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班主任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记事薄里，我们的小帮会一直是漏了网的。以班主任爱找碴儿的高智商，没发现小帮会在学校不可一世的统治，不管怎么说都是奇迹。小帮会倒没助长校内的恶势力，它还有一件能叫我们挺起腰板的仗义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大概是高二秋天的时候，小帮会的人聚在一起，又在向别人倾泻着毒言恶语。不知从谁的嘴里冒出了张敬的名字，结果侃得很兴奋的气氛骤然变了。平时总是用眼睛溜着别人的宋池，那天霍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我们头一遭听他讲了张敬的事。听完我们愕然失色，觉得事情非同小可。
张敬是毕业年级五班的学生，是上课敢朝地上吐痰的浪荡子，老师垂着眼皮打量他时，他迷迷糊糊睡着已算万幸，不然他奇奇怪怪的动作和声音，总要引起全班人的哄笑。他的班主任拟定了无数个拯救他的计划都是白搭。实不相瞒，他在闹课堂方面这么有学问，本来应该赢得我们的尊敬。没想到他把值得我们尊敬的事最终弄走了样。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班主任在宣读全班同学成绩时，脸上一片茫然，他对张敬的总成绩骤然跃为全班第一不知所措。话音未毕，张敬故意站起来，向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这真是教书以来从没见过的怪事呀。”班主任对别人谈起此事脸上一直敛着笑，好象难以消受张敬的这个奇迹。班主任就算额上涂满万金油，也想不通其他同学的成绩为何一路飞跌，全都乞缩在张敬的分数下面。当别的老师夸赞班主任总算拯救了张敬，班主任整个后背都是凉的。他们不知道他的家里已经乱成一团，有接二连三的家长带着孩子鱼贯进入他家，要求调换班级，抱怨这个班的整体成绩离高考要求差得太远了。轮到班主任问某某同学成绩为什么滑得这么快，某某同学便低着头，像听窗外鸟鸣声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默想中。
用班主任自己的话说，“换班级的事提都不要提，哪个老师愿把差生往自己班上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叫孩子在班上背水一战！”总有家长想把碰钉子的困难对付过去，班主任的家就这样被他们侵扰了好多次。班主任绝没有想到，张敬用沉甸甸的弹簧车锁当棍子，把班上成绩比他好的人都威胁了一遍。
“谁要敢成绩考得比我高，小心挨揍！”
女生们一听张敬的咆哮声就真给吓住了，考试写着写着就估摸张敬能考多少分。他用弹簧锁头在几个不听使唤的尖子男生背上，砸出了成片淤血的紫斑，叫他们明白考试时该守着怎样的分寸。不到两个月，全班人就添了一个怪毛病，考起试来都不约而同把眼睛朝张敬的方向瞅，任课老师不知班上学生受的大苦，就大着喉咙嚷道：“看什么看，你们班就没人能超过张敬呀？！”说来也怪，全班人被张敬用锁头威胁了足有半年，班主任楞没发现班上那种不可言喻的怪诞气氛。
宋池说的时候简直像儿童在背课文，说明这件事塞在心里快叫他吃不消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张敬的班上有宋池喜欢的邻居小姑娘。这件事像块大石头把大家的胸口压得够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骂开了张敬。马林活动一下手臂也站了起来，他的话并不惊天动地，却说得叫我们特别服气，“张敬是什么人？嗯――？”没等我们诚心切蹉出结果，他就自问自答道：“我们差生中最最丢脸的败类！就算宋池的邻居不在他班上，他这种人也欠揍！”他慢吞吞的样子一看就是当领导的料子。平时别人调皮被老师逮住都尽量埋着脸，惟有他跟向日葵似的昂着脑袋，显得比老师还要镇定。马林克制着大家的急燥情绪说，“虽然越早揍他越好，但还是要挑个有意义的日子。”他连膝盖也没打弯坐下，就把小帮会揍张敬的日子定在下个周末。一弄清这是张敬上提优班的日子，大家都感到心满意足了。
十九
的确是讽刺，自从张敬把全班人的成绩拽到他身后，班主任不得不按年级规定，把张敬送进年级在周末办的提优班。这就像一颗老鼠屎混进了一锅香粥里。他那颗大鸭脑袋的确在提优班里闹出不少笑话。听说有一次上课，他被老师点起来和同学搞英语对话，同学按照课文问他：“Who is he？”答案应该是“Henry”，他感到有一句话像喷泉从心底往上涌，于是张口吐了出来：“He is she .”好端端坐着的同学顿时笑倒一片，他呢看着别人的笑脸，竟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惩罚他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里开始出现惶惑不安的情绪。我知道马林书包里也藏着一根短铁棍，已经班驳生锈，这根短铁棍令我想起外公家门口血流成河的那一幕。我担心周末那天大家会乱中失手，酿成大祸。的确，应该把张敬惩罚到什么程度，是大家没在心里认真掂量的。不是为了拯救那个笨蛋，至少是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我突然产生了要把消息透露给张敬的念头。于是我闷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报纸上的字剪贴了一张字条：
周末提优班下课后有一群人要揍你。因为你小子混成绩混得太过分！
要是在过去的革命年代，我就等于当了革命的叛徒。发黄的信封上贴着“张敬启”几个大字，也是从报纸标题上剪下来的。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这无以名之的做法，可以理解为希望智取。我摇晃着封好的信封，的确希望它能一箭双雕。既叫张敬的性命万古长青，也能制止他在班上的霸道做法。我去校收发室晃荡的时候，收发员没发觉我偷偷想干什么，我把信直接塞进了一堆待分发的信件里。
到张敬上提优班的那天，小帮会的人个个悠然自得地候在校门外面。放学时望见张敬扭扭捏捏地伸头朝外看，马林斯文一脉地叮嘱大家，“等他走过去我们再动手。”宋池那天的表情可是罕见的轻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附和道，“等一会够这小子求饶的。”没几分钟，校门口就涌出了提优班的人流，马路上顿时响起球鞋蹦达发出的噗啪声。十双眼睛透过人缝找着张敬，视线不管移到哪里都没见张敬的踪影。五分钟过去了，熟知张敬习惯的马林有些担心起来，“这小子不会得到什么风声，翻院墙跑了吧？！”他的话害得宋池一着急就往校门里奔，他要去操场守着唯一朝街的砖墙。那时，我心里对张敬的咒骂加剧了，他明明得了消息却偏偏来上课，不是明摆着往削尖的竹子上撞吗？我琢磨着他出门也不是，不出门也不是，因为嘻哈打闹的放学人群离校门已经远了。
就在某种担忧在我心里盘旋上升时，校门口出现了动作笨拙的张敬，他的旁边居然是比划着手说话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说着说着就把手搭到张敬的肩上，张敬一边点头一边把眼睛朝我们这边瞅。马林一看气得脸都青了，发愣的眼睛一直勾着张敬，眼睁睁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走了过去。张敬这招出乎大家预料。马林气冲冲地朝墙上踹了一脚，他双唇紧闭，马上悟出张敬的意图，“这小子看来在跟我们斗智了。”他反复看着张敬的背影，心生一计，给大家布置开了新任务。
那天我们在街上算是累坏了，跟踪全然不是电影里演的那回事。体育老师和张敬离公交站还有几步远，马林就意识到问题所在，“糟了，我们只有一辆自行车。”不过马林凡事都能想出点子。老师和张敬上车的一刹那，宋池旋即骑车穿过人丛，在慢车道并行跟上那辆车。其他人等五分钟挤上下一趟车。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大家等着宋池从前边给马林发来汇报。我甚至感觉马林手机的铃声，一响起来简直大如鼓鸣。要是前边的人换了车，宋池也会通知我们及时换车。那天张敬始终一步不离体育老师。路上马林甚至仰天长叹体育老师的命苦，每天下班回家居然要换两次车。
最后，宋池在一个狭小的长巷口等着我们。等大家密匝匝地围上去，宋池指着内城河旧渡口处的一栋楼房说，“他现在躲在体育老师的家里。”有迤逦的走道一直通到那栋楼房，四周是巨大屏障似的房墙，我们十个人便堵着唯一的出口。马林一边给大家发烟一边骂着，“狗日的，他竟然是缩头乌龟。”这里的秋风比市中心吹得强劲有力，静静地站在风尘之中才真是难受。马林噼噼啪啪用拳头击打着手掌，一时也无计可施。那天我们在路口颇引人注目，总有讲原则的大人凑过来问我们想干什么。马林皱着眉头的回答也颇有趣，“我们要送一个同学去治病，他这里有病。”他说“这里”时用食指指着脑袋。大人镇定地在周围转上一圈，就死了刚才的那份闲心。马林说的“一会”最后成了整整一下午。遇到大家不耐烦，他总是劈头来上一句，“必须再等一会！”接二连三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引起了住户的怀疑，只怕是盗车贼瞄上他家的自行车。于是去的人不时遭到住户的干吼：“你在找什么？”“噢，我，我掉了钥匙。”“你是哪的，钥匙怎么会掉到这里？”“被同学开玩笑扔到这里的。”住户没了办法便站在那里看，直看得我们再也不敢去打探了。
天渐渐地暗了，晚霞像天边盛开的杜鹃花，赫然变成了我们心里的一道障碍。久留无益的呼声，逼得马林也泻了气。我们散伙时的样子，和刚开始要打架的气派截然不同。街灯齐刷刷亮了时，我第一个跳上了回家的车。和恐惧厮守了一下午的心，隐隐升上来一股无名的快乐。从那以后，张敬的霸王之心就被轧死了，他的成绩重新跌回到班上最后一名。消息传来，马林理所当然非常得意，又激情满怀地怂恿大家说出还有谁值得讨伐。实际上，谁也不愿再揽这种苦差事了，曾经被置之度外的恋爱，倒慢慢成了小帮会的中心议题。
二十
清月所属的居委会座落在巷边一个院子里，门上的漆面被性急的人叩得都斑驳脱落了。平时冷清得有点宜人的院子，到发救济金的那天便人满为患。负责发放的中年妇女满脸通红，用鞭笞一般的声音挨个儿喊着人名，清月也寂然无声地挤在人群里。
这是高考前的某个下午。天热得叫人头昏眼花，清月穿的衣服在汗水中已经浸走了样。一跨进门里，她就感到了门外没有的秩序。空调吹出的凛冽冷风，扑散了被火包着的感觉。仅仅在屋里停留一小会，她便感到了莫大的享受。当中年妇女冷不防把钱递到她手上，她的心依旧在自家的小屋里旋荡。风吹得她这辈子只想在这里藏身，这个念头加深了她的羞愧感，她只能在心里设想哪天也能在家里安上空调。“喂，签字。”她的思绪被喊声一掸就落回到中年妇女的脸上。“你没在外面干活吧？！”这句话虽然在清月心里劈起了巨浪，她还是克制住了慌乱，“没有，我什么也干不了。”
遇到这个中年妇女，清月总是眼帘低垂，毕竟她要隐瞒在颜玉家干活的事，时刻担心她的事会在居委会这里漏馅。她撒的谎就像月夜投射在地上的身影，时不时会叫她心惊胆战。一拿到救济金，清月在心里几乎就变成了自省的哲人，她低头红着脸，知道自己成了以前她鄙视的那种人。她强作镇定，刚想悠然地拉门出去，中年妇女顺手塞给她一纸通知书。黑色的字像乌黑的头发一样，在纸面反着光。她匆忙读了几行，不觉暗吃一惊。整个纸面笼罩一种审讯的气氛，令人心里冷飕飕的。为阻扰领救济金的人暗地打工，居委会加快了行动。通知书上的口气特别强硬，能看出写稿人的情绪，由震惊转为愤怒了。说来也怪，平时辖区里的穷人免不了窝里斗，可在骗救济金的事上倒很齐心。哪些人暗地打工又领救济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谁也不会去居委会那里叽叽咕咕坏别人的事。居委会呢，真是懊丧极了，明明知道工作有疏失，偏抓不到有人打黑工的证据。只得叫领救济金的人，每天下午来居委会报到。钻空子的人马上体会到了这招的厉害。
颜玉总是给清月灰暗的生活涂上色彩，得知居委会的新招，她慷慨地把清月的干活时间从下午调到上午。清月把事情刚安顿好，居委会又采取了新的行动。清月不得不与居委会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有时清月骑车刚到颜玉家，居委会的人就冲到清月家的门口，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便怒不可遏地给她打电话：“你现在在哪里？”她回答时的声音还算镇定：“我去市中心买点东西。”居委会的人说的话毫不留情：“你马上回来，我们在你家门口等你！”清月赶回家已经是一身臭汗，见她像少女做错事似的站在跟前，怀疑才在居委会的人心里暂时终了。遇到这种事，颜玉无一例外都给予谅解。所以，清月经常怀着歉意延长干活时间，或在商定的休息日来颜玉家做事弥补。还算好，在颜玉家炊火熊熊做饭时，居委会的人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用“我在陪父亲看病”一句话就搪塞过去了。
二十一
小帮会管恋爱叫“湿鞋子”，大概跟“女人是祸水”这句老话有关。不过大家都掌握了用贬义词说高兴事的调侃风格，嘴里一个劲抱怨“鞋子湿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比谁都高兴。马林在恋爱上的得手，逼得小帮会的人成天找他请教秘诀。他呢也不避讳别人对他的颂扬，索性为大家写下一首顺口溜：
礼物经常送
生日记心中
赞美说时脸严肃
女孩再傲也心动
这首顺口溜简直像巫术，叫大家推崇备至，它确实叫大家争相进到恋爱的登山期。只要校里有值得大家注意的女孩，小帮会都会认真加以讨论，直到某个人恍然悟出谁最有希望，于是五花八门的主意便一齐掷向最有希望的人。说来也怪，小帮会众口一词的审美观，一直对我影响甚微，除了偶尔表示一点不真挚的赞许，心里其实盼着杨倩能对我绽开她的笑脸。只要放学遇见她，我便用指甲狠掐着掌心，默然撑着身子往前走，直到我的肩膀突然被马林捉住。通常他会故意用右手打出一串响指，装着没看见杨倩，大声说上一堆没油盐的玩笑话，什么“你还惦着杨倩啊？你还不好好准备考试呀？！”，什么“我就知道你心里忘不了杨倩，是吧？”我被他说得神色慌张，嘴上虽然责骂他瞎说八道，脸和脖子却骗不了人，马上一齐变得像红枫叶似的。
马林漫不经心的玩笑话，确实把什么东西逐进了我和杨倩的心里。不知是哪一天，杨倩张开薄帘般的双唇，问我能不能送她回家，“我们巷口老有个人对我不怀好意。”我当时傻乎乎的回答简直像她说话的回声，“你们巷口有人对你不怀好意呀？”最后还是伸着懒腰过来的马林帮了大忙，“你算找对人了，他护驾没问题。”他用手在我背上狠推一掌，于是我像一只被击打的球，准确蹿到她的身边。她的皮肤里像藏着丝绸一般的光芒，耀得我不敢好好观察她。那天我初尝到和女孩单独走路的滋味，知道了什么叫作视而不见。望着严严实实的放学人流，我感到他们都退到了远方，就像远山一样只残剩下淡淡的轮廓。
