了去疏通关系的,结果那事儿自己解决了。现在闲着也没有用处,你拿着用吧,我们兄弟间联系方便一些。德凯早就买了,你对他就不提这个事情了。”
自清心里有些惭愧。这年头,手机除了通话功能,还能类似于女人脖子上的纱巾,于妩媚处增添信心。此前多年,呼机也曾独领风骚,BB声一响,满大街“机主”齐刷刷低头查看,那情景几乎成为时代经典。呼机淘汰掉后,手机粉墨登场,如今普及到大街小巷。然而时至现今,自清连呼机都不曾玩过,更谈不上体验手机了。他曾申明,手机对自己没有实用价值,但无非是掩饰自己囊中羞涩。现在觉得,再说些推辞或者客气之语,恐怕会生疏了勇利,于是笑说:“你这是给我拴了牛鼻子呢!”
勇利也一笑,岔开话头。当他听说自清要下乡驻扎十多天,很向往的说:“我倒是想重新体验一下乡村生活,可惜现在身不由己。”
自清知道他忙,问:“听说你在竞争县府旁边的水利局大楼,应该还顺利吧?”
勇利摇摇头,说:“本来有七成把握,偏偏杀出了一个副县长的侄儿。那小子论实力资格哪被我放在眼里?我手下一帮兄弟早就闹着要去修整他们!我没同意,不是怕事,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不过,干我们这行的还必须有点儿肚量,杀人三千,自损八百啊。”
自清点头称是,觉得勇利虽小自己三个月,只读了个高中就出来闯荡江湖,即使是得到他舅舅的关照,但办事情有板有眼,头脑里又精明通达,将来的事业还会稳健上升。
送走勇利,刘小芹也稀奇一般看那手机,口中说尽了有钱的好处。她又吩咐自清明早儿就买了号码,说这次下乡,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大丫要和他通电话呢。
(6)
辜寨村成立了三位一体的税费改革小组。镇民政办姓高、姓杨的两名副主任,财政所的小祈、小夏,都是一男一女,加上总支的江自清,全面负责对辜寨村的操作指导。开了一个简短的会,又提出一些疑难杂症,诸如张家半亩地转让到李家,李家实种四亩地但签字卡上只有两亩半,负担卡上承包面积和记税面积有何区别,等等。一些含糊其词的概念,便打电话给总支的吴大平。吴大平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说要向上咨询一下。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再打电话过去,吴大平答复了部分问题,又说:“关于记税面积和承包面积,暂时没有联系上业务领导,你们就按照实种面积和签字面积进行操作,应该不会有误。”
自清略一思考,提出异议说:“经济任务肯定是按照记税面积来计算的,那签字面积岂不是没有意义了?”
吴大平答道:“签字只是形式。签一亩实种一百亩难道就只按一亩征收?你们辜寨村小人少,要尽快完成任务,起个示范作用!”
自清也无话可说,压掉电话对其他人说了。那高主任打着哈哈说按领导说的办,反正错了也不负责任。时间已到中午,只得做一些准备工作了。
午饭围了满桌子人,热热闹闹喝掉了一瓶白酒。那民政办高、杨二人都是当地的老高中生,后来得到机遇被聘为干部,“从农村中来,到农村中去”,工作自然十分适应。饭后看着众人无精打采,高主任不甘寂寞打起诨儿来,对杨主任说晚上要和她“三同”。杨主任笑骂,叫高主任滚回自个儿屋里去同。高主任说:“如今都流行省着屋里贪着外头呢。再说,一道剩菜翻来炒去的,还能引起人多大胃口?”
辜书记也图起了嘴巴快活,说:“加油,加盐,加胡椒味精!”
杨主任笑道:“鲍书记约法三章,十五天不下火线,只怕有人要憋出病来!”
高主任一脸不屑,说:“领导的话只听得,信不得。你当真相信领导坚守一线十五天?”
辜书记却抢着回答:“也不用扯到别人头上,我们的火线当然要守。我楼上还有宽铺,你们五个横着睡,男的头朝外,女的脚朝外。”
高主任问何故,辜书记答道:“男的发起了蛮劲可以朝墙上蹬。”众人哄然。辜书记又郑重的说:“谁个商量稳妥了我也成全,但只记住写下租据,免得折腾得晦气!”众人又乐,骂他是麻将上的七筒——老邪货篓子。
说笑间,自清坐在桌子上动手工作。那表格内容是去年农户的经济任务,总任务分解下去,分别是农业税、三项提留、五项统筹、水费、积累工义务工、灭螺共计一十三项。近几年来,镇、村干部们到农户家里收取任务,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标准。以往熟悉的表格,如今破天荒地增加了一栏,也就是在每一项里,分出了“已缴金额”和“应退金额”两栏。辜书记满腹牢骚,说去年有一些地方就是按照新精神征收的,所以一次到位,没有清退这回事儿。我们上头想多捞好处,耗神费力却鸡飞蛋打。辜寨村算是深受其害,当初为了完成对上的任务,扯了大大小小八屁股的债务。如今要去清退,谁知道上面会不会真的拿钱出来?
自清、小祈、小夏已围了桌子,翻出那些陈年老帐,一项项对着填写。村里的副职干部凑上来看了看,见不是他们能做的事,各自悄没声息的散了。高、杨二人也不适应那些小数点儿,又恐影响工作,高主任上了楼。杨主任给三人倒满了茶,说有事叫她,也去了隔壁房间。这辜书记也识趣,端着一只茶瓶儿出去了。
那些数字如蚂蚁密密麻麻,三人才写了一个多小时,都叫眼睛发花,搁下活儿牢骚起来。小祈戴着一副眼镜,初看言行间慢吞吞的,好像比一般人迟大半拍,接触过后,才知道他轻微的结巴。自清和他说话,这小祈也应着回答,但只两种神态:要么一张脸面朝天仰起,要么就是目光撇向别处。小祈话虽慢了一些,平时也还连贯。但只要一激动,说话就像鸭子哽了田螺,又是翻眼皮又是伸脖管儿了。
小夏初看也普通,但近距离坐到对面,她那眉眼之间渐渐的就清秀起来,一张小嘴微撅着,显现着少妇身上未脱的稚气。自清心里暗忖,平常人所说的经看不经看的话,这倒是一个经典例子。
正巧辜书记晃悠进来,看到他们无精打采,就劝慰道:“不要着急,静下心来慢慢做嘛。”
自清满脸牢骚的样子,说:“这纯粹是妇女同志的针线活儿,却拿来为难张飞、李逵呢!”
小夏一听有意见了,她仰脸盯着自清问:“妇女同志怎么了?想卸磨儿偷懒是不是?没听过卸磨杀驴的故事啊?”
自清讪讪笑道:“我只听说好心做了驴肝肺的,杀就杀罢,总比那嘴硬的鸭子要涵养一些。”
小夏知道自清说她嘴巴厉害,但仍旧不露声色,说:“今儿辜书记家也不用买菜了,做个全驴宴来,我们换换口味。”
自清心里一动,说:“免了吧你们。驴肉瘦,没有多少油水,你们哪里吃得习惯?”
小夏嘻嘻答道:“谁说没有,好歹皮子上还能剐下一两滴呢。”
两人说话之间,自清那眼光一路前进,一直投射到小夏眼眶之中,形成两股浓浓笑意。自小夏不小心将汤汁溅上自清衣服,随后产生的一系列暗斗,如今在一说一笑之间,果真已是前嫌尽释。那辜书记和小祈哪里听得懂,只是凑热闹笑个不停。
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自清再也感觉不到工作的枯燥了。辜寨村属小村,只安排了一名总支干部驻队,素日里自清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心情愉悦,办事效率明显提高。自清向来做事认真,这种表格看过几遍就领悟了,又时而抽身过去,对小夏他们遇到的疑难事例加以指导。那小夏仰脸询问之间,一股微热的湿气从小嘴里吐出,令自清觉得暗香浮动,竟自心旷神怡,身子如脱离了重力般地轻松。
那小祈言辞木讷,多数时间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接下来,在聊天中,自清知道了小夏叫作夏洁,中专毕业后分配到镇财政所,老公在县计生委工作。又看她拿手机接电话,便以借用的由头,将她的号码打到自己的手机上,悄悄储存了。夏洁正埋头书写,此时眼睛向上一抬,随即很快落了下去,也不说话,偏着头无声的笑了一笑。
一下午很快过去。吃晚饭时,总支书记吴大平打来电话,说督察组只是在上午九点至晚上十二点巡查;他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通宵达旦的方式也并不妥当,到时会有车来接送。
辜书记老婆听了那些,首先高兴得有些现形,庆幸不必为这么多人收拾床铺。她还说财政所只发放两百元的生活费,两百元管十五天,每天都有这么多人。高、杨二人听了,异口同声说回民政办反映,又加了诸如嫂子受累的很多话语。
晚饭少了三个副职村干,高主任建议男女无欺,摆着杯子进行斟酒。夏洁首先花容失色,连声申明没有酒量。高主任却不罢休,道:“只怕此地无银三百两吧!”说完拿着酒瓶,一溜儿倒将过去,然后吆喝每人一杯。
一时间觥筹交错。两个女人中,那杨主任历经酒精考验,周旋起来毫不含糊,有巾帼英雄笑傲沙场的风度。而夏洁则截然相反,她愁眉苦脸看着酒杯,想倒掉一些吧,又恐犯了酒桌讲究,于是撅着嘴唇,筷子也不拿,一副赌小性子的模样。
自清见此,瞅空儿将夏洁的酒倒了大半到自己杯中,再举起筷子示意她吃菜。闵主任却察觉了,笑眯眯举着杯子过来。自清表示感谢,喝了满满一大口。闵主任心里明白,只说:“江书记很久都没有和我这样畅饮了。”
杨主任却毫不留情,她说:“小江那酒怎么越喝越涨呢?”
辜书记也笑着说:“管他们是涨还是落,只是江书记从前保留着酒量,欺骗了我们呢!”
在酒桌上,自清向来动作保守,熟悉的人也就不强求他。如今被人抓住小辫子,自清只得哈哈傻笑,灰溜溜说一些不油不盐的话。但言语往往不能解决祸端,需要拿出实际行动。于是自清连喝几口,只感觉那热辣辣的酒精刺穿了舌苔,再透过咽喉粘膜,一路燃烧着滚落进胃,成为一团滚烫的火球。
饭后,几人坐到房间里喝茶抽烟吹牛。高主任又盯着杨主任笑,说:“考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母蜗牛做喜事时会说什么?”
杨主任嗔道:“说你个头!”
高主任笑着说:“母蜗牛做事时不说人家的头,只是说:快一些,再快一些!”
自清也觉好笑,即兴发挥道:“那蚯蚓岂不是要说:硬一点,再硬一点!”
众人拍手叫好,夏洁沾了点酒,脸上生了些红晕,正笑得花枝招展,不觉脱口而出道:“那田里的蚂蟥呢?”
自清也能随机应变,说:“长一些,再长一些!”
众人一起喝彩,只说自清和夏洁是对上号了。夏洁抿嘴一笑,那脸儿越发红润起来。高主任还在研究,什么东西要深一些再深一些,其他人已转了话题。又一支烟抽完,还是自清、夏洁、小祈三人去对付着乏味的数据,其他人则各自散开了。
对不少人来说,晚上是提高效率的黄金时段。自清他们一鼓作气,完成的工作量很是可观。但只是苦了高、杨二人,特别高主任呵欠连天,一张嘴皮差点被撕成两片。好容易熬到十二点,杨主任打通吴大平电话,吴大平说车子还在其他地方接送,叫再等片刻。夏洁瞅见了机会,用手将自清一捅,示意二人一起先走。自清就含含糊糊打了招呼,骑上那辆建设100离开了。
深夜的风冰凉凉的,吸入口中带着甜味儿,田野万物隐藏在夜色中沉默不语。现在,自清和夏洁的相处渐渐随和,两人有说有笑如同故知。只是车子经过坑儿坎儿的路面时,自清就会感到一副身子与他若即若离,免不了有些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